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素英記得很清楚,在她姐姐趙素寧從外洋回來之前,她明明性子純善,耳根子更是軟得不得了。自己說什麼,她就信什麼,從來就沒有懷疑過。
誰知她突然從外洋回來之後,就變了許多。不再耳根子軟,也多了許多主意,甚至敢冒着讓祖父和爹爹大怒的危險,偷偷將她和顧家少都督顧遠東訂婚的信物和文書都還給了顧遠東。
最不一樣的,就是對自己的話再也不言聽計從。自己說東,趙素寧就一定要往西,自己說走路,趙素寧就一定要坐車,再也不肯聽自己的話。
唯一不變的,好像是對少都督顧遠東的那種畏懼和疏離。
趙素英先前沒有注意到趙素寧的不同,失了幾次手,本來想算計趙素寧,結果被她倒打一耙,在家裡人面前吃了大虧,還被罰跪了祠堂。
在祠堂裡的時候,趙素英左思右想,終於覺察到趙素寧的不同,便開始改變策略。她不再主動跟趙素寧作對,也不再算計她,而是收買了趙素寧身邊的一個婆子
。那婆子是趙大太太放在趙素寧身邊伺候她的,雖然不比心腹丫鬟一直跟着,但是趙素寧出去無論辦什麼事,這個婆子都奉了趙大太太的命,一直跟着趙素寧。
也是從這個婆子那裡,趙素英知道了趙素寧的一些不同尋常的舉動。比如說,大家都認爲李大小姐是板上釘釘的沈大總統填房,趙素寧偏偏去花了兩百倆銀子去買李大小姐輸。還有,趙素寧曾經警告過廣福樓的掌櫃,讓他們不要打上官銘的主意,否則小心他們生意不保。結果現在廣福樓果然因爲上官銘,被上官家擠得已經倒閉了。也是那一天,趙素寧提醒顧遠東,讓他年前不要出門,否則會有血光之災。也就不到十天的功夫。顧遠東果然就在江南受了傷!
就目前看來,趙素寧說了三件事,已經應驗了兩件。若是李大小姐真的做不成沈大總統的填房,那就是三件事都應驗了!
而且趙素寧也說過。她是“再世爲人”,不比從前!
這種話說出來,一般人都會認爲她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可是單單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並不能解釋她爲什麼能夠未卜先知,像是能夠預見到未來發生的事情一樣。
如果從另一種角度去想。是不是可以從字面上理解,她確實是“再世爲人”了。也就是說,她真的是再世爲人,因爲已經活過一世,所以她知道未來發生的事情!
趙素英平時無事的時候,很喜愛看書,特別是那些志怪筆記話本小說。她記得以前看過一則筆記故事,說是有一個女子死而復生。回到了小時候,跟她的爹孃一起生活長大,幫助族人避開戰禍。而且和前世因咀晤分開的戀人重新相戀,最後結爲夫妻,白頭偕老。
這樣的故事有很多,趙素英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故事,是不是其實是真有其事。
如今趙素寧的事情出來,趙素英越想越覺得蹊蹺。
趙素英坐在窗前的書桌後想了很久也不言語。
那婆子等在趙素英身後,見她再也不說話,有些着急,看看時辰不早了。只好結結巴巴地問道:“二小姐……二小姐,天,天不早了,奴婢得回去大小姐那裡去了。”
趙素英回過神,眼望着窗外淡紫色的暮靄,咬牙下了決心
。回過頭來,對那婆子道:“王媽媽,我有件事要託付你去做。如果成了,我馬上給你家小孫子脫籍。”
那婆子本是趙家大太太帶來的陪房,本是世代爲奴。可是她家小孫子,聰明伶俐,如今給趙家的孫少爺做伴讀,很得塾師誇獎。王媽媽家裡人知道了,也存了一段心事,一直想脫籍,讓這個小孫子以後能夠出人頭地,光耀門楣。
可惜趙家的幾個主子都不置可否,不想放他們一家脫籍。只有趙二小姐知道了,許諾王媽媽,她有辦法幫她的小孫子脫籍,條件是讓她監視大小姐趙素寧,將她的一舉一動都報給二小姐知曉。
王媽媽自己年紀大了,也不再做脫籍的指望。留在趙家,還能讓趙家給她養老。可是她的小孫子不同,以後是要有大出息的。若是能讓小孫子脫籍,他們一家也能有個指望。又見二小姐只是讓她監視大小姐,並沒有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就一口應了下來。
現在聽二小姐終於說出了要馬上給她的小孫子脫籍,王媽媽精神一振,道:“二小姐請吩咐。”
趙素英站起身,從自己的箱籠裡拿了一個紫檀木匣子出來,放到王媽媽面前,道:“這是一千兩銀子,我所有的私房積蓄都在這裡。你拿去,去東陽城裡買兩所宅院。”
王媽媽吃了一驚,看着那紫檀木匣子道:“二小姐,我們趙家在東陽城裡有好幾所別院,二小姐爲何還要買?”
趙素英笑了一笑,道:“我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別那麼多話。”
王媽媽緊緊地閉了嘴。
趙素英就又道:“你把銀票拿過去,以你小孫子的名義,買兩所宅院。一所,在南城的小花枝巷,一所,在東街的青城裡。宅院不用大,二進就可以了。”說着,將紫檀木匣子遞到王媽媽手裡,“二進宅院,在東陽城最好的地段也不到五百兩銀子。你買了房子,剩下的銀子,就都歸你了。”
王媽媽沒想到這樣的巧宗兒居然落到自己頭上,又驚又喜,連忙又問道:“二小姐,東街的青城裡,也算是上好的地段,在那裡買宅院不奇怪。可是那南城的小花枝巷,可是,可是,大名鼎鼎煙花之地,跟長三堂子齊名啊!”
趙素英似笑非笑地看向窗外的夜色,道:“要的就是煙花之地
。”說着,又收了笑容,淡淡地道:“我明天給你把你家小孫子的賣身契拿過來,讓人派人去衙門給他銷籍。這樣就可以用他的名義買宅院了。”
彼時整個新朝。奴籍之人都是不能擁有自己的房產的。就算主子賞了房產,也只有居住權,並沒有擁有權。
王媽媽聽說明日自己的小孫子就能脫籍了,自然喜從天降。趕緊給趙素英磕了頭,袖了紫檀木匣子下去了。
趙素英看着王媽媽的背影,暗忖道,等沈大總統的填房塵埃落定的時候,就是趙素寧再次“離家出走”的時候。
……
顧家的紅磚小樓裡,此時也到了晚飯時分。
齊意欣在這裡休養了十數日,背上的傷口好多了。只是還有些虛弱,比不得之前沒有受傷的時候。
顧遠東見齊意欣大好了,也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一邊派人收拾東西,一邊給顧平發了電報,讓他開了汽車來接。
自從十幾天前看見了宋大夫的雪佛萊轎車,顧遠東就立時給顧平拍了電報,讓他以最快的速度。給自己去外洋訂幾輛汽車回來。
因從顧家的軍事碼頭到東陽城的路,本來都是黃土路。爲了怕顛簸,讓重傷初愈的齊意欣難受。顧遠東又命顧平派了一個營的工兵過來修路。將從東陽城到軍事碼頭處的黃土路,學外洋修成了水泥路,方便汽車行走。——這條路後來被命名爲“一心路”。
齊意欣還不知道外面在修路。她雖大好了,不過顧遠東不許她離開小樓太遠。如果出去,一定要有顧遠東陪着才行,所以去得最多的,就是去後山近處打打獵,抓幾隻野兔和山雞回來換換口味。
晚上坐到桌旁的時候,齊意欣看見蒙頂親自做了油燜蝦,薄荷葉烤兔丁。罈子肉,還有一大盤青椒燴山雞肉,底下襬着手擀的麪條,看着像她前世吃過的大盤雞,不過是家雞換了野雞,很是高興。誇蒙頂道:“你的手越發巧了。這菜我不過提過一次,你就能做了出來,我以後離了你可怎麼活啊?”
顧遠東大步走了進來,一邊脫着手套,一邊問道:“說誰呢?離了誰你活不了了?”
蒙頂殺雞抹脖子似地給齊意欣使眼色,讓她不要再說了
。
齊意欣對蒙頂眨眨眼睛,對顧遠東笑道:“當然是蒙頂了。還能有誰?”
顧遠東坐到齊意欣身邊,伸手給她舀了一碗湯,淡淡地道:“她橫豎是要跟着你的,你擔心什麼?”
在這裡不同於在東陽城。
齊意欣和顧遠東在裡屋吃飯,丫鬟婆子在外屋吃飯。並沒有像以前一樣,主子吃完了,丫鬟婆子才能吃。
蒙頂和眉尖帶着丫鬟婆子去了外屋。
顧遠東將油燜蝦端過來,一隻只地給齊意欣扒好了,放在她碗裡。
齊意欣笑着道:“別給我扒了,我吃不了這麼多。”知道顧遠東不怎麼吃海味,吃了胃就不舒服。
顧遠東不以爲意,道:“你先吃吧。吃剩下的散給下人們吃就是了。”
齊意欣點頭,拿勺子給顧遠東舀了一勺他最愛吃的罈子肉放到他碗裡。
顧遠東也舀了一勺讓齊意欣吃。
齊意欣看着自己面前堆得高高的小碗,苦笑着道:“我又該剩下了。這麼多,怎麼吃得完?”
顧遠東笑道:“吃不完,我來吃。”
這十幾天來,齊意欣的剩飯,顧遠東也不知吃了多少。
齊意欣偏頭微微地笑,道:“不用了。別在這裡吃習慣了,以後回去可就改不了了。”
這裡的男人是不興吃女人吃過的剩飯的。
顧遠東笑了笑,沒有說話,自己大口扒飯吃,又將那盤青椒燴山雞肉吃得乾乾淨淨。
齊意欣吃完了飯,端着茶坐在一旁看着顧遠東吃,笑着道;“你不是不愛吃辣?”
顧遠東喚了人進來收拾桌子,笑道:“以前不愛吃
。不過見你吃得怪香的,我也愛吃了。”
蒙頂和眉尖在門口咳嗽兩聲,進來收拾,又給顧遠東和齊意欣倒了茶。
吃完晚飯,外面的天越發黑了。煤氣路燈將外面的樹枝投射在窗子上,像是一副抽象的畫。
齊意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感慨道:“終於要回去了。”
聽說齊老太太已經打發去顧家問了好幾次,問齊意欣什麼時候回去。
眼看十一月快過去,臘月就要到了。
沈大總統娶李大小姐做填房的日子。也越發近了。
顧遠東走過來,從後面輕輕擁住了齊意欣,低聲問道:“你很想回家?”
齊意欣沒有說話,伸了胳膊出去。往後一繞,箍住了顧遠東的脖子。
顧遠東低頭親了親她的鬢角,道:“跟你說件事兒。你別難過。”
齊意欣嗯了一聲,靜靜地等着。
顧遠東嘆口氣,道:“夏大奶奶,舉火自焚了。”
齊意欣呆立半晌,兩隻手無意識地揉着顧遠東腦後的黑髮。直讓人癢到心裡去。
顧遠東苦笑着將齊意欣的胳膊放下來,攏在自己手邊,合在他的大掌之內。
齊意欣想起那個總像是一股怨氣,看誰都不順眼的夏大奶奶,就這樣去了?——還是舉火自焚。
“那豈不是屍骨無存了?”齊意欣靜靜地問道。燒死了,最多也只能有個骨灰罈,將剩下的骨灰撿進去而已。
顧遠東點點頭,“夏大奶奶放火燒了她自己的住的院子。沒料到那天正好大風。熊熊的大火將夏家整個都督府都燒着了。”
“讓整個都督府爲她陪葬,她倒也是個人物
。”齊意欣輕笑一聲,“夏大都督呢?應該跑出去了吧?”
顧遠東握着齊意欣的手。在屋裡來回走動消食,嗤笑一聲道:“跑出去了,當然跑出去了。”
齊意欣琢磨了一會兒,總覺得這件事有些古怪,沉吟道:“夏大奶奶也看不出堆夏大公子有多深情,怎麼就跟他去了呢?他們活着的時候,都沒有圓房呢。”
顧遠東側頭看着齊意欣,眉梢一挑,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齊意欣笑了笑,“在夏家的時候。聽人說的。”又問:“那夏家就只有夏大奶奶被燒死了?”
顧遠東背了雙手,站在齊意欣身邊,道:“不止。也有下人婆子,小廝管事,當然也有跑出來的。”
齊意欣嘆口氣,雙手合什。對着西天的方向唸了一段往生經,道:“希望夏大奶奶和夏大公子來生做一對白頭偕老的夫婦。”
顧遠東咳嗽一聲,道:“如果有來生,夏大公子和夏大奶奶大概是不想在一起的。”說着,不等齊意欣答言,又道:“夏大都督的兒子媳婦都沒了,成了孤家寡人一個。終於答應要續絃了。”
齊意欣像是明白了什麼,輕輕啊了一聲,臉上的神色很是奇特。
顧遠東看了看齊意欣的臉色,笑着問她:“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齊意欣臉上帶了幾分惻然,拉了顧遠東的手,擡頭看着他的眼睛,輕聲問道:“是不是因爲夏大都督要續絃,所以夏大奶奶活不下去了?”
顧遠東像是十分愕然,忙問道:“怎麼會這麼說?難道這夏大奶奶……”說完倒抽一口氣,連連搖頭,道:“不會吧?夏扶民別的不說,在女色方面還是很有把持的。不然不會守着個病歪歪的妻子過了十幾年。妻子過世之後,五年也沒有續絃。”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自古皆然。”齊意欣坐了下來,眼望着顧遠東,又道:“其實夏大奶奶大可不必這樣。她這麼年輕,以後的路長着呢。”
顧遠東見齊意欣有些傷感,趕緊轉移話題,道:“上官輝給我發了好幾個電報,問我們查李大小姐的底細,查的怎麼樣了
。”
齊意欣精神一振。這可是他們回去之後,就要圖謀的一件大事,可不能走漏了風聲,忙問道:“你沒有說吧?”
顧遠東笑着將齊意欣掉下來的一縷秀髮別到耳後,道:“我當然不會說。電報這種東西太不保密了,還不如寫信呢。——我沒理他。”說着,又對齊意欣道:“上官銘給他大哥寫信求救了。”
“什麼事?”齊意欣聽見上官銘的名字就有些頭疼。
“你的報紙將他在廣福樓買醉的事大書特書,他擔心你回去知道了不高興,找到你們報館,想讓嚴先生登一則道歉啓示,嚴先生不肯,他就只好向他大哥上官輝求救了。”顧遠東是從康有才那裡知道這件事的。
齊意欣聽了,倒是笑了,道:“他到底沒有經過什麼事,就嚇得連他大哥都不怕了。”又問道:“那上官大少答應幫他了沒有?”
顧遠東搖搖頭,嘴角帶了幾分笑意,道:“你知道上官銘的那條新聞是誰寫的?上官大少哪裡敢去太歲頭上動土?”
齊意欣立時明白過來,笑得彎了腰,只叫着背上痛,又道:“原來是葉表姐的手筆。上官七少這下慘了,連未來的嫂子都得罪了……”
顧遠東也跟着笑,道:“虧了上官輝在京城坐鎮,不然那船塢合同就真的讓李大小姐給李家弄過去了。”
說起李家,齊意欣就想起枉死的阿呆和自己的九死一生,冷笑道:“且讓他們再樂兩天。等我們回去了,就是他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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