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一過,交了歲,便是新年。二更天的時候,歇了會覺,左右不過一個半更次,便心裡惦記着初一拈香拜祖的事,早早的『摸』着黑起身了。素心取了銀碳要進屋,聽見室內窸窸窣窣的聲響,知是慧珠起身,招呼了阿杏拿了燭臺一同進屋侍候。
室內亮堂了起來,素心又往炭盆裡添了新碳,噼裡啪啦燒得好不熱鬧,屋子裡一股紅彤彤的暖和氣兒。素心瞧得滿意了,這才轉身去了內間,邊挽了牀幔,邊笑道:“主子,怎不多睡會。皇上這會兒該還領着羣臣在圜殿前拜天,想是回宮還要個把時辰。”說着招了宮娥捧了衣飾進屋,親自侍候穿戴。
慧珠由着素心擺弄,暗下卻心不在焉的想起旁的事。那夜冷宮裡頭,胤禛如一頭受傷的野獸向她尋求慰藉,她亦心有憐惜的迴應,不過理智之於他們仿若空氣般不可或缺。於是,他們離開了冷宮『逼』仄的深巷,胤禛隨着她回到了景仁宮,打破了近兩年的侍寢規矩,與她相擁而眠一宿。
而自那一夜後,他們之間似乎有些不同了。猶記第二日胤禛早朝離開時,向她問道:“朕讓弘時在宮裡過了新年再出宮,你說可好?”她先是一愣,本能地想隨聲附和,可話到嘴邊又硬生生的止住,另說道:“皇上與三阿哥二十多年的父子之情,不是朝夕可改,皇上儘管留了他在宮。如此,皇上也是仁至義盡。”最後一句胤禛聽得舒坦,微沉思片刻,點頭允道:“朕就依你所言。”說完,似渾身一輕,如釋重負的大步離開。
他撩簾離開,她笑靨難掩,冷硬的胤禛原還有這一面,挪不開面子,自顧自的拿來了她找臺階。然,這一切不過是她想得過於理想化,胤禛若行一件事,此事必有幾重目的。
同年十月末,年羹堯又平定卓子山叛『亂』,入京覲見受封。十一月,京中盛傳胤禛獎賞軍功,是接受了年羹堯的請求;並且整治大臣阿靈阿,也是聽了年的話。京中謠言自是入得胤禛耳內,而阿靈阿又是皇八弟允禩一黨;因此,如下當頭,胤禛決計不可繼續打壓允禩,將弘時過繼。
但今日已是正月初一,開筆之日,不知隱忍近兩月之久的胤禛,會挑何時發作;可以料想,過繼皇三子弘時予宗室的聖旨一發,無疑會在朝堂京城貴胄圈內,旋起驚濤駭浪,這個年也會“熱鬧”非凡。
梳洗停當來到內堂,慧珠拉回思緒,正要遣了宮人去喚寶蓮起身,就見身着嶄新宮服的小然子,咋咋呼呼的跑進來,一雙眼睛發亮盯着她,拱手賀了句大喜,眯眼笑道:“丑時,萬歲爺在養心殿東暖閣明窗處開了筆,又寫吉箋後,就頒了新年裡的頭一份聖旨,將三阿哥過繼給八王爺爲嗣。”
內堂都是素心、小娟等人,她們本是知曉這事的,但此時一聽,當下仍是一愣,隔了好半陣醒過味來,俱是喜形於『色』。素心更是大喜過望,難壓驚喜道:“主子,四阿哥是長子了,是皇長子了!”
“皇長子”三字如驚天巨雷砸在慧珠心頭,她一直琢磨着弘時何時會被過繼,卻忘了弘時一旦不是皇子,弘曆就是胤禛的長子,有名有份的皇長子!意識到這一點,慧珠突然有些暈乎乎的,直至帶着寶蓮出了景仁宮,被冷風一吹,頓時頭腦裡一片清明,望着前方通向乾清宮的長廊,儘管它隱於紛飛的漫雪之下難尋路況,卻終會延至乾清宮外;一如歷史的長河之水,向着它既定的地方流去。
乍一踏上丹墀,乾清宮內女子閒談嬉笑的銀鈴聲響已飄至耳內,慧珠腳步頓住,停在漢白玉石鋪設的臺階上,擡頭望着重檐廡殿爲頂的乾清宮殿,嘴角扯出一抹似嘲似笑的弧度。大年初一的早膳,是一年裡唯一一次由胤禛與皇后、宮眷共同進食的一日。這日不過剛天曉時分,就有宮妃的笑聲傳來,也是可以想見的。
心念輾轉間,慧珠已提着腳邊曳地的紫貂大氅,跨過宮檻,款款漫步於猩紅『色』翻『毛』地毯上,向殿內走去。
衆妃正在閒話,聽到宮監尖嘎着嗓子的聲音,齊齊側目而看,迎着積雪透亮的銀光,緩緩走近綣着一紫貴之氣的女子,一旁還有一裹着火紅亮『色』、身量尚小的女童一起行來。一紫一紅,煞是炫得奪目,亮得瀲灩,晃得衆妃微眯眼瞼釀起別樣心思,卻又憶起今早震驚後宮的聖旨,再也難以按奈,紛紛起身相迎。
視線遙遙遠望於上位右首的烏喇那拉氏一眼,慧珠微微一笑,上前半步,一手虛扶懋嬪宋氏,一手觸上裕嬪耿氏,笑得一派溫婉謙和道:“自家筵席,何來如此多禮,何況皇后娘娘還在此,豈不是折煞了本宮,妹妹們快起。”說着,又收回一手,對着寧嬪武氏輕輕一擡。
衆妃依言起身,又各自退開前路,慧珠牽着寶蓮繼續行至上位前一步,母女二人便要行禮,卻被烏喇那拉氏結實一扶道:“熹妃妹妹當不得,本宮自冬月染了風寒,一直難下病榻,年妃妹妹也身子不好,這倘大的後宮都由妹妹一人『操』持,姐姐實屬受不得妹妹一禮。”衆妃附和。
正說笑間,殿外太監高喊:“皇上駕到!”隨即就見胤禛大步流星走來,身後跟着弘曆、弘晝兄弟,以及抱在太監懷裡已有四歲大的福惠。
進了殿後,烏喇那拉氏領衆妃行了禮,胤禛頷首應了示意諸人歸坐,又見宮人正在擺桌,遂隨口說道:“熹妃身體虛寒,受不得凍,再加個炭盆過去。”她身體虛寒?慧珠想起她日漸圓潤的臉頰,心頭納罕不止,卻也忙起身回道:“謝皇上關心。”
烏喇那拉氏帶着病容的面上又染一絲憔悴,卻越發溫和的說道:“皇上來時,臣妾也正和熹妃妹妹說起這事。這些時日來,多虧了妹妹打點宮務,才能讓臣妾安心養病,想來以後還得多多仰仗熹妃妹妹『操』持了。”
衆妃一聽,面『色』皆變,眼裡閃過一絲惱恨。年氏也微微擡眸,捂嘴輕咳幾聲,似笑非笑的看向烏喇那拉氏道:“皇后娘娘真是大度,讓熹妃妹妹協管六宮,臣妾佩服。”話音剛落,只見年氏面『色』一怔,又偏了頭一陣咳嗽。
烏喇那拉氏面『色』不變,轉頭看向年氏道:“年妹妹你可得緊着自個兒的身子,八阿哥雖說由寧嬪妹妹照顧,也缺不得親生額孃的關心。再說若是妹妹身子好起來了,也可幫着熹妃妹妹解憂,一起協掌六宮。”衆妃噤若寒蟬,垂首斂眸。
年氏聞言雙肩劇烈一顫,半晌方微止了咳嗽,凌厲的目光冷冷的看向對面正抱着福惠的武氏。
武氏頓時打了個哆嗦,巴掌大的臉頰唰的一下全白,卻又似強撐的起身,對着年氏行禮道:“娘娘,臣妾就住在您正殿後頭,這兩日天冷得厲害,八阿哥身子有些不好,纔沒去給您請安。不過娘娘和八阿哥到底是母子娘心,八阿哥這兩日老念着娘娘呢。”年氏這話聽得受用,又心知衆妃中唯有武氏對福惠真心疼愛,倒也不再冷了臉,只哼了一聲便過。
烏喇那拉氏見場面有些冷,大約也察覺出來是受了今日弘時過繼一事的影響,遂心裡計量一番,揀了喜歡頭子,便欲開口打破僵局。
一聲未出,就聽一聲“皇后”喚來,烏喇那拉氏忙歇了打算,眉目含笑的凝向胤禛,問道:“不知皇上有何事吩咐臣妾?”胤禛道:“朕看皇后精神不錯,想是疾已大好,這六宮之事,還是得由皇后掌管纔是。”
烏喇那拉氏溫和的眼光裡掠過淡淡的喜『色』,未及開口,卻聽胤禛又道:“後宮事情繁雜,熹妃又要照顧一雙兒女,難免應付不過來。再說,正月過了,熹妃還得處理圓明園的宮務。”烏喇那拉氏面上一僵,掃了眼對面下首的慧珠,笑了笑說道:“是呀,臣妾這些日子病糊塗了,還以熹妃要留在宮裡呢。”
見胤禛未接口,垂目掩過黯然,復又擡首笑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臣妾這次病的時日久了,精力是大不如從前了,勉強管理六宮還是行的,畢竟還有懋嬪妹妹幫襯。只是今年選秀在即,三月就要開始籌備,臣妾實屬接不過手……”略一沉『吟』道:“便想將選秀的事交給熹妃妹妹,正好弘曆也到了年紀,熹妃妹妹也可以給弘曆挑挑。”
不行!弘曆剛晉爲皇長子,決不能在這個當頭選了親事。慧珠心裡一定,忙起身推遲道:“弘曆心『性』不定,又一心專營學識,臣妾覺得還是再等個一兩年,由皇上和皇后娘娘親自爲他挑選門親事,這纔是臣妾母子的福氣。”胤禛也想到此處,否決提議道:“弘曆、弘晝都過於慣養,朕想等鍛鍊他們一年兩再說。不過今年選秀若是有不錯的,就給兄弟兩留了牌子好了。”
烏喇那拉氏一連兩次被拂了面,卻也不惱,只是捂着帕子輕咳幾聲,有絲氣虛道:“皇上後宮空虛,此次選秀也得給皇上選了閨秀充盈後宮。這些年來,都是熹妃妹妹服侍皇上,必是知道皇上的心意。”稍一停頓,看向慧珠語有懇求道:“還請熹妃妹妹助姐姐一力,代爲主持選秀一事。”
衆妃視線微灼的看向慧珠,烏喇那拉氏此舉無疑是讓權,予了慧珠附後一權。想到此次,衆妃深吸口氣,各掩心思。一時間,氣氛凝滯。
容不得她願與不願,況且這於衆人卻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她又怎能婉拒?慧珠壓下心頭的不快,起身道:“臣妾願爲皇上、皇后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