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城,已是重病不起,一向歌舞昇平的帝都因此肅靜,就連嬉鬥館都沒人借了,皇子們一直守在宮裡。越高層,越收斂,也越不安。太子的人馬,保皇的黨,權傾朝野的京氏安氏以及衆學生,泫氏的王爺世子王子,還有太后公主衆妃,在一片壓抑的氛圍中,有人靜觀,有人謀變。
而民造行卻活躍。
常豪被本家直命下臺,不管這時是誰在掌管,作出的決策在蘭生看來頗爲明智。長風造迅速解散各地,包括帝都在內的幾十家分造,只保留了本家所在省郡的總造,打算踏實從本地重新做起。
而工造司趁着朝廷沒頭沒腦之時,加上京氏爲避免女兒吃官司,同時也要找人當長風造塌萬和樓的替罪羊,不再爲將作大監撐腰,這位蠻橫了不起的將作被摘了官帽,灰溜溜回老家去了。而工造司發佈公文,承認北聯造爲官造在北方唯一認可的民造機構,承認居安造爲北聯造行首,承認新四造爲北聯造四強,今後會優先考慮同他們合作,其他民造行可經由行首或新四造推薦,也有機會承擔官造工程。
南月蘭生的名字雖未在公文中被提及,但同行之中皆知蘭大姑娘就是實質的行首,而她管理行會的卓越能力被人公認,建築設計的本事亦掩藏不住,很多匠工奔她的名投居安,只希望能在她手底下幹活。
因爲接了王氏大宅的工程,在外郡建立居安第一家分造,以便利用當地資源。錦繡山莊那本名冊開始發揮作用,所用掌事正是“荻主”的人。可靠可信能幹。
喜事,此其一。
喜事二,居安造成就第一對好姻緣良人配。
長風潰成一盤散沙的教訓令常氏後悔不迭,想要找回常海,常海今濤卻不知在哪裡逍遙。只時而同伊婷通信。伊婷代養父婉拒時,令本家注意到在居安發展相當出色的她,而伊婷的父親本就是長風子弟,本家就希望她能回長風擔當重任。
伊婷十分兩難。一方面,她想要代父報常氏知遇之恩,以及常海待她的養育之恩;另一方面。居安造才真正給於她一展長才的機會,蘭大姑娘將她領進工造的大門。若沒有居安,身爲女子,根本不可能成就自己。不過,讓伊婷驚覺的是。各種各樣的理由之外,讓她最不想離開的理由只有一個——倪土。
她以爲他只是一個溫柔的好哥哥,一個支持她的好夥伴,一個相處着很舒服,卻不會讓她心跳加快的好朋友。可是,自從她面臨抉擇開始,回常氏本家的想法只要一出現,不捨他的難受也會伴隨而來。就像蘭大姑娘曾跟她說過的那樣。順其自然,時間會告訴心答案。她的心,在幾封來自遠方未婚夫的信件和一直在身邊相扶相持的倪土之間。嚴重得偏向了後者。
伊婷也不是一般的小女子,而且有南月蘭生爲榜樣,一旦思想清晰就付諸行動,先一封長信解除婚約,再請蘭生出面爲她保媒,要嫁倪小哥。也因此。她有了拒絕回本家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她的夫君是居安人,她就是居安人。夫唱婦隨,天經地義。
且不說倪土被突然來訪的媒婆嚇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也不說他醒來後欣喜若狂,眼淚鼻涕一起流,讓木林說沒出息,蘭生但說怕有國喪,既然雙方你情我願,早點成親就是。於是,下聘送婚書,跳過定親,擇五天後的大吉出嫁送嫁入嫁,全居安爲之歡慶,伊婷就成了倪土媳婦。
兩人作爲首對居安夫妻,福利一大堆,蘭生送地漲工錢,鐵哥木林送宅子包紅包,今後小日子甜美得羨煞人,自不用提。不過,正因爲伊婷的長風出身,蘭生覺得她是最合適的外交人選,就給小夫妻倆一段半年的長假,讓倪土陪伊婷回常氏本家一趟,看看長風造遭遇這次毀滅性的打擊之後,是否根除了舊弊病根,有沒有並回北聯造的價值。齊天太盛,蘭生可不想讓它一統南北,成爲獨大。
正所謂家和萬事興,泫瑾楓和景荻的秘密歸一,光影重合的明亮,令蘭生再無後顧之憂,延伸到工造上的,是更爲大膽大氣的風格。以泫瑾楓的話來說,她終於邁出了大造領袖的第一步,天地更廣。
這日,爲伊婷和倪土送行,蘭生不喜歡惜惜話別,敬酒飲盡,祝了一路順風,就催兩人趕緊出發。雖不喜歡送行,既然出來了,就目送到不見人影爲止,然後一轉身,遇到了熟人。
熟人,熟人,待了好幾年的帝都,轉個身就能遇見,她自認還沒有廣交朋友到這個程度。所以,不是巧遇,而是刻意。好比,跟蹤她?
“車非小道長,我家有花都快不記得你的長相了。”遙空帶他和柳今今來帝都也有兩個月,但她一直忙於浴場的事,沒時間拜訪。拿有花來說笑,因爲這兩人有點冤家的意思。
除了車非微,還來了柴鬼。他的目光看得很遠,和伊婷他們去的方向居然一致。蘭生奇怪,難道柴鬼和倪土是舊識?
車非微一語驚人,“蘭生,你拆散人家好姻緣。”他不是道人,但她也不是娘娘。
“呃?”蘭生慢半拍,“我既不是媒婆,又不是愛管閒事的人,怎麼拆散得了姻緣?”
“師兄。”柴鬼調回視線,墨眉皺起。
車非微聳聳肩,“都是自己人,何必瞞得辛苦?再說你的目的已達到,未婚妻終於跟了別的男子……”
蘭生愕然瞪着柴鬼,“你是伊婷的未婚夫?”
車非微嘴快,“沒錯啊,兩人通信有兩年多了,眼看就要瓜熟蒂落,他讓小伊姑娘感動了,決定履行長輩定下的婚約,你倒好——”
“蘭大姑娘不要聽我師兄胡說,伊姑娘如今能找到志同道合之人爲伴,我也算放下心中大石。”與其說是他的未婚妻,不如說是他的妹妹,沒有男女之情,親情更甚,“大約一年前,我在信裡就對她說明了,打算出塵專心修道。”父母早亡,被賣爲奴,遇到了入天玄道的機緣,他不留戀小情小愛。
“天玄道還封山麼?”三大能族已無存,五大宗派唯天玄道最神秘,讓蘭生有這樣的印象——天玄道最接近修真,最接近傳說,最接近玄幻。
車非微笑容溫煦,“想不到你還挺關心我們,到底是風者大能……”見蘭生驚瞠鳳眸,笑得更無忌憚,“你總不會以爲能瞞得過我們吧?那麼強大的風能,梅夫人走時又託師叔照顧你,什麼都說啦。”
今日來送人的,只有蘭生和無果,所以該說的就要說。
“我娘什麼都說的話,你該知道我對能族能者並沒太多關心。”蘭生的想法迄今不變。
“明明不是普通人,卻非要在普通人中混,師父說你一雙慧眼一顆慧心,無意中已窺探天機,知道能族無可逃脫的命運。”車非微難得正色,“不過,除了當普通人,還有一途。”
蘭生的心突然一跳,但說,“我就想當個普通人。”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風族之能近天,但始終不能入天,因爲他們愛恨分明,感情太強烈了,捨不得這個俗世。”車非微越說越玄妙,“我天玄道將永遠封山,這樣的消息大概你也不關心。可是,蘭生,讓有花跟我走吧。”
“……”蘭生脫口而出,半開玩笑之意,“我竟不知你對她有意思。想娶她也行,找媒婆來,看她自己肯不肯跟你走。我記得你說過,她將來會離開我,和她的夫君看不一樣的山川河流。原來,她的夫君是你?”
“她命中註定會爲你而死。”車非微雖然避開夫君不夫君的問題,但這句話輕易起到轉換話題的作用,“就算你的天能再強,天命不可抗。你想她活命,只有放她同我進山。”
蘭生問柴鬼,“你師兄何時成了算命的?我以爲他比誰都清楚,易經並不能告知未來。”
柴鬼沉默,但眼神堅定,彷彿爲車非微證言。
蘭生搖頭好笑,“不如我爲你補一卦,你只算得出前面,算不準後面,就像你師叔一樣。他勸我某日不要進宮,但其實卻非我的劫數,而是六皇子的劫數,雖然我後來當了沖喜新娘,如今看來吉凶未知。”
車非微側着頭,表情疑惑,“蘭生,那日師叔並未錯看,他就是看出了東星移位,六皇子將失去太子位……”
蘭生打斷他,“都說自己算不了自己的命,你要我信你,不如幫你師叔算一算。”
“算什麼?”車非微覺得他天分有限,與風者不能比,連想法都猜不透。他以爲她聽說有花有劫難,一定會慌了神。
“算你師叔有沒有當爹的命數。”人人都喜歡跟她說秘密,她娘也一樣,臨走前非要告訴她一件大的,還讓她找機會捅給遙空。
所以,長女不好當啊。
“欸?”車非微驚住,“我師叔沒成親,怎麼當爹?”
就這樣還敢裝神算?邏輯思維都沒有的傢伙。蘭生笑道,“成親和當爹沒關係,你回去問問你師叔,我言盡於此,他應該心裡有數,除非他年輕時風流賬欠太多,想不起是哪個當了孩兒他娘。”
車非微拉着柴鬼,上馬飛奔而去,着急要傳話。
蘭生這才收起無所謂的笑容,“無果。”
無果道,“小姐就算趕有花走,她也不會走。不單是她,我們每一個都會爲小姐拼命的。”
他們是蘭生的分身,所以,命,早就註定,爲她生,爲她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