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9章正文番外5陳年舊事,好如芒刺在喉(二)
二十七年前三月,笙歌還是不滿一週的女娃,那時候的顧如歸也只有八歲。
那年三月初,他感冒低燒,吃藥後有所好轉,隔上幾天又開始反覆,終於在三月十五號這天連夜高燒不退,顧蘊文怕是他染了肺炎,嚇得連忙把他送進醫院。
診斷結果果然是肺炎,醫生建議住院治療。
掛了幾天水後,顧如歸的病情已經控制良好,但是顧蘊文不放心,跟學校請了一個月的病假,讓他留院觀察幾天,而那時候恰巧笙歌也患了感冒,她兩頭兼顧不及,只能讓顧叔留在醫院照顧他。
顧如歸悶壞了,終於在一天下午趁着顧叔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從病房裡跑出來。
母親職業和身份的緣故的,跟醫院的同事大多相熟,所以他要順利跑出來並不容易。
他一邊回頭躲避着醫院的看護,一邊朝醫院的休閒區跑去,正要鬆口氣的時候,轉身卻冷不伶仃和身後的人撞上。
那人悶哼了一聲。
“對不起!”他連忙低頭道歉。
他記得那天是三月二十號,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叫做容世宇的男人。
跟自己的父親一樣,他似乎也很忙,被他撞到的時候,後者正側首跟身側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在吩咐什麼。
容世宇還沒來得及出聲,年輕男人看着他捂着腹部,驚呼了聲,“容總,你沒事吧?”
他擰了擰眉,這才鬆開捂在腹部的手,看了年幼的顧如歸一眼,朝年輕男人搖了搖頭,“我沒事,按我剛纔說的去做,對了,不要讓夫人發現你來過醫院。”
年輕男人這才放心地抿了抿脣,“是。”
他離開後,容世宇看着顧如歸身上的病服和他慌張的神色,頓時明白了什麼,他問:“看你這麼慌張,莫不是未經允許從病房裡偷跑出來的?”
他的聲音很溫和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篤定,顧如歸瞬間就漲紅了臉,想着他剛纔跟助理的對話,不甘示弱地擡頭回了一句,“你不也是?”
聞言,容世宇愣了愣,笑了。
顧如歸有些惱羞成怒,“你笑什麼?”
“笑你說得對,我確實也是偷跑出來的。”
容世宇的坦然讓他有些詞窮,反正已經道過歉了,他便不想理會他,走到就近的一條木椅上坐下,曬太陽。
三月午後的陽光暖洋洋的,格外的舒服,他不想住院,他想回家,好幾天沒有見到妹妹了,他想念她含糊不清喊他‘咯咯’的模樣,顧叔說妹妹也生病了,也不知道現在好了沒有。
顧如歸沒有想到容世宇竟然也在自己身邊坐了下來,他不悅地扭頭看了他,往木椅的邊緣挪了挪。
容世宇沒有介意他的動作,而是俯身撿起一截枯枝在地上隨意畫着什麼。
他瞥了眼,只看到了一些橫橫豎豎的直線,心想大人真奇怪,在地上畫線有這麼好玩嗎?
容世宇感受到他的疑慮,把橫豎線條的四端閉合,才含笑側首看向他,“小孩,會下棋嗎?”
顧如歸看了眼地上的方格,狐疑道:“這是棋盤?”
“嗯,簡易棋盤。”說完把手裡的枯枝遞給他,自己又俯身撿了一截枯枝,“喏,這就是棋子。”
外公會下棋,顧如歸雖然興致缺缺,黑白棋子也見過不少,但是以枯枝爲棋,他還是第一次碰到,不免困惑。
容世宇看他一臉迷茫的樣子,脣角勾了勾,率先在地上棋盤的中間方格子裡畫了一個圈,“我是圈,你可以在你想要落子的地方畫一個任何你喜歡的形狀,而這盤棋的規則很簡單,就是誰有五子先連成一線,誰就贏了,懂?”
不就是連線,還說什麼下棋,年幼的顧如歸心氣高傲地很,他把手裡的枯枝往棋盤一丟,“真無聊!”
容世宇搖了搖頭,不曾因爲他的失禮而動怒,而是俯身把他丟棄的那根枯枝撿起,開始左右手弈棋。
他的一方棋子時候圈,另一方棋子是叉。
顧如歸雖然心下不屑,可是眼睛還是忍不住往棋盤的方向偷瞄。
所幸容世宇的注意裡都在棋盤上,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小動作。
圈圈叉叉便殺得難捨難分。
眼看就要分出勝負的時候,一道微慍的女聲在耳邊響起,顧如歸擡頭,就看見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朝二人的方向跑來。
她在二人面前停下,面容有些惱,“容世宇,你怎麼又偷跑出來了?”
棋盤被女人的高跟鞋踩亂,容世宇無奈,他撒了兩截枯枝,撥乾淨手上的灰塵後,才攏住女人的手指,眉心蹙了蹙,“手怎麼這麼涼?”
“容世宇,不要轉移話題!”女人的言語惱怒。
容世宇低低笑了,“阿蘿,你們都小題大做了,我只是勞累過度,又不是得了什麼頑疾下一秒就要死掉……”
“不許你胡說!”徐蔓蘿捂住他嘴巴,急忙打斷他的話,“你會好好的,會活到七老八十,不會死的!”
她眼裡的緊張毫不掩飾,容世宇怔了片刻後,才拉下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吻着,解釋道:“別擔心,病房裡悶得慌,我出來透透氣而已。”
“那你下次提前跟我說一聲好不好,你知道我剛纔回來找不到你都快急死了!”徐蔓蘿聲音裡的擔憂比埋怨多。
“好好好,下一次我去哪裡都跟容太太稟告一聲,你說怎麼樣?”容世宇軟着聲音哄着她,徐蔓蘿這才轉憂爲喜,嗔道:“這纔像話!對了,鄭醫生還在病房裡等着給你複診,我們回去吧。”
容世宇眸光幾不可見地一黯後,點了點頭。
二人相攜着離去,顧如歸盯着地上已然混亂的混亂的棋盤看了片刻,然後撿起地上的枯枝,循着他的記憶,把棋盤恢復到沒被踩壞的模樣。
圈叉各執四子,是平局。
他小小的眉頭擰了擰,下意識地擡頭看向着急而來的父母和醫生時,臉色頓時蔫了。
顧如歸這次亂跑被顧蘊文好生訓斥了一頓,就連平時公務繁忙的父親也出了聲。
他向來懼怕自小就嚴厲的父親,這次過後,他學乖了好幾天,但是不知爲何,腦中翻來覆去都是容世宇下在地板上的那局已成平局的棋子。
那天中午,母親在病房裡守着他睡午覺,他閉着眼睛,腦中卻是在爲那盤棋子糾結,所以當病房門被人推開的時候,他聽見了。
來人的腳步很輕,然後一道壓低的女聲響起,她稱呼母親爲“顧醫生。”
對此,顧如歸併不吃驚,因爲跟“顧太太”“顧女士”一樣,稱呼母親爲“顧醫生”的人也多如牛毛。
但是他之所以會偷偷睜開眼睛是這道女聲聽起來很熟悉,而且顧蘊文喚她“容太太”。
幾天前,顧如歸聽過這個稱謂,是從那個偶遇的男人口中,那時候他的話語裡帶着疼惜和寵溺,而母親此刻的聲音裡卻是帶着幾分肅穆。
她們很快就走到病房外交談,具體的談話內容他聽不清楚,但是隱隱好似聽見徐蔓蘿的聲音哽咽,似乎是哭了。
還沒來得及細想,病房門被顧蘊文推開,她錯愕地看着已然瞪大眼睛的他,臉上愧疚不已,“抱歉,是媽媽吵醒你了嗎?”
他搖了搖頭,看向門口的方向,不免有幾分好奇,“媽媽,那個阿姨是誰?”
顧蘊文掖了掖他的被角,“是媽媽的一個朋友,她的丈夫生了很嚴重的病,想請媽媽幫他治療。”
顧如歸腦中浮現出容世宇淡笑地臉龐,莫名地追問了一句,“那媽媽會幫他治療嗎?”
顧蘊文搖了搖頭,“歸兒,媽媽只是醫生不是神,有些病,媽媽治不了。”
顧蘊文的教育方式與他人不同,她不希望孩子活在過分虛妄的世界中,也不想給他塑造什麼高大上的形象,力所不及的東西,她從來不曾編造一些美好的謊言來欺騙他。
徐蔓蘿的請求她盡力可她無能無力,即便現在面對的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她也選擇實話實說。
顧如歸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自然知道她的話是爲何意。
他沉默了片刻,纔看向顧蘊文,“媽媽,我不想住院了,我想回家,我好久沒看到妹妹了。”
顧蘊文揉了揉他的腦袋,抿脣一笑,“媽媽已經跟你的主治醫生問過了,再過兩天你就可以出院了,妹妹也想你了,整天對着媽媽‘咯咯’‘咯咯’地叫個不停。”
他眼睛一亮,想起妹妹軟軟濡濡的臉龐,不由心都軟了,“真的?”
“嗯。”
得到顧蘊文的肯定,顧如歸這一夜睡得特別安穩。
第二天,他又去了病人休閒區,不過這一次是他是經過同意,光明正大走出病房的。
他徑直來到幾天前坐過的那條長凳上旁,那天容世宇畫下的棋盤早就被人踏平了,他歪頭想了想,偷偷從身邊的小樹上折了一條枝條,蹲在地上學着那天容世宇的樣子在地上開始畫橫橫豎豎。
不一會兒,一個簡易的“棋盤”生成,相對於容世宇筆直的線條,他手下的棋盤就好像被漩渦扭曲了一樣,歪歪斜斜地格外不堪入目。
顧如歸擰了擰眉,這時候一雙鞋子出現在自己面前。
擡頭看去,只見容世宇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面前,他依舊穿着病號服,此時正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顧如歸被他墨黑眼底的笑意看得有些侷促,慌亂地把棋盤抹掉,“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很無聊。”
容世宇嘴角噙着笑意,他擡手大大方方地折下樹上的一截枯枝,問他:“我剛纔可什麼都沒想。”
顧如歸啞然,他看了眼手下已經不成樣的棋盤,破罐子破摔的姿態,“我承認,我這幾天腦中確實一直在想那盤棋局,我覺得那盤棋不應該那麼下。”
“哦?”容世宇微怔。
“圈應該下在這裡……”他的話語止住了,別過臉不好意思道:“你先畫個棋盤!”
容世宇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卻是按他的要求,規規矩矩地畫了一個棋盤。
顧如歸不得不承認,他的棋盤畫得比自己好多了。
他扁了扁嘴,手裡的枯枝在容世宇那天弈棋的第一步上畫了一個圈,並在圈旁邊畫了一個叉,“你是圈,我是叉,我們跟那天一樣,下一盤棋。”
容世宇饒有興致地瞥了他一眼,久久未動。
顧如歸有些不耐煩,擡頭催促着他,“快點!”
容世宇抿脣,指下微動,一個圓圈在地面上形成。見狀,顧如歸迅速地畫了一個叉。
相對於他的急躁,容世宇顯然要隨性很多,午後陽光把二人一大一小的身影拉上,落下樹影斑駁。
“等等!”突然,顧如歸驚呼了一聲,“不應該畫在這裡!”
容世宇的動作頓了頓,偏眸疑惑地看向他。
顧如歸在他本來要落子的地方往右邊移了一格畫下了一個圈,然後扔了枯枝驕傲地看着他,“你看,只要那天你把倒數第二步落子的地方移到這裡,你就贏了!”
容世宇盯着地上勝負已分的棋局,沉默了很久纔開口:“小孩,你想了這多天就爲了替我解這盤棋?”
他傲嬌地甩了甩腦袋,“沒有很多天,我想一天就想到了,只是這幾天一直沒機會出來而已!”
容世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伸手把他剛纔的弈子抹掉,用枯枝把棋局重新變成平局的樣子。
對於他的行爲,顧如歸有些惱,“你幹什麼?”
容世宇的神色有些晦澀:“小孩,你幾歲了?”
“八歲。”
“我也有個兒子,他七歲,性格跟你一樣,好強不服輸,但是你們還小,所以都不知道在這世上,有些東西贏了就是輸了,只有這樣纔是最好的平衡!”
對於他的話語,顧如歸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可是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神色,突然想起顧蘊文說他得了很嚴重的病的事情,嘴巴張了張,終究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
容世宇嘆了口氣,眸中的晦澀逐漸消失,又恢復他平素淡然的神情,他看向他溫聲道:“小孩,我必須回病房了,對了,如果你對下棋感興趣的話,明天下午來2201病房找我,我讓人帶棋盤過來,我們下一局真正的棋。”
顧如歸想了想,點頭。
容世宇笑着起身,他看見他走到不遠處的花壇邊,抱起一盆綠色偏黃的盆栽。
“這是綠蘿?”他問。
“你認識?”
顧如歸點了點頭,“我媽媽跟我說過,木槿向陽,綠蘿喜陰,你剛纔是把它放在那裡曬太陽嗎?”
容世宇讚賞地點了點頭,“綠蘿喜陰不錯,但既然是植株,就離不開陽光的庇佑,在這個季節,不抱它出來曬曬太陽,它也會枯死的。”
說罷,他撥了撥綠蘿的葉子,嘆息着,“我手裡這盆是青葉綠蘿,正常應該時候綠油油的,可是現在卻開始泛黃了,看來這陽光已經給不了它生機了。”
容世宇邊說邊離去,顧如歸不知道自己爲何朝他的背影喃喃了一句,“叔叔,你也會死嗎?”
他的聲音很低,但是前方的男人分明是聽到了。
他看見容世宇的腳步停滯了一瞬,纔回頭笑看他,“不會,至少在明天傍晚你來找我下棋時不會,如歸,我們不見不散。”
容世宇走了很久,顧如歸才反應過來,二人雖然見了兩次面,但是他從來沒有提起過自己的名字,爲什麼容世宇會知道他的名字?
次日傍晚,顧如歸剛想溜出病房,幾日未見的父親竟然來看他了,平時很忙的父親那天停留地難得的久,直到他裝睡了很久他才起身離開。
而那時候天已經黑透了,他支着耳朵聽着父親的腳步聲遠去,才着急地套上鞋子往容世宇的病房跑去。
顧如歸心裡很着急,從小到大他都是遵守承諾的人,他傍晚沒有依約過去,容世宇肯定認爲他是不守信用的人。
現在對他而言,下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去跟他說清楚自己失約的原因。
想至此,顧如歸的腳步不免加快了一些,躲過護士安全地按上二十二樓的電梯時,他鬆了口氣。
二十二樓很安靜,按照醫院病房的排序,2201應該是在最東面的那一間,而除了那一間外,剩餘的幾間病房並沒有人入住。
除了走廊的燈光外,四周黑洞洞的,讓他無端趕到害怕。
相對於他那間條件已然很好的病房,顯然二十二樓的病房更高級了一些。
顧如歸快速朝唯一亮着燈的2201病房走去,走得越近就發現有些不對勁,容世宇的病房裡似乎有人,而且還不止一個人。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上來會看到這樣一幅場景,病房門沒有關緊,容世宇神色痛苦地倒在地上,嘴裡看着某個方向呼喚着,“容世傑,你這個畜生,別這樣對她,阿蘿……我不是讓你別管我了……”
顧如歸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頓時嚇得捂住了嘴,只見病牀上,徐曼蘿衣裳不整,而他身上同樣衣裳不整的男人匍匐在她身上抖動着身子,徐蔓蘿哭得嗓子都啞了,“容世傑,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先救救他好不好?”
容世傑不管她的請求,在她身上馳騁着,倏地,他扭頭看向自己的方向,厲聲道:“誰?”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因情谷欠而漲紅的眼睛,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容,那一瞬間,他只覺得恐怖至極!
顧如歸渾身的血液好似凍僵了,若不是容世宇艱澀的一聲“走”驚醒了他,只怕會眼睜睜地看着容世傑朝他走來。
他感覺背後有人在追趕他,他沒命地跑,沒命地跑,身後的聲音停止了他還在跑……
直到一頭撞進了顧蘊文的懷裡!
“歸兒,你去哪裡了,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爸快急死了!”
他擡頭看到顧蘊文着急的臉龐,很想告訴她自己剛纔看到的可怕一幕,可他什麼都來不及說,眼前一黑然後世界陷入了一片混沌。
顧如歸昏迷醒來時是翌日,報紙的頭條肆意刊登着容家大公子英年早逝的報道,他看着報紙上的那張黑白照片,當天夜裡他再次高燒不斷。
一週後,他康復出院。
出院前,他再去了一次附院的休閒區,幾天前他和容世宇坐着的那張長凳上擺着一盆青葉綠蘿,已然枯萎殆盡。
那夜的事情他沒有對第二個人提及,只是在後來聽聞徐蔓蘿死訊的時候,摟着已經一歲多的笙歌低低道:“妹妹,東郊容家,以後有多遠你就要避多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