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言有個哥哥,叫溫遲。
並非親生。
但奇怪的是,在溫家,這個養子的待遇卻比他這個親生的兒子要好得多。
溫遲被溫鍾國帶在身邊數十年如一日,被教導、被寵愛、被關懷。而他這個正牌兒子卻從小就被丟在奶奶家,一直到十歲才接回來。
溫鍾國甚至可能都沒用正眼看過溫言一次。
那麼龐大的商業帝國,溫鍾國幾乎是全心全意交給溫遲去經營。去海外深造、回來便坐上了溫氏執行總裁的位置——溫遲是衆人豔羨的溫家接班人,而溫言呢?
溫鍾國都沒有帶他去參加過哪怕一次的商業宴會。
當然,溫言也不需要了。
他唯一一次讓溫鍾國有過情緒波動的事,就是跑去學了歷史專業,然後又一門心思地爬上了B大副教的位置,溫鍾國在家裡指着他,臉色氣得通紅:“你別想去!我都給你安排好了,明天就進溫氏,給你哥哥當助理。”
“助理?”溫言嗤笑,“那是個什麼東西,我不稀罕。”
溫言剛剛轉身出了門,身後一件青瓷就跟着砸了出來。
溫言的腳步頓了頓,還是走了出去。
在那之後他就搬去了新買的公寓,也很少再回溫宅。
溫鍾國最終也沒能阻止他的決定,最後便沒管他了,不管他做什麼,都睜隻眼閉隻眼,除了每個月往溫言的賬戶上打錢,其他的舉動什麼都沒有。
哪怕到了過年,溫鍾國都沒有說過一句回來吃飯。
——在這種情況下,溫遲和溫言的關係可想而知。
儘管其實多數時候溫遲對溫言都十分好。
“你來做什麼。”
墓園裡,溫言的臉色冷下來,兩個人長身玉立,看起來倒旗鼓相當。
“你最近的動靜有點大,所以我知道你回來了。”溫遲面色溫和,聲音很沉:“也知道你會來看奶奶,所以特意通知了墓園的人,叫他們看見你就給我打電話。”
溫言微微側過臉,“找我有事?”
“小言。”溫遲朝他走近一步,“這幾年,爸爸雖然嘴上不說,但其實心裡很掛念你。”
“不勞他掛念。”溫言轉回身對着墓碑,“沒什麼事你就回去吧,我知道你的時間值錢。”
“再值錢也比不得你。”
“……說得好聽。”
“小言。”溫遲嘆息一聲,“你和爸爸犟了三年,還不夠?奶奶的事,也不是你的錯。何況,爸爸的身體這幾年愈發不好,你真的不回來看看?”
溫言不說話。
溫遲繼續說:“爸爸也老了,身體上很多毛病。又擔心你在鄉下受苦,有的時候飯都吃不下——”
“夠了。”溫言低喝一聲,“這種苦情話你就不必跟我說了。”
這次溫遲也頓了半晌,“小言,你真的瘦了很多。”
“去山裡支教這幾年,生活很苦吧?”
“還好。”
“回B市來吧,隨便你想要做什麼,你要溫氏,我給你,你要當教授也好老師也好,都可以,哪怕……哪怕你喜歡男人,也沒有關係。”
“不必。”
“聽說你最近和一個叫容鼎鼎的藝人在談戀愛?”
溫言眸子冷下去,“呵,溫鍾國又知道了?他又想做什麼?”
“小言!”溫遲的音量微微擡高,“你放心,爸爸不會說什麼。你想做什麼,都可以,喜歡那個容鼎鼎也沒關係,總之,我會支持你。”
“我不需要。”
“回來吧,小言。”溫遲的目光很溫柔,絲毫沒有在商場的那些冷厲,他對着自己的弟弟循循善誘,“這幾年,爸爸的觀念也有很大改變,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之前的事情,是爸做得不對,我當時沒能阻止,也很抱歉,但是爸爸終歸是愛你的。”
溫言又不說話了。
“小言。”溫遲欲言又止。
這個時候溫言忽然回頭看他,眼裡彷彿有堅冰一般,“他想開了後悔了有什麼用?能回到三年前嗎?”
“……”
溫遲一愣,久久才說:“如果我說,能呢?”
*****
回到溫家大宅的時候差不多是十一點。
一前一後兩輛車開進院子,遠遠就有僕人過來迎。
“溫先生。”
和藹的婦人走過來,一臉笑地接過溫遲手裡的東西,“就估計你是這個時候回來。這是給老先生帶的?哦……這茶老先生可喜歡。”
溫遲淡淡應了,說:“去告訴我爸說小言回來了。”
小言?
婦人一愣,連忙急急看向另一輛車。
破舊的沃爾沃車門開了,裡面踏出一隻腳。
“這是……二少?”
少頃,溫言從車裡出來,他環視這古老的大宅一眼,眼裡的情緒複雜不已。
“呵。”一聲輕嘆,溫言心道:幾年了,終於還是回來了。
——其實溫言樸素又窮酸的打扮看起來和這個宅子格格不入,但儘管如此,溫言的長相和氣質都是極佳,所以直把婦人給看愣在了那。
——在溫家上上下下的傳聞裡,溫家二少是個桀驁不馴又不孝順的傢伙,據說當年他的離走害得老夫人相思成疾,以至於後來纏綿病榻一年就與世長辭。
而那個罪魁禍首,竟然連老夫人的最後一面也沒有來見。
婦人心中正嘆着溫家二少怎麼可能會是這樣溫和清俊的男人,就見溫言深邃的眉眼望過來,那一眼極淡,卻讓婦人渾身一震,她聽見他說:“這個景倒是沒有變。”
還是那麼令人窒息。
溫遲對着溫言一笑,“小言,去看看爸爸?”
婦人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職責,忙忙回身跑進宅子裡,咚咚地跑上二樓書房後,就看見溫老先生正在練書法,她小心翼翼地敲了門。
溫鍾國擡頭看她一眼,“是小遲迴來了?”
婦人點點頭,說:“溫先生帶着……帶着溫二少回來了。”
溫老先生、溫先生、溫二少。
溫鍾國提筆寫的靜字就被那一句給毀了,他頓了頓,而後猛然扔了筆,一雙飽含世故而精明的眼睛倏然望向婦人,“你說誰回來了?”
“溫二少。”
言語間溫言已經跟着溫遲上了二樓。
溫鍾國急匆匆走出來,看見溫言的那瞬一抹怒氣立馬爬上臉龐,“你還有臉——”正想罵出來的時候又頓住了。
溫遲奔過去,扶住溫鍾國給他順氣,忙道:“爸爸別說了,弟弟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好好說會話。”
溫鍾國的手擡了又放,溫言也不懼,用冷冽的眼神和他對視數秒。
“你——你給我過來!”
溫鍾國終於還是放棄了訓斥溫言的想法,率先轉頭進了書房,溫遲遞給溫言一個安心的神色,又對婦人說:“今天記得多準備點飯菜,小言要在家吃飯。”
婦人應了一聲便走了,溫言在原地,冷冷“哼”了一聲才挪動步子。
兩個溫家兄弟齊齊進了書房,溫鍾國正坐在椅子上擺架子。
溫遲說:“爸,今天小言要在家裡吃飯。”
溫鍾國瞥了溫言一眼,“他不是不稀罕我溫家的飯嗎。”
溫言卻不說話了,他默默看着溫鍾國白了一半的頭髮,許久,才撇開頭,用無所謂的語氣說:“是不稀罕。”但是眼神裡已經沒有之前那樣的冷意了。
“你!”溫鍾國站起來,卻在看見溫言消瘦的身材後又默默坐了回去,他幾番欲言又止,溫遲見了,不由笑出來,說:“小言,爸爸很擔心你,怕你在鄉下受苦,你也別跟爸爸犟了。”
溫鍾國沒反駁,幾十年來倒是頭一次似乎承認了溫遲口中的關心。
溫言說:“我在山裡支教很好,生活很輕鬆。”
“你別以爲你不知道你呆的那是什麼地方,又閉塞又——”溫鍾國忍不住開了口,又募然停住了,然後說:“總之那種鬼地方你也呆得下去!想支教沒問題,但你現在是要在山裡紮根嗎!我可以設立一個基金會幫那些孩子,你趕緊給我回來,人都成這樣了——”
頓了再頓,溫鍾國沉着嗓子道:“以前的事我不跟你計較,你現在給我回B市,當教授還是回溫氏我都隨便你,喜歡男人我……我也隨便你,前提是你給我回來!”
溫言的眼神震了震,他倒是沒想到溫遲說的居然都是真的。
但是……他瞥了淺笑着彷彿勝券在握的溫遲一眼,說:“山裡的孩子需要我,我不能走。”
王大牛還等着他呢。
王家村裡的34個孩子也都在等着溫老師。
溫鍾國這回是真的站起來了,好像被這句話氣得不行,“你喜歡男人我都不管你了,你還要怎麼樣!你把你奶奶活活氣死了,現在又想來氣死我嗎!”
溫遲也是眼神疑惑,“小言,你不是……”
溫言說:“爸,哥。”
溫鍾國和溫遲就彷彿都被定住了一般。
“我不能留在B市。”
溫言閉了閉眼,往日裡心中的那些怨恨彷彿在這一刻都煙消雲散了一般,“爸,我很高興您能想通一些事情,但是我已經不打算喜歡什麼人了,也不打算再進大學,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只是看着那些孩子長大,我說過,我過得很好,您不必擔心。”
“小言……”
“這麼多年,我回這次溫宅只是想跟您交代一聲,也跟哥說一句,溫氏很好,但是我不適合,你們不用再找我,而我現在,也要去需要我的地方。”
溫鍾國瞪着眼睛看着溫言,數秒後。
“啪——滾!”
這一場臨時的家庭會面,終於還是不歡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