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爲什麼會推薦他呢?”
車廂裡盪漾着許平秋談談的、玩味的聲音,他坐在副駕上,沒有朝後看,很多面孔已經不需要去看,他揣度得到,肖夢琪此時是一種尷尬的臉色,配着侷促的表情。
還真是這樣,肖夢琪腦海裡一閃而過的是一張賤笑的壞臉,是一個從褲襠裡掏證據的壞相,是一個在婚宴上醜態百出的洋相,那個形象像夢魘一樣,這麼多年總是揮之不去,他抿抿嘴喃喃道着:“沒多想,直覺想到他,所以就推薦了他。”
“你覺得他行?”許平秋道。欠欠身補充着:“支援組連着幾回可是出了大洋相,他這個組長難辭其咎啊。”
“在偵破上,誰也不是超人,支援組的長處在信息挖掘和證據研判上,他們失利的幾次都是謀殺類案件,這不是他們的長項,在偵破謀殺一類兇案中,經驗佔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們全組都沒有類似的經歷。”肖夢琪道,不管怎麼樣,對於支援組還是有感情的。
“呵呵,難得有人理解他們。”許平秋笑笑不置可否。
肖夢琪的一支身道:“許局長……我能提個問題嗎?”
“你想問爲什麼撤銷他們?”許平秋直接問。
“對。不能因爲一次兩次的失利,就把這個支援組撤銷吧?”肖夢琪斗膽提了個意見。
“呵呵,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呀,我記得支援組在組建的時候,全市招兵,應者寥寥,實在是不得已呀,才招了一批有缺陷,又鬱郁不得志的底層警員加入,那時候的你,清淮,都是意氣風發,雄心萬丈,憋着勁要證明自己……所以你們成功了,完成了一個又一個幾乎不可能的任務,成爲當年全省最閃耀的警星啊……嘖。”許平秋緬懷着道,作爲警察,恐怕沒有比親手爲一件又一件大案劃上圓滿的句號再驕傲的事了。
肖夢琪沒來由的覺得失落了,相比曾經的意氣風發,這些年過得卻不是那麼順心如意了。
“當曾經的理想和抱負,都成爲謀取利益和升遷的籌碼,它的價值就會一貶再貶……所謂的理想和豪情都會不復存在,有的只是蠅營苟苟、斤斤計較,留着他們,最終只會是一個結果,你知道是什麼嗎?”許平秋回頭看了眼,很嚴肅地自答道:“尾大不掉。”
這一句似乎有所指,讓肖夢琪的臉色變得發燒了,曾經的付出和努力,都換成了儘可能多的回報,她到督察處當了處長,史清淮禁毒局入職副局長,李玫、曹亞傑、俞峰等等,甚至後進的幾位實習生,也乘着支援組聲名日盛的東風,在各警種謀到了一個很好的歸宿。有些人僅僅做了幾個月的過客。
是增值?還是貶值?
肖夢琪無從判斷,許平秋出聲問着:“感覺你很不如意?能告訴我原因嗎?”
“我兩年間一共處置了243名違紀違法的同行,其中有29人移交檢察院起訴,直接清退的,兩年一共有97人……特別是開化路刑警隊那一次,全隊28名在職警員,全部清退。”肖夢琪道,那是督察處做得最狠的一次,有從警十年以上的警員,一夜之間被扒了肩章,當場就痛哭流涕了。不過這事似乎對許平秋沒有什麼觸動,她又提醒着:“我記得隊部那位女內勤叫陳瑩,孩子才上小學,她哭得幾乎跪下來求我,怕丟了工作,可還是丟了……”
“其情可憫的人多了,真抱着同情來當警察,我得把大部分嫌疑人都放走,呵呵,我最恨屬下兩種人,一種是不幹事還想動點手腳的,另一種是敢犯事還擦不淨手腳的人,留着他們,對警察這個稱號簡直是個侮辱。”許平秋道,聲音發冷,後音有點惡。
肖夢琪心裡透着點寒意,警察這一行,反臉的時候自己對自己人從來都是六親不認,這一點當過督察後領會的就特別深了。
車繼續前行着,熟悉的街市在車窗外掠過,肖夢琪側過了臉看着窗外的景物,心裡亂如一片麻,許平秋回頭瞥了兩眼,思忖問着打破了沉默:“有興趣知道別人推薦的誰嗎?”
“難道是……”肖夢琪想到一種可能,愣了。
許平秋默默遞回來了手機,肖夢琪翻看了剛剛的幾條短信,然後發現六個人推薦的同一個名字:餘罪。
她啞然失笑了,還回了手機,輕聲道着:“許局長,這位功臣您給的賞格可不夠啊……連曹亞傑也下放到分局當分局長了,他在特訓處還是個小科級。像他這樣名不副實的處長還真不多。”
“你擔心他不接受這樣的任務?”許平秋問。
“不是擔心,是肯定不會接受,您剛把他麾下的支援組撤掉,他可成光桿司令了。”肖夢琪道。餘罪的事太過特殊,在這個講資歷、學歷的陣營,就他那水平死活排不上隊。當科長都是破格了。
“你錯了,工作之於你是一種體現自我價值的方式,可之於他,是一種娛樂和享受的過程,他最大的過人之處,不在於曾經偵破過多少稀里古怪的案子,而在於不管栽在什麼案子上,不管栽多少次,他都輸得起。”許平秋道。
“不像啊,他可是個斤斤計較的小人。”肖夢琪道。
“人都會變的,你和清淮都變得這麼圓滑,變得這麼會奉迎,變得都不會發不同聲音了,他又何嘗不會變呢?你的生活太黯淡了,應該向他好好學學,你們一直生活在無奈中,而他一直很精彩,那怕輸也輸得精彩。”許平秋淡淡地道。
肖夢琪怔了,而且臉上有點發燒,半晌回過不神來,因爲她生活的確實很黯淡,而她也確實不知道,在城市另一端的餘罪,怎麼可能還那麼精彩………
………
………
特警支隊,器材室,居中的大屏幕在播放着一個特別的影片,是一個二十歲的大學生錄製的,國外的,內容很簡單:鬥轉筆。
其實就是學生時代誰也玩過的,圓珠筆、中性筆、鋼筆,在指間旋轉、倒立、飛起、落進手裡等等,這是學生打發無聊時光的最好方式,卻不料讓國外一個學生玩出花樣了,那筆像智能化的一樣,在指間轉得像風車,偶而停止,能靜止在每根指尖;偶而彈起,飛速的墜下,會被玩者接在手裡,在虎口處像暗器一樣打旋,除了歎爲觀止,你想不出更好的詞語來形容,十分鐘的視頻,玩出一百多個花樣來。
這是針對治安日漸嚴峻的形勢,由特警隊抽調保證節日安保的反扒分隊,唯一的任務就是在客流高峰期打擊越來越囂張的街路面犯罪,反扒反兩搶是重中之重。
十男十女的作訓隊伍,穿得是五顏六色,適應性訓練只有半個月,不過好在請到了一位資深教練,前幾期培訓效果相當不錯,那位刑事偵查總隊來的教練經無數偷竊實例證明,是相當合格滴。
左角,三對二在練習攻防,包着鋼芯的網球,近距離扔出,對方要眼疾手快,不管角度有多刁準,需要伸手接住,馬上扔回去;然後再被扔回來……就這麼扔來扔去,饒是鐵打的特警也要磨掉一層手皮。
右角,三對二在練習抓捕,吊在頂棚的臂粗鋼棍,一組陪練,不斷地把鋼棍往訓練者身邊的任何角度扔去,參訓者要在瞬間反應,抓住,甩回去;抓住,再甩回去……據特警反應,這訓練強度,絲毫不亞於每天十公里的戰備訓練。
不過效果是相當明顯的,快速反應加上特警基礎訓練的底子,個個放出去就是一雙鐵爪子,抓賊成功率提高了不止一個百分點,據說已經直追專業的反扒隊員。
至於眼神和速度的訓練,就看這部不斷反覆播放短片了,還教官那流裡流氣的教導:“兄弟們,當賊練十年,抓賊練十天,只要眼夠準,手夠快,保準是手到擒來……瞧瞧,人家外國學生娃玩得這麼好,你們能差到哪兒?練……繼續!”
於是就練,不過教官那水平實在歎爲觀止,每天開場手裡就晃着硬幣,直吹噓誰要能把他手裡的硬幣不管拿走還是偷走,他立馬磕頭拜師。
還真有不服氣的小年輕試過,不過沒搶走教官手上的硬幣,反而自己身上的東西被偷走了,甚至還有被教官趁隙拉走褲帶的,丟了兩回人後,沒人再敢挑戰這個伸手就摸下三路的教官了。
教官很難讓人忘記,姓餘名罪,名字好記,人更好記,不笑時一臉壞相,笑起來一臉賊樣。
時間指向下午十六時,餘教官還在呷着茶水,彈着硬幣,他又玩出新花樣來了,水杯放到了手背上,然後手指晃着,硬幣在指縫間翻滾着,保持着杯裡水的平衡,玩了好多長時間,杯中水不溢不流,偶一換手,硬幣嘭聲彈起來,他悠閒地呷一口水,等手伸出時,正夾住了掉下來的硬幣,就像玩雜耍一般,整個過程頭擡也未擡。
哎呀,這絕招,惹得好多女特警看得他兩眼直閃小星星。
其實呀,這絕招,就像男人的將軍肚,女人的水桶腰一樣,純粹是閒得蛋疼閒出來的。
驀地,鈴響,場上的隊員停止了動作,餘教官一閃手,手背一離,手心正好接住下落的茶杯,放在桌上,收起了夾在指縫中的硬幣,起身喊了句:“集合。”“立正。”
“向右看齊。”
“報數。”
兩列特警自動整隊、報數,甩頭喊聲,幹練不已。站在隊前的餘罪一眼看過,心裡那股子驕傲可是油然而生,曾經是訓練場上的菜鳥,現在可是全隊的教官了,豈能不讓他得瑟一回。
十男十女,第四批即將結業的隊員,餘罪正着身子道着:“後列,向後五步……前一列,向後轉。”
隊伍讓開一條通路,男隊女隊,都正襟看着教官,餘罪踱步在中間,邊看着激情滿臉的小警邊教導着:“當賊十年,抓賊十天,明天就是你們上正場的日子了,今天給你最後一次實踐課,接下來,每兩人一組,反扒隊員……目標,我。規則是,在我的手伸向任何一個口袋的時候,你們在背後要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到到我手腕……注意,我的手指間是一薄粉片,你們就當這是個刀片,千萬別讓我劃到你們要害啊……”
餘罪道,一亮手裡準備的道具,是裁縫劃記號的粉片,不過被磨得更薄一些而已。
一聽實戰訓練,特警那叫一個摩拳擦掌,興奮不已,第一組,出來兩位虎頭虎腦的,要抓教官這個賊了,餘罪揹着手,圍着女警隊伍轉圈,轉了一圈,兩圈……人羣跟着哄聲大笑,那兩位隊員這才發現,餘教官手裡早偷到東西了,是這些天訓練的道具,每人身上一個“錢包”。
“歸隊,明兒跟着老把式練練啊。”
餘罪揮手屏退了兩人,兩人鬱悶地歸隊,又出來兩位,這一回可盯得緊了,保持着三步以上的距離,一圈半之後,兩位特勤飛撲而上,鎖肩勾手腕,轉眼把餘罪挾制住了,別的特警巴不得教官出醜似的喊着:“摁住,摁住……”
兩人一人抓着賊贓、一個使勁扭着餘罪的另一條胳膊,抓得那叫一個慌亂,等着把餘罪摁到了地上,餘罪不迭地喊停時,兩人這才放開,得意地站着敬禮道:“對不起,教官。”
“對不起個屁……看看你們身上。”餘罪邊起身邊撂了句。
衆人一看,又是哄聲大笑,一位特警的脖子上,臉上,被劃了好幾道,而抓手腕的那一位,他自己的手腕上也被劃了幾道。
兩人笑不出來了,扒手手裡的工具可是鋒利的刀片了,如果是實戰,這意味着抓捕的人早被劃了好幾刀了。
“歸隊,手夠快,頭腦不冷靜,千萬不要近身纏鬥,抓住手腕,往死裡擰……賊可不會給你客氣啊,稍有鬆懈,他們最輕也得劃你幾刀泄憤。”餘罪拍拍身上,又一揚手:“繼續。”
特警的訓練基礎都不錯,真要知道要領,就該餘罪倒黴了,接下來雖然逃過兩次,可被摁住了三次,最後一次被三位女警擰胳膊壓膝,五體投地地趴在地上,直喊投降。
等他起身的時候,衆特警才發現教官這“賊”當得早狼狽不堪了,衣服被撕破了幾處,手腕都被擰於青了,三位女警直吐舌頭,有點不好意思了,實在是討便宜了,要不是教官已經被“抓捕”到了幾次,她們估計是抓不到的。
餘罪疼得呲牙咧嘴,臉上卻是賤賤笑着對女警道:“這樣就對了,對男人應該粗暴點……歸隊。”
衆人哄聲一笑,結束了最後一節課,不知道誰帶頭鼓起掌來了,掌聲經久不息。
“停停停……立正,稍息。”餘罪打斷了掌聲,整整衣領,對着二十雙熱切的眼光,清清嗓子喊着:“誰能告訴我,抓賊最重要的是什麼?你說。”
指向排頭的短髮女警,那女警鏗鏘回答着:“眼疾手快。”
“錯,你說。”餘罪指向下一位,大眼睛的女警。
那女警一挺胸道:“出手必中。”
“錯,你說。”餘罪指向對面的男警,那男警道着:“察言觀色,認準目標。”
“錯,你說。”餘罪又指一位,不管回答勤學勤練、不怕吃苦、積累經驗等等,一律回答錯誤。
走了一圈就沒對的,餘罪站到排頭的時候,很不客氣地指責着:“全錯,當年我當反扒隊員的時候,和你們一樣,抱着滿腔熱血,信心百倍地去抓賊,可結果是,我第一天上街就被賊把臉給抓了。”
衆人轟然大笑,餘罪笑了笑,加大的聲音教導着:
“最後,我告訴三個必須做到的注意事項,第一是安全,不要高估你們自己的能力,在瞬息萬變的抓捕現場,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可能是一個賊,也可能是一窩賊,不想變成傷殘人士的就老實點,最少保持兩人一隊,千萬別逞英雄。”
這裡面有過血的教訓,那些被傷的隊員只能抱憾終身了,餘罪言及於此,滿場寂靜,這於平時高調訓練的完全不是一個腔調了,就在衆人心裡微微覺得感動時,餘罪揮着手指又道着:
“第二個注意事項,仍然是安全,不要低估毛賊的拼命勇氣,狗急跳牆、人急上樑、賊急了不認親爹親孃,沒有把握不要出手,出手就摁死,一擊必中,絕不能給賊留下還手的機會……。”
人羣更安靜了,知道這是經驗之談,如果有教官這樣一位指縫夾着刀片的賊,恐怕就抓到也是個兩敗俱傷的結果。
看着衆人注意了,餘罪接着第三項道:“第三項,還是安全。不要過於相信羣衆的覺悟啊,可能一車人對一個賊也不敢發難,可所有的人都敢站出來指責警察不對,民意和輿論是最容易被人利用的。在這個上面我們別無選擇,不管羣衆理解與否,暴力是必須的;不管輿論指責與否,該做的還是要做的………提醒你們學會安全地去做啊,別讓人家給你拍下抓捕現場來在網上亂髮啊,到時候又有人爲那些人渣討人權了啊。當警察的可不行,沒有替在乎你們的人權。”
衆警明白其中深意,轟聲一笑,拉着臉的教官也笑了,笑得是那麼的賤,笑得全場都能意會到那種賤的含義。
“恭喜你們,第四屆特警反扒隊正式結業,我沒有證書發給你們,不過明天上路,你們必須把成績帶回來。”餘罪道,揹着手,平靜地道。
“是!”二十名應屆畢業隊員,齊齊敬禮。
這時候,又響起了一陣掌聲,是從背後傳來的,特警總隊的楊武彬總隊長帶着兩位隨從,鼓着掌進來了,隨即引起了學員們一起致以熱烈的掌聲。
掌聲和人羣簇擁着餘罪,那是一張得瑟的笑臉,讓趴上窗戶上鼠標、狗熊看得好不嫉妒,瞧人家是啥,鮮花掌聲,咱過得啥日子,鬱悶和罵聲,太失敗了。
和楊武彬總隊長,總隊政委握手言笑着,是那麼的隨意,這一幕落到了剛剛到場的肖夢琪眼中,她不自然進停下了腳步,遠遠地觀望着,沒錯,他仍然是那麼精彩,不像自己,小心翼翼地生活和工作在那個廳處局科不同級別組成的小環境裡,付出着日復一日,收穫着神傷黯然,這之中,相去何啻於天差地別。
餘罪看到她,仍然那麼賤,笑着呶嘴給了個飛吻;被冷落的兄弟依然那麼敏感,向好色輕友的餘罪豎了兩根中指,兩個細節肖夢琪都看到了,她毫無徵兆的被逗笑了,笑得從來沒有這麼輕鬆、這麼自然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