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比來時駛的快,約莫小半會子就停了下來,慧珠透過窗幾外看,此地是一條古舊幽暗的青石深巷,巷子兩旁是一座座並排起的磚瓦院子。不待多看,一處院門吱呀打開,小祿子就張羅着進院。
院子裡陳設極爲簡單,只有正對院門的一明兩暗三間屋子,青石板鋪設的百步見方的院地,並一棵老槐樹、一口水井,以及東面的一間草頂竈房。
許是察覺了慧珠的打量,迎出門外的中年『婦』人畏縮着道:“夫人,『婦』人家屋舍簡陋,委屈您了。”聽到說話聲,稍行在前頭的幾人回頭,『婦』人不由更是膽怯,跟在胤禛身後的一位漢臣『摸』了『摸』額頭,低聲斥道:“去竈房,沏茶水。”『婦』人慌張的福了個身,急急回了東面竈房。
由了這個『插』曲,慧珠倒有些歉意,接下來的時辰,皆是就着小娟的攙扶,眼觀鼻鼻觀心的靜到一旁。直至看見一名衣衫半舊的老漢潑了醋在水蛭的身上,及水蛭圓滾滾的身子縮小,又拿了一個細木條子刨落水蛭,卻不再處理傷口,不由出聲道:“血口沒止住,又沒給傷口消毒,若是遭了髒物染了傷口怎麼辦?”話落,屋內衆人顯然敦促不安,眼神惶恐的望向慧珠。
洪水未退,身處災地,自是沒有宮裡那麼講究。慧珠自察失言,又轉念一想,咬胤禛的水蛭是從惡水裡生長,惡水又漂浮了死屍、家畜屍體,極易染了疫症,她可沒忘康熙五十年那場時疫。於是又道:“小心駛得萬年船,這裡可配有消傷口的『藥』水?”
衆人面『露』爲難,慧珠想了想,再問道:“那烈酒呢?”……又一次過問了消毒的物什,卻一無所獲,無奈道:“醋,方纔拿得醋總歸有吧。”衆人依然沉默,老漢上前嘆道:“水患全淹了,道路也不通,從水患至今,前日才疏通了路,你們還是第一撥過來的人,又怎會有這些烈酒、鹽等物。方纔那點醋,已是僅有的。”說完,老漢搖頭出了屋。
慧珠望着老漢佝僂的背影,一時間五味雜陳,陡生羞愧之心。
『婦』人在一旁躊躇良久,瞄了瞄自家男人的臉『色』,攪着衣服盯着腳尖道:“『婦』人這其實還有點米酒,不知道成不成。貴人老爺腿上傷口滲血,『婦』人家鄉有土辦法,拿了竹葉搗碎抹上,正是去水蛭咬傷消血的。”
胤禛惦記着水患一事,隨意的點頭允了,小祿子忙接話道:“如此,有勞了,搗些竹葉過來。“說着,又掐看了時辰,補充道:“看能將就些吃食不?眼看都晌午了。”『婦』人是早就得了自家男人的話,昨晚就備了食材,倒也答的順口。慧珠心知胤禛他們還有政事相談,叫住道:“大嬸,我主僕二人隨你一起去吧。”『婦』人不敢不從,領着慧珠主僕去了屋外。
竹葉好尋,隔壁院頭就有竹葉,慧珠摘了些,用清水洗淨,將它們搗碎分成兩份,就着『婦』人準備的好的溫水、米酒,與小娟一人端了一份回了正屋頭,給胤禛兄弟清洗傷口。
正屋裡,胤禛兄弟和三名漢臣正圍着一張有些殘舊的八仙桌討論水患一事,見慧珠主僕進來,也未暫停歇話,仍舊討論的正是熱烈。
商討間,胤禛並不多言,大多都是由三名漢臣侃侃而談,至多時不時『插』上半句,或提出意見。慧珠從三名專營水田河壩農事的漢臣的神情看來,他們對胤禛頗爲推崇,由此可見胤禛句句是說在了實處,想來他事前也是下了許多功夫。
一時,胤禛在桌上下意識的“篤篤”敲打了兩下,道:“畿輔一帶是三代時期的井田之區,可是今年雨還沒下半個月,地裡的莊稼就已經淹沒在水中了,這難道是地利不如從前了?不,其中人的原因不少。”四人洗耳恭聽,胤禛道:“直隸、保定等地平地千里,多是低窪之地,卻少有溝渠排水。”允祥搶言道:“正因這兩點,今年雨勢一大,才造就災情嚴重,流民過多。若是造了溝渠,或是儲水,說不定還能造福。”
胤禛也不惱被搶言,點頭道:“夫水,聚之則爲害,而散之則爲利;用之則爲利,而棄之則爲害。依朕看來,若是用了這水,也是一利。”因屋內只剩知情之人,胤禛也不隱瞞身份,略一沉思,道:“朕七八年前,就已開始着手瞭解江南等地的水田。朕認爲,既然江南可建水田,防止水患,並旱澇保收,北方也同樣可以。十三弟,朕打算藉此機會,以京畿周遭開始開展水利營田,從而再推廣至整個北方之地。”
原來如此,胤禛竟早在多年前已有打算,她一直知道他對農事重視,沒想到竟是籌備多年。這讓她不由想起康熙末年,她陪他養傷圓明園,他就一心搗鼓水利營田一事,看來就是世人都認爲他是“富貴閒人”之時,他也不忘民生政事。
這個男人啊!
慧珠搖頭失笑,加快了手裡清洗傷口的動作。
一名漢臣就胤禛所說,思索道:“要想開展水利營田,用水爲利,首先必須治水!這治水卻往往極難,是一項費時費財費力之事。”另一名漢臣接着道:“水患淹地頗多,皇上也去河壩親眼看了,許多地方皆有損毀改變。若真要水利營田,首先需得到京畿各地查勘河流源委、水勢特點、水害程度,以及造成水害的原因,再治理河道。”
屬院子主人的漢臣道:“京畿之地,說來就是直隸。而直隸之水總彙於天津,以達於海。至於具體如何,又需實地考察。但現在雨水未停,水患可能再襲,當務之急,還是得安撫流民賑災啊。”胤禛眼裡賞過讚賞,贊同道:“等汛期過了,洪水全退,能盡心與水利營田,也是入冬的事。現在緊要的是解決流民。”
一提此事,衆人臉上無不黯然,允祥愁眉苦臉道:“流民饑民聚集之地,恰好是京畿周遭。每次天災過後,皆有瘟疫橫生,就是早早做了準備,都死傷甚多。而今年發生在皇城外圍,疫情極有可能傳到京城。如此只有封閉入京城門,可個省政事皆需每月傳達……唉。”話至一半,已是連連嘆息。
聞言,胤禛眼裡一冷,心頭大怒。他登基不過三年,國庫空虛不說,先有青海叛變等戰事不斷,後有棚民暴動,現在京畿重地又近乎全毀,若是再讓疫情傳至紫禁城裡,他還有何顏面當這個皇帝!念及此,冷聲命道:“水患後一切事宜必須妥善處理,疫情決不能蔓延至京城!”衆人惶恐,連允祥在內齊齊跪地。
胤禛陰鷙的目光掃個幾人,沉聲道:“先從各地調糧食,再將朝廷存的糧食算在內,自明日起即刻發糧。『藥』草之類也不可少,夏日正是疾患病發時節,各種防治『藥』草必須儘快抵達京城。至於那些死屍、或疑似有疾的人……”聲音陡然劇降,冷酷道:“全部燒燬,一個不留!”
衆人大驚,高呼不可;允祥率先反對道:“此次死傷慘重,且京畿之地多爲土豪劣紳,他們與各地達官顯貴皆有往來,若是將死屍、有疾之人盡數燒燬,必會引起大勢反對,就是八……他們也會緊抓此點不放,反對皇上!再說,輿論一起,又是京城周邊,只怕會有失民心,還請皇上三思。”
已爲胤禛清過傷口,正要放下褲腳,卻忽感胤禛腿上大禮緊繃,剛止過的血水,隱隱往外冒出。慧珠心頭氣極,恨胤禛不留心自個兒,卻又明白允祥所說。古人常言死者爲大,若是胤禛執意燒燬死屍,遭至反民詆譭也是可以想見,就怕那時不是失去民心可以歇事。
想到這裡,慧珠忽覺不公,心爲胤禛不平。胤禛自登基以來,兢兢業業於朝廷,且不說他作爲丈夫、父親、兄弟如何,但就爲一個帝王,他無疑是讓人欽佩的!然,偏偏他一心爲流民做想,卻反要以此受『逼』,何其公平?可若是不以此法杜絕災後疫情,稍一不慎,疫情傳至京城的話……
爲何水患流民偏偏是在京畿重地?慧珠無聲自問。
正一籌莫展之際,腦中念頭一閃,慧珠猛然擡頭,就見胤禛沉着面,眉頭深鎖,終究心頭不忍,擱下手裡的棉布,起身說道:“皇上,不知當講不當講。”胤禛危險的眯眼,目光審視不放,直至慧珠忍不住的身子微顫,才一派淡漠的道:“說吧。”
慧珠反『射』『性』的撫上胸口,稍舒了口氣,避開胤禛如電的視線,背過身道:“水患過後,最應返防的是鼠類以及蚊蠅帶來的疫情,其實死屍倒不那麼嚴重,並不是非要燒死不可。”胤禛眼睛微微一閃,面部繃緊,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慧珠,道:“說,還有何法?”
慧珠本有些猶疑,不知模糊的記憶可是有用,卻聽胤禛如此一問,只得老實說道:“將死屍全部聚在一起,然後尋了未被水淹的山地,挖地……唔,六尺以下,將屍體埋入其中,便不會遭至疫情。”
說完,一回身見衆人面『露』懷疑,又道:“其實說水患後的疫情,也就是鼠類以及蚊蠅在死屍、動物屍體上衍生,帶了惡疾傳至人。只要將屍體埋入未淹過水的高地,鼠蠅接觸不了,便可無關死屍之事。”話一頓,復又隔着紗幔迎上胤禛的目光,福身道:“臣妾認爲,大力滅蚊滅鼠纔是防治疫情的首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