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進宮去了宴,直到晚間,慧珠才坐着馬車,打折困盹,到了院子,就是收拾睡下。初二這日,因胤禛要陪同烏喇那拉氏到費揚古府裡拜年,不用去正院請安,素心也就由着慧珠好生睡了一覺,她自去料理院務。
慧珠這一覺睡的極沉,直至感覺腹餓才悠然轉醒,懶聲喚了小娟進屋,眯眼望了下窗外,揉着額頭問道:“什麼時辰了?”小娟從大架子上取了套旗服,邊是走至牀榻前,邊是笑道:“差個把時辰就是晌午了,嬤嬤剛使了奴婢喚主子起身,主子這巧就醒了。”慧珠蹙起眉頭,嘀咕了句“怎睡了這久”,便又問道:“弘曆呢?”小娟答道:“小阿哥由董嬤嬤和小然子帶着在院子裡玩呢。”說着話已伺候慧珠換了衣裳。
盥洗畢,慧珠捂了個暖手爐子,由小娟攙扶着手彎兒,到院子裡去尋弘曆。下了遊廊,看見董嬤嬤在後院處的月亮門那杵着,慧珠笑道:“嬤嬤咋在那站着,弘曆和小然子可是又跑去後廚房了?”不待董嬤嬤答話,就聽“額娘,額娘”的兩聲叫喚,隨即便見穿着小紅襖,頭戴黃色虎頭帽的弘曆,從月亮門裡鑽了出來,手裡還提着一個紅色鯉魚燈,晃悠晃悠的跑到跟前。
慧珠瞥了眼鯉魚燈,問道:“哪來的鯉魚燈呢?可是張嬤嬤那口子送來玩的?”弘曆歡喜道:“是阿媽給弘曆的。”慧珠橫眼看向裡。
未幾,耿氏帶着弘晝上門拜年,說了會話,耿氏見慧珠目光落在弘晝提的鯉魚燈上,笑道:“爺好心思,今早差人送來的,弘晝那小子看着這喜歡極了。”說着,忽的掩嘴笑道:“看着哥倆人手一個提着,就像財神爺坐下的兩個童子,擺在一起鬧新春。”慧珠回過視線,輕笑道:“倒是真有幾分像,我看這燈確實有幾分別緻。”
一語畢,揚聲招呼了小雯,小雯打了熱水,給哥兒淨手準備用飯,也就此丟下前話不提。
剛淨了手,素心就張羅着擺了碗碟,笑道:“今個兒廚房菜色簡單,就做了幾樣小菜和元寶湯,耿格格和弘晝阿哥可得將就些。”耿氏笑道:“素心,今初二,不吃餛飩做的元寶湯吃什麼,倒是你可別嫌着我又來你主子這蹭飯吃。”屋內人大笑,直稱歡迎歡迎。後吃了晌午飯,弘晝給慧珠磕了頭,慧珠給了紅包,便打了董嬤嬤等人帶着哥倆去院子裡耍。
裡間屋裡,素心親自斟了茶,耿氏雙手接過,吃了一口,正想誇上幾句,忽聽屋外傳來陣陣笑聲,便另把了話道:“大冬天的把孩子憋壞了,幸得除夕那日就化了雪……”說到這,耿氏好似想起一事,擡眼上下看了整個屋子一遍,咦道:“除夕那日萬歲爺不是賞了畫嗎?怎不見掛起啊,這可是恩寵的大事。”
慧珠幾不見的皺了皺眉,解釋道:“既是萬歲爺賞下來的,哪敢隨便掛起。我想着等到了初六,市裡開場了,找了師傅把畫裝了裱,再掛在屋裡。”耿氏笑稱道:“如此穩妥些,免得弄折了畫軸可就不好了。不過到時等掛了去,婢妾可得過來看看,這洋人畫的是個啥樣子。”慧珠聽着耿氏的話,只是淡笑不語。
到了初三,府裡一下忙了起來,其實說是忙,忙的也只有胤禛一人,從初三至初五胤禛不是接待前來拜年的朝廷大臣,就是去幾家輩分高的親王府拜年,短短三天連着走了幾家府邸,偷不得一點空閒。
過了初五,串親走友,相互拜年,請客送禮之事稍是停了,胤禛也閒了下來。可剛歇了一天,邊關急報傳來,準噶爾部領策妄阿喇布坦,派遣大策凌教多卜率兵一萬人,驅逐侵入額爾齊斯河地區的俄國軍隊,取得勝利。這般,朝廷少不得討論一番,又結合去年初派去的富寧得回的消息,更需做一番安排。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胤禛便一心撲在了準噶爾部之事上,暗自謀算在此事上的迴旋餘地,使其觸角延伸至此。
而各家女眷見破五已過,也不再忌門,開始熱絡的來往小聚起來。至初六,商人“開市”,一切恢復常規,慧珠便找了高德說了畫軸裝裱的事,想是這幅畫是康熙帝御賜下來的,高德不敢怠慢。當天上午遞了話,下午就請了京城裡最好的書畫鋪子師父過了府,量了尺寸,定了式樣。
又過了三日,書畫鋪子就打好了裱框,上面還鑲了金邊,花費比一般的貴上了大半。慧珠收貨這日見了,心下嘆氣,想着康熙帝給弘曆的一千兩是抵了年前買毛皮的差額,可這金鑲玉裱框怎麼算也得上百兩銀子,看來註定是得出一次血了。
慧珠雖心裡面心疼錢兩,面上卻還是笑着誇上了幾句,便讓素心付錢,誰知對方忙是罷手道:“不用了不用了,高總管已經給小的付了錢了,小的哪還敢拿鈕祜祿福晉您的銀錢啊。”
聞言,慧珠拿眼看向一旁陪侍而立的高德,高德會意,呵呵笑道:“福晉說這是御賜下來,上好裱框做下來也要個六七百兩,算是個大的花費,便讓奴才從公中取,莫增加了您院子裡的開銷。”末了,又道:“當時爺也在,聽了福晉的提議,也是甚爲贊成。還說您有了身子該是喜酸,讓福晉若是見着府裡有些酸果子,就給您送過來。”說完,猶帶一分討好的諂笑看着慧珠。慧珠心裡並不喜歡,便狀似未明高德話裡的意思,說了點場面話,就讓素心給了賞錢,送着出了院子。
送了人走,素心回到屋裡,見左右都沒人,便湊過身子,閒話道:“爺這幾日忙着,今都初九了,還不見過來,可心裡還是惦記着主子的身子的。”慧珠沒好氣的看了眼喜上眉梢的素心,也懶得多說,遂另吩咐道:“明個兒晌午前,額娘說是就能過來,你讓廚房早平時半個時辰做好吃食,後面也好多說些話。”素心應道:“奴婢省的,太太一年下來,就正月能來一次,您們母女自是得多親近會。”說話時節,張嬤嬤領了兩個裝掛畫軸的外院小廝過來,主僕二人便就此止了話。
二日上午,請了安回院子沒多久,章佳氏和李氏便過了府來。慧珠聽了通傳聲,帶上弘曆出門去接,剛走到出正堂,就見她們進了園子來。章佳氏見了慧珠,忙拾階而上,一把拉住慧珠的雙手,兩眼圍着慧珠的肚子看了又看,才哽咽道:“比昨年見你是胖了不少,這是好呀,又有上了身子。”
慧珠覺一院子人都隨着章佳氏的話,盯着她肚子瞧,倒生出了幾分不好意思,臉上微添了些紅暈,遂忙是叫了弘曆道:“一年沒見姥姥了,還不快喚聲姥姥,唔,還有你大舅母。”弘曆聽了話,仰着頭,乖乖叫了聲“姥姥”、“大舅母”,瞬時喜得章佳氏轉移了注意,對着弘曆好一陣子親熱,方進了屋去。
慧珠拉着章佳氏走到炕上剛是坐下,小娟就拿了蒲團置於地上。
這年過下來,弘曆見了蒲團,不用人教,就知跪倒上面,磕了個頭道:“姥姥新年吉祥,孫兒弘曆給姥姥拜年了。”章佳氏忙擺手讓弘曆起來,連稱使不得,可眉眼裡卻全是笑意和滿足。慧珠勸道:“哪有啥使不得的,他是額孃的外孫,給您下跪拜年理當的。”聽話,章佳氏也就笑眯眯的應了,又拿了事先準備好的紅包遞給弘曆。
後過了午飯,董嬤嬤伺候弘曆睡下,母女、婆媳三人坐一塊兒說話。這時,章佳氏仔細問了慧珠這年的一些情況,又交代了鈕祜祿府裡的情況,才指着西牆上掛的畫軸道:“這可是萬歲爺賜的畫,呵呵,你說這洋人畫的就是稀奇,瞧着就像真人站在你面前一樣。”慧珠不想康熙帝賞她畫的事傳的倒開了,連章佳氏也給知曉了。
心念間,章佳氏感嘆完,拉着慧珠的手,欣慰道:“昨年得了弘曆被送出宮的消息,我就一直擔心你們母子在府裡失了寵,日子不好過。現在見你又有了身子,萬歲爺待你亦是極好的,你可要惜福啊,好生伺候了四爺纔是。”慧珠聽得心下直是冷哼,可又不好違了老母的話,只得乖順的應了。
幸虧這話章佳氏也沒說上一會,便扯到了十月底俊賢成婚的事,慧珠一下子來了興致,就着這話題說了半個下午。直至申時正,見日頭不早了,才歇了話,送了章佳氏、李氏離開。
俗話說,白日不能念人,這臨走時,章佳氏又對着慧珠叨唸了幾句要好生伺候胤禛的話,不想說人人到,已有十來天沒過來的胤禛,到了晚間用飯的時候,便着一身朝服過來了。
一百四十三 爭執
冬日日頭短,早早就黑了天,未至晚間,慧珠已讓小然子燃了燈,整個院子亮堂堂的,又時值過年期間,紅紗亮綢,黃白色的燈火一打下來,輝燦喜慶,卻又帶着脈脈溫情,使人不禁浮起一抹淺笑。
胤禛闊步走進院來,便見一院的明亮,腳步微一頓住,面上冷硬的線條也在不經意間緩和了不少。至進了屋裡,暖和馨香的氣息,熱食飯菜的香味,迎面而來,心裡頓時涌過一股暖流,隨之神經也爲之一鬆,眉梢間疲憊盡顯。
慧珠本是歪膩在炕上,邊笑邊逗着弘曆說話,邊等着小舞小文擺飯食,不想卻聽小然子傳話到胤禛來了,心下正摸不着這人怎的來了,就見胤禛已是撩簾進了裡屋來,只得快蹬了鞋子,和素心一塊,伺候胤禛去了斗篷暖帽。
胤禛脫鞋上了炕,雙目微閉,一面由着素心爲他盥洗淨面,一面說道:“平時來用飯,你都是坐着不起身,現下有了身子,倒講了規矩起來。算了,你還是別站在一旁了,坐着就是了。”慧珠冷眼看着一臉享受的胤禛,抿了下嘴脣,沒有說話,徑自走到另一邊炕上坐下。
這時,只見坐在炕桌裡面的弘曆鼓起腮幫子,插嘴道:“阿瑪,您把額孃的位子坐了,這個也是額孃的。”說着就整個身子撲了過去,死拽活拖的吧胤禛背靠着的引枕,往慧珠那邊拉。
小娟驚呼道:“小阿哥您慢點,莫撞翻了炕桌,把碗碟給弄打了。”聽見驚呼聲,胤禛不悅的睜眼瞪向小娟,見小娟慌忙的噤聲低頭,才板了臉訓斥道:“有沒有個規矩,大呼小叫的作甚。還有你弘曆,馬上就要用晚飯了,你在瞎折騰什麼,看來這年把你過的連起碼的規矩都忘了。”弘曆見胤禛虎了臉,還是被嚇着了幾分,可畢竟是寵慣了的孩子,又才四歲大,心裡面定是不服氣,便抓住引枕的一角,一臉委屈的望着慧珠不動。
胤禛眉心深凹,此時方注意到弘曆手裡緊拽的東西,側頭一看,身後竟有兩隻棉墊子,一隻是四四方方的紅底金線描福,一隻是大圓柱型的,上面居然還繡的有眼睛鼻子之類的東西?胤禛挑眉,繼續順着弘曆的手看去,便知弘曆拽住的是這隻圓柱形的棉墊,心下存疑,拿眼詢問慧珠,誰知慧珠正對着弘曆說教,看也未看他,之好清了下嗓子,開口問道:“這是什麼,靠着倒挺舒服的,可看着又不像是靠背引枕。”
慧珠頭也不擡的道:“就是靠背引枕,不過是換了花樣形狀罷了。爺,飯食擺好了,先用吧。”說罷,就讓弘曆坐到一旁自個兒用食,她也沉默的低頭用了起來。見狀,胤禛連瞥了好幾眼慧珠,但也沒說什麼,由小祿子佈菜伺候着用了起來。
隨後晚飯畢,弘曆玩了一會便是困頓,慧珠帶着弘曆回到東廂睡下,重新回到上房裡屋,就見胤禛歪靠在炕上,手裡拿着一本黃皮卷書,卻不看,反是擡頭望着牆上的畫軸似在思考什麼一般。
胤禛聽到聲響,回頭一看,隨意問道:“弘曆睡下了。”慧珠輕哼了聲,算作回答。胤禛想了下,又道:“畫裝裱掛起了,看來你是挺喜歡這畫的。”慧珠一聽,更是懶得理會,康熙帝賞下的,她能不好生供着嗎?便一句話沒答,直接揭了八寶盒蓋,就着裡面的水果蜜餞,小口吃了起來。其實,慧珠自懷孕以來,脾氣漸大了起來
,情緒容易起伏,尤其是人沒得耐心,這對胤禛本就心存不滿嫌忌的慧珠來說,更是打心底裡見着煩。
胤禛自是不知慧珠心下如何做想,又良久得不到回話,再加之一晚上的冷淡對待,心裡便有些不舒服,不禁暗生幾分怒氣,雙眼陰鷙的盯着慧珠。
好半晌,卻見慧珠猶自未覺,怒氣更上心頭,隨炕桌上猛地一拍,沉聲道:“使性子,你倒也學會了這招,啊?”慧珠心裡突突一跳,憶起以前胤禛怒時的樣子,不自覺放下手裡的蜜棗,肩膀微聳,低坐着。
胤禛見慧珠這般模樣,倒是來了底氣,一下子站起身,狠聲道:“還不吱聲是吧,好,你不說,我來說。你也不想想你是懷了身子得人,那天在宮裡你居然還去招惹了那郎世寧,那麼多雙眼睛盯着,你膽子大,你果敢啊。是呀,你會洋文,你了不起,想炫耀是吧,還去跟着郎世寧辯解一番,哼,也算你長了腦子,沒用洋文作答,要不然還指不定別人怎麼說。”說完,好似不解氣般,伸手指着慧珠,繼續道:“聰明啊,藏得好啊,想你進府幾十年了,我還只道你喜歡西洋玩意,能知幾句簡單的洋文,哪知你洋文是這麼好。”
說到這,胤禛像是想起了什麼,揮手掃了桌上的擺件,噼裡啪啦摔做一地。門簾處伺候的小祿子、素心一聽,面面相覷,隨即衝進了屋來,見屋裡一片狼藉,忙是跪地叩道:“奴才該死,爺息怒。”胤禛收回手指,指着門欄處,道:“出去,我沒讓進來,你們就在外面給我守着。”小祿子、素心二人驚恐的顫抖着身子,偷偷望了眼低垂坐的慧珠,踱着步子,無奈的出了屋裡。
被小祿子他們一打岔,胤禛好似緩了些怒氣,繞過一地的碎渣,及至慧珠跟前,右手扣住慧珠的下頜,四目相對,嘴脣勾起一絲冷笑道:“你進府一年,我就問過你一句話,你是怎麼回答的,你對洋文是一知半解,早就放棄了。上月還說看些中文雜譯的洋文書,是因爲看不懂,催着睡意的,可是呢?你倒好,洋文好不說,還讓郎世寧事後說可惜你嫁人了,又是處在這國家裡,要不結識你纔是好。怎樣?高興了吧?看不出來,真是看不出來啊,說,還有些什麼事是瞞着我的?”說着手上力道不由使上勁來。
慧珠吃痛的嚶嚀了一聲,後掙扎道:“放手,疼你不知道。”聽後,胤禛卻是減緩了力道,卻仍是扣住慧珠下頜,吐字道:“說。”慧珠心裡暗罵喜怒無常的瘋子,好大個事,就跑來火,不過還是有些怕胤禛怒的樣子,遂說起氣話,不自覺的矮上三分道:“洋文詞組妾是掌握不少,這全是死記硬背的,所以郎大人說的話,妾是憑着詞組的意思猜出來的,那日妾不用洋文回答,是妾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聽個大概意思。”
說完,慧珠覺得這也說得太委曲求全了,又脖子一硬,硬了話道:“你憑什麼指着我,當日那種情況,是我自找的嗎?你不幫着解圍就算了,還反過來說我的不是。”想想,慧珠又覺得不對,這眼前之人不是一般的官宦人家的丈夫,而是胤禛,又理清頭緒,找回冷靜,接着道:“爺,您的話妾明白了,安分守己纔是。爺身着朝服回來,想是剛忙完差事,人也乏得很,還是讓素心燒水給您沐浴。妾身懷有孕,不能伺候了,望爺見諒。”連着一口氣說完這番話,不待胤禛反應,就疾步出了房間,找了素心簡單交代了話,忙是趕着胤禛出來前,去了東廂屋裡呆着。
這時,剛寬了外裳,只聽有人在外咚咚的敲門,接着。
小祿子一臉訕然,結結巴巴道:“鈕鈷祿福晉,您要不先過去,免得擾醒弘曆阿哥就不好了。爺他說...您若是不過去...爺就親自過來找您...這,小阿哥還睡着呢...您看這?”慧珠嘴巴微張,胸口上下起伏,半晌才緩了氣道:“董嬤嬤好好照看弘曆,莫讓他夜裡打了被子,今個兒我還是歇在上房。”交代完話,橫了眼小祿子,邊擡腳離開。
回到裡間屋裡,滿地的破碎物件已被清理好了,炕桌上也重新擺上了零嘴食盒,暖爐茶具,以及正燃着縷縷白煙的檀香小爐,亦是安然無恙的擺放着,好似它們一直都規規矩矩的擱置在炕桌上。
小祿子對着屏風後的寢房,揚聲稟告道:“爺,鈕鈷祿福晉回來了,那奴才先行退下。”言畢,向慧珠打了個千,躬身退下。慧珠不知怎的,忽的雙拳緊握,望着忽明忽暗的燭燈,有些緊張,遲遲不願進了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