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4章 哥譚音樂節(五十三)
奧利弗、黑金絲雀和娜塔莎躲在員工通道最角落的雜物間裡,透過小小的舷窗看到又一道黑影落下,直直的掉進冰涼的海水中,鮮血染紅了海面。
放眼望去,周圍的海域已被染成一片血紅,上百具這樣的屍體漂浮在血海之上,被月光照得更加蒼白,像冰川融化後的浮冰碎片。
當他們死去後,他們之間的連接卻變得更加緊密,因爲幾乎每個人都伸出手臂張開懷抱,如生前從未有過般敞開胸懷,擁抱天空,也像手拉起手織成一張平靜安詳的大網。
房間中的三人都知道,自己出不去了。
因爲伴隨着時間的流逝,席勒越來越強,之前他們推測出的錨點已經完全不起作用了,他不再遵循任何規則,只是無差別的出現在一切人的身後,把他們變成一具屍體,扔進海里。
奧利弗不知道外面還剩多少人,他只知道如果他們現在出去,也極有可能會變成一塊浮冰。
“你現在還想死嗎?”娜塔莎看着奧利弗問。
奧利弗轉過眼球看着她,女特工微微牽起嘴角,舷窗中照進來的微弱的光把她立體的五官描摹得更加肅穆。
“你沒有對任何人說,但你一定這麼想過,只需要一顆子彈,破碎的無可挽回的局面,沉甸甸的責任,難以逆轉的局勢就都和伱無關了。”
黑金絲雀瞪大眼睛看向沉默的奧利弗,她震驚又心痛的說:“你想自殺?你不能這麼做,奧利弗,我的意思是,有什麼事你應該告訴我,你……你並不孤單。”
說到最後,黑金絲雀的語調低沉下去,她知道自己的安慰多麼蒼白無力,奧利弗就是孤單的,所有看似和他走上同樣道路的同伴,其實和他走的都不是一條路。
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可以在墨西哥建立另一個蘇聯,和蘇聯一樣強大,威懾全世界,甚至能和看似不可戰勝的美國分庭抗禮到如今。
蘇聯是他們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未來。
但奧利弗知道,建立另一個蘇聯是死路一條,學習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蘇聯,永遠不能讓墨西哥真正的好起來。
蘇聯當然也有好時候,雖然持續的時間不長,但如此純粹和高尚,哪怕是他的敵人美國也必須說一句,那時候的蘇聯是值得全世界學習的榜樣。
但可惜的是,不論是學習蘇聯還是美國,都救不了墨西哥。
“墨西哥需要墨西哥”,聽起來像是一句玩笑話,但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國家都只能走一條屬於自己的路,模仿別人模仿的再像,地緣因素就決定了,那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其他人都沉浸在與蘇聯有同樣思想就要與蘇聯走同樣道路的暢想當中,他們認爲北方的巨熊已然衰落,但美洲雄鷹仍在崛起,他們年輕,充滿活力和希望,一定是最好的接班人。
只有奧利弗一個人清醒的明白,他們不要去接誰的班,而必須得走自己的路。
可沒有人走過墨西哥這條路,他們需要自己創造一條道路。
而最難的是,離美國太近,離天堂太遠。
墨西哥的地緣因素就註定了這會是一條几乎走不通的路,翻遍所有歷史找不到任何解決問題的方法,局面就像是嬰兒揮動胳膊想要一拳打倒冠軍拳擊手,這令奧利弗感覺到深深地絕望。
但直到他想明白這個問題時,他仍未放棄,他認爲只要肯走,總是能走出一條路的,直到他被背叛被驅逐被趕回了他的家鄉。
“有時我會想,墨西哥人有權力選擇他們的未來。”奧利弗垂下眼簾說:“一個民族應該有權力決定他們怎麼走,如果他們選擇不需要我,那不論之後事情怎麼發展,都是他們決定帶來的後果,沒有人能夠干涉。”
“每當想到這裡,我就會覺得,他們是否會認爲一個來自於美國的富人想要拯救他們是一種施捨和憐憫,而總有一天他們要憑藉自己突破和反抗。”
奧利弗攤開手說:“他們把我趕走到底是真的被人誤導,還是意識到了應該由墨西哥人決定墨西哥的未來,意識到他們不再需要我了。”
“如果是後者,我本應該感到高興,可我依舊感覺到被背叛的憤怒和悲傷,這讓我想,我真的如我想象中那般無私嗎?還是說其實我也更喜歡權力,一旦失去它就惱羞成怒?”
“你覺得你的前輩們沒面臨過這種問題嗎?”娜塔莎的語調難得的放緩了,終於顯出一種和她的年齡匹配的慈祥。
“那麼他們是怎麼解決的呢?”
“實際上他們可能有一瞬間想過,但你會有這種問題的根本原因是吃的太飽了,墨西哥人也是。”
這種論調讓奧利弗感覺到了震撼,他看到娜塔莎直視着他的眼睛,聽到這個渾身凜冽氣質的斯拉夫女人對他說:“十月革命爆發的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們快死了,如果不徹底顛覆,我們的民族就完蛋了。”
“凍死、餓死、被侵略者打死,徹底的消亡,就如同從未來過一樣,那是我們的最終一戰,成則生,敗則亡。”
“你可能覺得,從歷史書上看到的背景沒這麼嚴峻,但事實上,每一場自下而上的革命都是因爲底層的絕大多數人活不下去了。”
娜塔莎挪開眼神說。
“你從天而降拯救墨西哥的農民,而非他們自發組織起來進行反抗,就意味着這不是一場革命。”
“他們根本沒被逼到絕境,不是不戰就得死,他們或許很慘,但勉強能夠度日,當口袋裡還有最後一餐的糧食的時候,當大雪要明天才能下的時候,人們就總是會妥協。”
“你們還有力氣內鬥,還有力氣關注別人,還有力氣想東想西,是因爲你們還不夠餓,不夠冷,是美洲得天獨厚的條件讓你們沒那麼容易被逼上絕境。”
“他們對你們使用過的手段,同樣也對我們使用過,但如果你去過斯大林格勒、明斯克,甚至是最溫和的莫斯科,你就會明白爲什麼有那麼多人來到這裡後得不到任何閒暇,必須立刻投入到生產和勞動中,因爲我們沒有吃的,而晚上就會下起大雪。”
“勞動能夠改造一個人,當你在惡劣的環境當中想盡一切辦法爲自己拼出一條生存的路,你就會明白,那些讓你來到這裡的任務和不單純的目的,都不是人類這個種族延續下去的正確答案,答案在我們這兒,在凍土刨出的麥粒裡,在大雪隱藏的腳印中。”
“如果一個人親眼見證了這一切,他就有極大的可能放下一切,投入到人類最偉大的團結奇蹟的熔爐中,明白以此身爲這場熊熊燃燒的大火添柴,才讓他真正像個人一樣活着。”
“如果他們還不夠餓,不夠冷,還沒苟延殘喘的刨食,互相依偎在一起取暖,那就算你能夠再次回去,再次領導他們,悲劇只會一次又一次發生。”
“但如果到那個地步,會死很多人。”奧利弗深吸了一口氣,語調中都帶上哭腔,顯然娜塔莎爲他描述的生動的畫面在他腦中不斷的播放,他想盡力把這些他能想象出的曾在那片寒冷土地上發生的悲劇驅逐出腦海。
“我們想要佔儘先機,在一切沒有發展到那麼惡劣的程度的時候,儘可能的救更多人,這是我們的使命。”
“但人類就是這樣。”娜塔莎沒對如此激烈的語氣有半點憤怒,似乎是見慣了,她只是平淡的說:“只有在不得不團結的時候,他們纔會真正團結起來,此外的所有教育、勸說和告誡都沒有用。”
奧利弗終於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義上的絕望的表情,咬着牙說:“你的意思是讓我坐在這兒看着事態一步一步惡化發展,看着那些無辜的普通人死去,什麼都不做,直到他們自己覺醒?”
“如果他們自己不覺醒,你做什麼都沒有用。”
奧利弗捏緊拳頭,指甲摳進手心滲出血也沒有發現,娜塔莎又一次放緩了語調說:“你明白的,火焰只有他們自己能點起來,但你所做的一切不是毫無意義。”
“當他們真正被逼到絕境並開始覺醒,他們就會意識到你走的路是對的,那些你曾啓發過的人將會成爲又一場熊熊大火初燃時引路的火苗。”
“相信我,你已經爲他們做了夠多的事,經過如此多的鋪墊,這場大火註定會比彼得格勒那場更大更旺,甚至是一燒到底,成爲足以被人類文明史銘記的奇蹟。”
“而那些死去的人……”奧利弗長嘆一口氣。
“將會成爲這個民族必須被銘記的傷痛的歷史,與你,美國人奧利弗·奎恩一起,寫進墨西哥的歷史書,獲得同樣的讚譽和詆譭,並將被概括爲爲同一個時代。”
奧利弗的手鬆開了。
“如果後人將註定爲這個時代的某個英雄唱響讚歌,那我希望這個英雄是墨西哥人。”奧利弗的語調終於平靜下來,卻又充斥着另一種激烈的情緒。
“他爲他的國家和民族而奮鬥,爲他自己的土地流血和流淚,爲一個新的偉大國度走出一條屬於他自己的路,然後在塵埃落定之時,毫無愧疚和遺憾的享受他應得的榮譽,蓋棺定論,榮光長存。”
“而我只做這條路上的星星之火,在最初引他們行走,而後如不用我,成爲熊熊烈火的一片灰燼,灰燼也能隨風飄過萬里,向歷史書中多添一筆油墨,爲啓迪一片新土地上的人民和他們當中那些稚嫩的英雄添一些微不足道的力量。”
“使仍然飢寒交迫的覺醒者,更早地找到他們的路。”娜塔莎說。
“或只是爲他們多添一點勇氣。”奧利弗說:“爲不是他們的,來自於其他國家民族的有志者去除一些顧忌,做一個榜樣。”
奧利弗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
“而後所有未見上帝之處,當人們感到寒冷、飢餓,都不再做任何等待,生火取暖,烹製飽腹,拿起武器,效仿前人,讓勞動者的都歸勞動者,使他們不再說英雄萬歲……”
奧利弗和娜塔莎對視一眼。
“而說勞動者萬歲。”
“而說人民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