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宇宙之中,一條宛如鑽石項鍊的行星串聯在一起,它們曾經有個美麗的名字,但已經隨着時光湮滅在歷史之中,如今它只是銀河系中,衆多的荒蕪星域之一。
護衛艦停在了死星的地表,煙塵飛揚,衝擊着死星上殘存的建築物,僅僅只是一些砂礫的輕微撞擊,一棟高樓便隨之解體,石塊在還未接觸到地面時,便散爲灰塵。
連死去都無聲無息。
等到塵埃落定,侍從將舷梯放下,改造人並列等候在飛艦的起落架前,身着煙雲服侍的傭兵率先跳下來,即便在這無人的死星,他們的神情依然警惕,等到間諜機器人巡視完畢,傭兵們簇擁到起落架前,恭謹的挺直了身軀。
鶴雲錦的身影出現在艙門中。
他穿着白色的制服,站在艙門前,看着遠處的建築羣。
那是曾經隸屬人類帝國的生命工廠。
鶴雲錦的雙瞳是純然的黑色,殘破的建築映在他的眼眸之中,良久,他收回視線,朝地表走去。改造人一齊低下頭,隊列悄然無聲。除了風聲,便只有鶴雲錦踩着金屬舷梯的腳步聲,
等到他在地面上站定,鶴耳走到他身後,躬身彙報:“大人,前方便是燕團長休養之地。”
他捧出一個實體印鑑,鶴雲錦輸入了密碼,一道光芒從印鑑頂端發出,撞擊在虛空之中,空氣猶如融化一般,呈現不規則的波動,僞裝光譜猶如鏡像一般碎裂,顯露出不遠處一個金屬建築物。
它猶如一個倒扣在地上的碗,通體沒有一絲縫隙,鶴耳將印鑑貼在金屬外壁,過了片刻,金屬竟然似乎活物一般,外壁逐漸洞開一扇“門”。
門內早有侍從等候在側,他們伏跪在地上,奉承的話語還未出口,鶴雲錦已經穿過改造人侍從,他對這金屬建築的內部異常熟悉,根本無需領路,一邊走着,他詢問道:“十三的狀況如何了。”
侍從趕緊爬起來:“主上的傷勢已經穩定,但尚未甦醒。”
鶴雲錦停下腳步:“爲何恢復得如此之慢。”
侍從又重新跪倒在地上,頭顱垂得極低:“請您恕罪,主上已經吸收了三名血脈適配者,但不知爲何,主上體內始終存在着一股能量,破壞他的內臟。醫療組用盡辦法,也無法將其消除。”
“他的兄弟還剩下幾名。”
“尚且有八名血脈適配者存活。”侍從回答道,他詢問了一句:“大人,是否要……”
鶴雲錦打斷了他的話:“不了。”
“適配者再多也無法引起量變,他的兄弟若都死了,十三醒來,免不了要吵鬧,”鶴雲錦說道:“把他們的嘴封上,關押到銀河議會結束,就放回胥燕星。”
“那下一步的治療……”
“將醫療組的日記整理成冊奉上來,”鶴雲錦道:“在我離開之前,不準擅自行動。”
合金製成的大門緩緩洞開,侍從無聲的行禮,便退到一旁,他走入這封閉的醫療間,身後只跟了四名裹着黑衣的心腹,鶴雲錦避開地面上縱橫交錯的導管,走到了養護艙旁。
燕夙玉的臉在綠色的營養液中若隱若現。
他的臉色蒼白,雙脣幾乎沒有一絲血色,肉體的傷口倒是都已經癒合了,但雙眸緊閉,絲毫沒有甦醒的趨勢。
鶴雲錦沉默的注視着養護艙,四名心腹站立在稍遠些的地方,並不敢打擾他的思緒。醫療間裡幾無聲息。
那道虛影,便是在這樣的寂靜之中,降落於此。
鶴耳這些常年負責暗殺、刺探情報等工作的改造人甚至都沒察覺,唯有鶴雲錦似有所感,他擡起頭,便看到天頂筆直的落下一道影子——與其說是影,不如說更像是一縷輕煙。毫無阻礙的穿透了金屬,落在醫療間內,隨後化爲人形。
鶴耳身影一動,已經擋在鶴雲錦身前,卻被他撥開,鶴雲錦直視着前方,平靜的道:“殿下,又見面了。”
養護艙旁,葉靈的分影化身赫然在前。她低下頭,目光鎖在燕夙玉的身上。
“這是你的虛擬投影嗎,”鶴雲錦說道:“彷彿……真人站在我的面前。”
“一些小手段。”葉靈收回了目光:“此地隱匿性極佳,我別無他法,你不用緊張,我只是來定位的。”
她驀然飛身上前,直撲鶴雲錦,快若閃電。撞入他的懷抱之中,身軀如煙霧一般散開,隨後以鶴雲錦爲中心,霧氣陡然瀰漫,在數秒之內,便茫茫一片白霧,心腹就在鶴雲錦身旁,鶴耳甚至伸出了手,卻只堪堪碰到了鶴雲錦的衣角。
隨後白茫一片,他孤身一人立於霧氣之中,裝着燕夙玉的養護艙、近在身側的屬下,竟然全不見了。
霧氣之中,又凝出了葉靈的身影。
“你似乎並不驚慌。”
鶴雲錦的神情沒有一絲變化,他的目光落在葉靈的分影化身上,用一種很平常的語氣詢問道:“殿下,你佈下了幻境?”
葉靈微微眯起眼睛——她的確是佈下了幻陣,籠罩了整個碗狀金屬物,不過這並非是出自她的手筆,而是一付鑲嵌着蜃珠的陣盤。
鶴雲錦能在幻陣中保持清醒,就已經令她驚訝了,他又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葉靈沒有說話,心神一動,便化出兩把椅子,她將其中一個推向鶴雲錦:“坐下吧。”
鶴雲錦微微一笑,他即便在孤立無援的迷霧中,也從容不迫。對葉靈輕聲道謝。
“你不必疑惑,”鶴雲錦伸出手,握住飄散的霧氣,聲音猶如大提琴一般低沉悅耳:“我並沒有看穿你的手段,只是這幻境,類似於蘭櫻開放時,所營造的蜃景……”
“鶴雲錦。”葉靈打斷了他的話。
鶴雲錦放下手,他不再說話,只是安靜的等待着。
葉靈凝視着他,似乎在思索着,過了片刻,她才慢慢的說道:“雪夜之時,你曾經質問我……不爲公理、不爲正義,也不爲了我自己……”
“這些天來,我一直思考着這些問題,”葉靈的目光與鶴雲錦對視着:“我應該感謝你,讓我察覺了,我的執念。”
鶴雲錦的手微微握緊。
“我亦要問你,”葉靈站起身來,她走到鶴雲錦面前,垂眸看着他:“你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殿下,是否想要將我困在此處,錯過銀河議會。”鶴雲錦沒有回答,只是含笑問道。
“你又知道了?”葉靈並不意外,此人心思敏銳,恐怕早就察覺了她的來意。
——甚至明白她是在拖延時間,讓雲舟降落。
“這是個好主意,”鶴雲錦居然稱讚了一聲,細緻的爲葉靈分析起來:“若改革派失去這次的時機,便只能重新回到談判桌上,與保守派繼續進行角逐。若選出了新的軍政首長,我也許會敗北。”
葉靈目光詭異的看着他。
他說起“敗北”的時候,語氣太過坦然,簡直冷酷得可怕,根本不像在評價自己。
“但如果殿下,想要真正的和平,”鶴雲錦繼續說道,語氣異常平靜:“最好的辦法,是殺了我。聯邦的階級更替不可避免,但我若死亡,至少可以爲聯邦爭取二十年的和平時期。”
他仰起頭,脣角泛着一點淺淡的笑容:“屆時……也許能以妥協的方式,完成政體的改革。達成殿下的願望。”
“……你連自己的性命,都能作爲物件衡量嗎。”葉靈輕聲問道。
“這宇宙之中的生命,沒有不能轉化爲利益的,”鶴雲錦說道:“我是如此,軍部的指揮官們是如此。”
“殿下,”他喚道,脣邊的笑容甚至都未淡去:“你……也是一樣的。”
“你還沒有回答我最初的問題,”葉靈冷冷的看着他:“你究竟在想什麼?”
鶴雲錦卻輕輕的笑起來,葉靈發現他幾乎一直在笑,這一次,她甚至聽到了鶴雲錦的笑聲。
毫無遮掩。
“我惹你生氣了嗎?”他詢問道:“抱歉,殿下。”
他站起了身,將座椅推給葉靈:“請坐下吧。”
葉靈沒有動,鶴雲錦也不在意,他竟然在盤腿坐下——坐在了地上。
“鶴雲錦,你想做什麼?”
鶴雲錦此刻的姿態有些隨意,他將一條腿放平,一隻手搭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拆解下制服上的鈕釦、肩章等等金屬製物;又拆下袖口的金線,將它們組合到一起。
他的手指靈活的翻動着,很快便做出一個類似口琴的樂器。
“幾十年沒有做過,有些生疏了,”鶴雲錦捧着這堪稱簡陋的口琴,對葉靈解釋道:“這叫風歌,聯邦街頭的流浪者,僅靠鐵片便能組合成的樂器。”
“殿下願意聽一曲嗎,”他輕聲問:“你等的人,恐怕還要花費些時間,才能抵達。風歌是我唯一擅長的,希望能替你打發這段等待的時間。”
葉靈怔了一會:“多謝。”
她在座椅上落座,鶴雲錦就在她身旁,秀美的男子微微低下頭,吹奏起了風歌。
比口琴的音色更爲清亮的、猶如風中溫柔絮語的樂器,流淌出了輕柔的曲音。
這是首異常溫柔的樂曲。
偶爾還有些調皮的滑音。猶如一幅滿溢着幸福的畫卷。描繪着人間最美滿的時光。
而它的演奏者,是鶴雲錦。
在徐徐降下的尾音之中,迷霧散開,短暫的露出了金屬的大門,葉靈的分影化身如輕煙一般掠去,與走進醫療間的身軀合二爲一。
尾音徹底消散了,鶴雲錦將風歌緩緩捏碎,金屬在他的掌心無聲的化爲了齏粉。
他站起身來,笑容從他的臉上消失了。漆黑的雙眸之中,沒有一絲光亮。
迷霧重新攏起,葉靈收回了分影化身,她看了一眼鶴雲錦,便走到一旁。
隔着數十米的距離,提埃與鶴雲錦對視着,緩慢的說道:“首長大人,聯邦公民,想要向你提出——直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