胡宗憲一身麻衣,很是樸素,倒也乾淨,顯然是沒有受到太多的折磨。畢竟是朝廷二品大員,除非皇帝發話,誰也不敢爲難他。不過,這些天下來,他瘦了一整圈,頭髮也越發灰白了。
錦衣衛、登聞院都派了人員聽審,錦衣衛派來的自然是指揮使陸兵,登聞院那人一身黑衣,卻不知是何方神聖。胡宗憲來到大堂,靜立不語。
馮零感本來對胡宗憲就不順眼,尖聲道,大膽胡宗憲,今日受審,竟不下跪!
主審官閔秋葉看了他一眼,要不你來?
馮零感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閔秋葉說胡部堂,姑且稱你一句部堂大人,是爲你在崇明之戰立了大功。本官閔秋葉奉旨來審你案子。
胡宗憲緩緩道,原來是閔秋葉閔青天,當年你在蜀中的威名可是如日中天啊,本官心嚮往之啊,只是卻沒有料到,今日你我相見,竟是在這種場合之下。
這種場面話,閔秋葉並不感冒,凜然說道,哪裡來的虛名,不過是本官能秉公執法,行事無愧良心、無愧大明律而已。胡大人放心,對你的指證,本官會一一覈實,若有虛假,絕不冤枉你,但若坐實的罪名,本官也絕不姑息。
胡宗憲淡然一笑,這世道哪裡有非黑即白的,閔大人儘管來問。若能說的、該說的,我自然會說。
馮零感怒道,什麼叫做該說的,什麼叫做能說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胡宗憲反問道,這案子還沒開始審呢,馮公公怎麼如老貓燒須般坐不住了?
錦衣衛陸兵嘴角露出微笑,登聞院那黑衣人面無表情,似乎睡了過去。與錦衣衛和登聞院相比,這馮零感還是沉不住氣啊。不過一想,江南製造局肯定也牽扯進這個案子,所以內監纔派了這個馮零感前來聽審,免得一時失去控制,亂了方寸。
閔秋葉將卷宗打開,道:胡大人,我這裡收到彈劾,舉報你你在擔任江浙總督、巡撫的這十三年中,賣官鬻爵、倒賣鹽鐵、行賄受賄、敲詐勒索、通倭賣國這五大罪名,並提供了相關的佐證。書記官,你來宣讀卷宗。
堂下書吏抽出一疊卷宗,開始讀了起來。五大罪證,一共一百八十一項罪名,各種指正五花八門,真是難爲了彈劾調查之人。
在大明朝,言官不能因言獲罪。
御史臺的那些言官,如同瘋狗一般,一看形勢苗頭不對,立即開咬,爲了博出名聲,甚至不惜捏造事實,張口亂噴,所以御史臺又被成爲瘋狗院。這些人不論資排輩,而是以被彈劾對象的品秩來排名。直到後來鍵盤俠的出現,纔在風頭上壓過他們。
一百八十一項罪名中,其中大的案子如慶陽鐵礦倒塌,爲掩蓋事實,殺人滅口之事,小到兒子接受一匹馬的賄賂等等,不一而論。這一百八十一項罪名,足足唸了兩個時辰,從清晨唸到了中午。
在此期間,胡宗憲面容平靜,直到所有卷宗唸完,閔秋葉沉聲道,胡大人,這一百八十一項指證,你可有話說?
胡宗憲緩緩道,本人爲官三十載,雖不說清正廉明,但求問心無愧。這一百八十一項罪名,除了賣慶陽縣令兩萬兩,收受賄賂五十二萬兩之外,其餘罪名,本官,一概不認!
此話說的斬釘截鐵,沒有留下一點餘地。雖已經貶爲平民,但是多年養成官威仍在,此話說出,整個大堂之內的氣溫都降了幾度。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眼睛望着閔秋葉。
閔秋葉渾然不覺,他這種人,心中有口浩然之氣在撐着,斷然不會怕這種手段。
閔秋葉淡淡道,好,那本官就給你一個公正的審判。
馮零感問道,謊報祥瑞之事呢?
至於謊報祥瑞的指控,連聖上都嘉定此事了,你們拿出來說事,難道是在質疑陛下?
胡宗憲這種話有些誅心了,在座的衆人,沒有一人敢接這句。據說,當年胡宗憲爲了討好朱潤澤,接連兩次上報祥瑞白鹿,也就是得了白化病的鹿,被皇帝嘉獎。這件事爲主流的文官集團所不齒,此時有人提了出來,卻被胡宗憲抓住了把柄。
閔秋葉道,好,那就先從這兩件事說起。買~官賣官一事,你如何解釋?
胡宗憲道,景元十六年夏,台州慶陽鐵礦因過度挖掘,又沒做好防護措施,導致了塌方,一百三十人死於非難。朝廷鹽鐵歸礦務監管轄,我想身爲內監少監的馮公公,對此事應該比較瞭解一些。
馮零感說,胡宗憲,你不要什麼事都往咱家身上扯,將禍水引到內監,慶陽鐵礦礦難,朝廷是已定了案的。
胡宗憲冷冷道,好,我接着說。礦難之後,台州又發洪水,三萬百姓受災,當年倭寇橫行,軍隊補給都已不夠,哪裡有賑災的錢糧,正是那一年,我將台州慶陽縣令以二萬兩銀子賣出去,這筆錢,用來從荊襄一帶購米賑災。這個罪,我認!
書記官提筆急書,唯恐漏掉胡宗憲一字一句。
胡宗憲接着道,至於指控中所說的貪污收回兩百萬兩,要知整個江浙一年稅賦也不過百萬兩,胡某人何德何能,竟能貪墨兩倍於江南的賦稅,想必也太瞧得起在下了。這三十年來,胡某人共收了五十二萬三千七百二十三兩銀子。這其中,有二萬三千兩,是地方上三節兩壽、三敬及流捐攤派之銀。這些銀子都是陋規,乃朝廷慣例,本官取了。
閔秋葉厲聲問道,既然知道是陋規,你又爲何去取?
胡宗憲呵呵一笑,這裡是大明官場,要在官場體制內混下去,那就要遵守這其中的遊戲規則,誰能做到清廉如水?
閔秋葉傲然道,本官從未受過一文賄賂!從未吃過任何宴請!
我心說這話別人說我不信,但是昨日見識了他的行爲之後,我絲毫不懷疑他說的話。
胡宗憲卻搖搖頭道,閔大人爲官一方,清正廉潔,胡某自然是佩服的,但是若你手下有二十萬軍隊要養,外面有幾萬倭寇要打,就免不了與朝堂之上的人打交道,有些人收了銀子,都不給辦事,沒有銀子,誰又理你?
閔秋葉道:這種官員,按大明律,該抓起來,剝皮衝草。
胡宗憲道:閔大人,我是封疆大吏,不是吃飽沒事幹天天彈劾人的御史。既然要當官,那就要去做事,而不是去跟朝廷的制度、陋規去抵抗,這樣除了碰的頭破血流,於事無補。若爲了賺取好的名聲,讓百姓遭了難,讓官兵遭了敗仗,這樣的官,做得又有何用?
胡宗憲一番言辭,無比犀利,又擲地有聲。
他這番話說出了爲官者的普遍心聲。
當年那些赴過瓊林宴的進士,初入仕途之時,何嘗不是滿腔熱血,爲官爲民?畢竟受過儒家正統教育薰陶過的學子,除了捐科、蔭科出身的,大多數人也不是一上來就想當貪官的。
只是這個社會體制,以及滋生這個體質的土壤,逐漸改變了他們,變得隨波逐流。正如胡宗憲,也開始自潑污水,開始進獻祥瑞,開始收受賄賂。
官場是個很奇特的產物,一方面,所有的官員在努力的維持這種規則和制度,另一方面,官員又從這個體制中不斷汲取權力,這種互生互依的奇怪關係,構成了自古以來官場潛規則。
整個大明官場,如閔秋葉、海剛峰這種人,那幾乎是異數般的存在了。他們有夢想,有原則,堅持本分,又頑固不化,這樣的人,不時地出現,如一把奧卡姆剃刀,在整個體制接近質變之時,剔除部分變質的腐肉,將事情拉回到正軌之上。
只要體制存在,**就不會杜絕。
這正如磁鐵,有正級就有負極一般。
若是尋常官員,也許會認可胡宗憲的說法,但是閔秋葉不是尋常官員,他不會爲胡宗憲的辯解所動,在他的世界中,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閔秋葉啪的一拍驚堂木,貪污就貪污,這是事實,不管以任何理由!他對書吏道,這一點,記下來。那接下來,胡部堂,我們來說說那五十萬兩的事吧。
馮零感一聽,頓時有些緊張了。他說,閔大人,我們還是來說說胡宗憲通倭的事吧。
馮零感是江南製造局少監,若按照內廷的品秩應是從四品,比閔秋葉的正五品要高,所以他覺得自己有資格說這句話。不過馮零感畢竟不是官場中人,他顯是沒有聽過閔秋葉的大名。
閔秋葉看了他一眼,說,馮公公請問便是。
馮零感道,胡宗憲,聽說你與三大寇之首的汪橫是同鄉?
胡宗憲道,正是。
馮零感道,難怪倭寇在東海橫行這麼多年,原來是有你在其中包庇!
閔秋葉皺眉道,馮公公,證據呢?
馮零感怒氣衝衝道,胡宗憲與寇首汪橫勾結,這還不算證據?
閔秋葉問:馮公公,不知您又是籍貫何處?
馮零感說:咱家老家是山東德州府的。
閔秋葉淡淡道,這麼說,馮公公與當年的齊王也是同鄉了?卻不知公公與當年齊王造反有無關係呢?
馮零感頓時滿臉通紅,這根本不是一碼事,你莫要血口噴人!
閔秋葉冷冷道,本官乃胡宗憲一案的主審官,馮公公你身爲內監之人,卻一再幹涉本官行事職權,鑑於此,本官決定將你驅逐出堂!
馮零感道,你敢,我是代表皇上來聽審的!
出不出去?
不出去。
閔秋葉對書吏道,把他剛纔那句話記錄在案,就說馮公公承認自己與造反被誅的齊王是同鄉!
馮零感跳起來道,姓閔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閔秋葉沒有搭理他,轉過頭去。就在這一刻,這位五品的同知大人,身上所展露出的氣勢,竟絲毫不遜於那些極品的朝廷大員。
馮零感覺得沒有必要待下去了,灰溜溜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