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順昭元年,江南的冬天冷的很早,明玉到達廬安時,正好趕上了廬安的第一場冬雪,星星點點的雪花飄蕩在空中,落到人的臉上手上,很快便化作一絲水跡。
然而這樣的冬天卻讓人不覺得冷,一路走過來,看着馬車窗外的景色變換,對明玉來說,心情如同是放出了籠子重獲自由的鳥一般,想不雀躍都難。
石板路上已經被雨夾雪打溼成了深色,明玉和梨香扒開窗簾往外看,伸手接着天空中飄落的雪花,神色難掩按捺不及的期待。
“看!”梨香伸出手指着前方的一座白石橋,激動的叫道,“小姐,過了這座橋,就要進廬安縣城了!”
明玉順着梨香的手指看過去,前方不遠處便是一座拱橋,橋下靜靜的停泊着幾艘烏篷船,河邊幾株樹落光了樹葉,馬車駛過石橋時,明玉能清晰的看到清凌凌的河面上樹木的倒影。幾隻水鴨子排成一列從不遠處游過來,平靜的水面便蕩起了一圈圈美麗的波紋。
石橋前方就是廬安城的城門,大約不是軍事要塞的緣故,比起高大堅固的天水城門,青磚砌成的廬安城門顯得矮小破舊,城門口的路上,來來往往的全是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看不清面容。
近鄉情更怯,比起梨香的歡欣雀躍,明玉心裡多了分沉重和不安,看到近在咫尺的廬安城門,明玉惶恐起來,一路上她都在逃避這個問題。如今她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就這麼狼狽不堪的逃回來了,徐家的父母。還肯不肯收留她這個逃回孃家的女兒?
馬車裡護送她們回來的小七老氣橫秋的抄着手,搖頭嘆氣道:“總算是到了,我再不回去。我們爺可怎麼辦啊!”
十二歲的小七還處於虎頭虎腦的年紀,模樣十分的可愛,明玉被他逗樂了,將不安壓到了心底,笑道:“怎麼?陸大人沒了你,就過不下去了?”
小七鄭重其事的點頭,“那是自然的。我打記事起就伺候我們爺,換了別人伺候,我們爺不習慣。”
梨香捂嘴笑了起來,“哪是你們爺不習慣,是你離了你們爺。你不習慣吧!”
小七悻悻然嘟起了嘴,他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跟這兩個一路上拿他尋開心的丫頭一般見識。
“徐姑娘,前頭就是廬安縣衙了!可要停下來?”馬車前頭傳來了猛叔穩健渾厚的喊聲,疾馳中的馬車也緩緩的慢了下來。
趕車的猛叔也是陸灝的手下,三十上下年紀,身材高大健壯,生的孔武有力,一路上都是他在趕馬車。也是因爲有這麼個壯漢在,一路平平安安。明玉不知道他叫什麼,聽小七喊他猛叔,也同梨香一起叫他猛叔。
明玉心裡猛然一驚,笑容瞬間從臉上褪了個乾淨,連忙叫道:“停下吧。”
待馬車停穩。梨香先一步跳下了馬車,接着扶着明玉下了馬車。明玉印象中對於廬安的記憶已經模糊了。雨夾雪似乎比剛進城時大了些,打在人的髮絲上,形成了細細密密的水珠。由於下雨的緣故,街上行人稀少,偶爾一兩個披着蓑衣的人經過,也是行色匆匆。明玉仰起頭,面前的縣衙不大,門口擺設着一隻鼓,兩個年輕的衙役守在衙門門口。
見明玉一個小姑娘遲疑不定的望着他們,兩個衙役也是一臉疑惑的盯着明玉看了幾眼。梨香沒注意到明玉的遲疑不決,這裡是她的家鄉,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梨香熟門熟路的走上前去,衝兩個衙役笑道:“李大哥,周大哥,你們不認識我們了?”
明玉在江南的時候,嬌滴滴的養在衙門後院裡,他們見不到,然而梨香經常出門給明玉買東西,兩個衙役對她就很熟悉了。看到梨香,兩個人眼珠子幾乎都要瞪出來了,不敢置信的指着梨香叫道:“你,你怎麼回來了?”
其中一個衙役驚詫過後,頭也不回的奔進後院報信去了。
不多時,在明玉緊張期待的目光下,幾個月未見的大哥徐明燁扶着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美婦出現在了衙門門口,婦人穿着月白色的夾襖,下身是條淡藍色的六幅羅裙,溫潤的杏核眼有些發紅。她走的極快,徐明燁幾乎扶不住她,兩個人跌跌撞撞的走了過來。
中年美婦喘着氣扶在了門口的門柱上,盯着明玉看了一眼,眼淚就嘩的從眼眶裡掉了出來,奔上來摟住了明玉,抱進了懷裡,嚎啕大哭,“閨女啊,真的是我親閨女回來了啊!你怎麼回來了啊?你再不回來,娘想你想的都要活不下去了啊!”
明玉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被摟的緊緊的,聽着耳邊的哭喊聲,明玉一顆心落回到了肚子裡,忍不住也跟着哇哇大哭了起來,梨香也跟着在一旁掉眼淚。
徐明燁拉住了母親的手,小聲說道:“娘,妹妹剛到家,咱們進屋說話吧。”大街上到底不方便,叫人看到縣令太太當街嚎啕上了,影響多不好。
徐媽媽哭了這麼一嗓子,情緒纔好受一些,鬆開了懷裡的明玉,掏出帕子來給明玉擦了擦臉,又半蹲下身子,摟着明玉,貼着明玉的臉貼了下,才依依不捨的鬆開了,牽着明玉的手哽咽道:“走,回家去。”
徐明燁低頭擦掉了眼角的水跡,不動聲色的上前握住了明玉的另一隻手,要帶着明玉進屋。
“等等。”明玉叫道,聲音還帶着濃重的鼻音,眼角還掛着淚珠,回頭笑道:“是他們送我們回來的……”然而原本馬車停靠的位置空空如也,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
“誒?人呢?”梨香忍不住驚叫。
徐明燁低頭對明玉笑道:“你是說那輛黑色的馬車?早在娘出來抱住你哭的時候,馬車就往城門處開走了。”
原來小七和猛叔見她找到了親人,便走了。明玉心裡一陣失落,這天大的一個人情,算是這麼欠下了,原來她還打算到了家好好招待下猛叔和小七,答謝這一路的照顧,沒想到人家先走了。
徐媽媽擦了擦臉,看向了城門的方向,然而煙雨濛濛之中,路上早已沒了馬車的影子,女兒高嫁入侯府,如今被一輛馬車送回廬安,徐夫人心裡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然而不管明玉怎麼樣,始終都是她當眼珠子疼的心肝寶貝,拉着明玉的手,攥的更緊了。
剛進縣衙的後院,一個五十多歲的嬤嬤便迎了上來,看着明玉抹着眼淚笑道:“還真是大小姐回來了,我剛還以爲周衙役誑我這老婆子來着!”
明玉瞧着這個嬤嬤面容和善親切,卻想不起她到底是誰,左右手被母親和大哥牽的緊緊的,也騰不出手來問好,剛纔哭了一陣,明玉嗓子酸澀,嘴脣翕動了半天,才小聲道:“嬤嬤……”
嬤嬤連忙“哎”了一聲,應下了明玉的叫喊,上前去打起了主屋的竹簾。徐夫人愛憐的看着明玉,笑道:“這孩子,越大越認生了,以前不都叫劉媽媽的嗎!”
明玉笑了笑,又小聲叫道:“劉媽媽。”
劉媽媽掀開了竹簾,笑容在臉上舒展,皺紋彷彿都一條條的笑開了,“小姐只要回來,愛怎麼叫老婆子都行!”
屋裡生了炭火,明玉一進門就感受到了一股暖氣撲面而來,自己腳上的鞋子在雨天裡走了這麼久,溼噠噠的沾上了泥,在地板上踩出了一串腳印。
一進屋,徐夫人就把明玉摟進了懷裡,摸了摸明玉冰冰涼的小臉,又伸手試了試明玉身上夾襖的厚度,將明玉的手包到了自己手裡,哽咽道:“你看看,這手涼的,怎麼就不多穿點?”
一路上穿女裝多有不便,明玉和梨香身上穿的都是小七的外衫,夾襖還是明玉離開天水時穿的那件,其實並不算薄,只不過在徐夫人眼裡,就怕孩子穿的不暖和凍到自己的心肝寶貝。
“前些日子,那些從西北跑回來的做生意的,都說天水被韃子佔了,天水城裡的人逃的逃死的死,我這心裡就跟火燒似的,就怕你有個什麼……”徐夫人忍不住又是一串眼淚掉了下來,搖頭道:“如今看你好端端的站在我跟前,我還怕是場夢。”
明玉眼眶紅紅的,拼命按捺住了想哭的衝動,看着自己的小手包在徐夫人的手裡,暖暖的,心裡也暖暖的,前世的她少女時代便失去了母親,和父親相依爲命,在同齡人面前倔強執拗,如今徐夫人讓她重新感受到了母愛。
“不是夢,是我回來了。”明玉啞着嗓子說道,將頭靠在了徐夫人的懷裡。其實早在看到徐夫人的第一眼,她就認出來了。
溫潤的杏核眼,柳葉眉,白皙的面龐,除了面容略顯老了一些,徐太太的眉眼完全是明玉和徐明燁的放大版。只不過徐夫人長相更爲大氣一些,年輕時應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即便是現在人到中年,也是個美貌的婦人。
徐明燁將手搭在了妹妹瘦弱的肩膀上,注視着明玉,問道:“明玉,侯府的人呢?怎麼就你和梨香回來了?”
聽到大少爺的問話,梨香一下子泣不成聲,“大少爺,我們……逃出來的時候,韃子已經進城了,侯府的人......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