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泫瑾楓回來,卻發現爾月主庭靜得有些過早。廳堂間那些精巧的銅燈熄了大半,只在各處留住幾簇,借鏡子映得昏黃。平時雖然來來回回就那幾個丫頭,他還覺得吵,現在突然發現沒了那些嘰喳,就太冷清了。
寢樓也無人,琉璃燈槽淡淡卻溫亮。神仙樓基本爲了吸引目光而設計,外觀亮麗,內裡明華,即便是樓中樓的居所,也充滿文人所好,空中樓閣的虛幻美。但蘭生設計的家,絕對不會孤寂陌生,棱角總有圓角配,直線總有弧線跟,潔白必有彩意,暗沉必有鮮明,硬材質與軟材質互搭。所以,即便這樣的雨夜,一個人在屋裡,也覺溫暖,可以悠閒下來的心情,喝茶看書,沾枕就能熟睡吧。
他答應搬去爾日庭住,固然是照顧她的感受,但他已警覺自己在這兒住得太舒服了,漸漸貪圖起安逸,做事有些放緩了勁。
回想那些看不到頭的日子裡,曾有那麼一兩次夢過如此平靜的生活,不過夢境之中,他灰冷了發,皺褶了皮,已是老人。這麼快就能享受閒適,又是託了他媳婦的福,不用等到白頭。
人們常常對人生的早中期苛刻,建立無數大志,如果做不到就可悲可嘆,老來無所依。泫瑾楓作爲皇子,不用擔心生活瑣碎的少年時候,對自己的要求卻也很苛刻。如今想來,目標與普通人並沒什麼兩樣,都是爲了保障將來的順心生活。
蘭生的說法則獨道。她說,這種觀念固然激勵,最好還要因人而異。她就不想苛刻自己的前半生,再享福後半生。很多時候人們都捨近求遠,明明眼前唾手可得的幸福,視而不見,費勁繞了七折八彎,最後求到的卻還是同一種幸福。她要過一種人生,不以朝陽殘日一天的起落來形容一輩子,而希望像波浪一般,一日內有很多起落。不必等到頭髮白了才享受悠閒,不必因爲頭髮白了反而偷懶。人生短短,日復一日的辛勞,忘卻了付出的初衷。其實,辛苦是爲了享受,付出是爲了得到,無論哪一種夢想,哪一種野望,終歸都爲了做自己。這是目的,也是過程,努力當下,享受當下,把握住眼前,再着眼未來。
賴住在爾月庭的這段日子,泫瑾楓最大收穫在於分享了蘭生奇異的思想。不管她願不願意,同食共寢在一起,交流就不可能淺止。而他起初以爲她的話近乎單純,卻似沙中金粒,隨時間的水流淘出,自有另一番道理。
“咦?人都到哪兒去了?”小坡子跟在泫瑾楓身後探頭探腦,稀奇打量着這座主樓中的別樓,與多數人相同,頭回見,沒有驚豔,只有古怪。
泫瑾楓看小坡子這模樣,問道,“你沒進過這樓?”
小坡子搖頭,“別說娘娘的居所奴才沒資格進,就連有花她們住的湖畔都不讓奴才接近,說是女子住處,不允男子隨便走動。爾月庭出去容易進來難,您看奴才似乎來去自如,卻因爲奴才算是宮裡人,錢明和有花合起來防我。一到晚上,我也被鎖在水廊那邊,除非有急事才能向簿將軍借鑰匙……”
“這會兒看,防你一點也不錯,這張告狀的嘴閉不牢,不防你,防誰?”客廳中突然響起蘭生的聲音,和平時有些不同,甕悶。
小坡子把腦袋轉得撥浪鼓似的,一邊找人,一邊訕笑,“娘娘,不是奴才告狀,是真的委屈啊。明明奴才對娘娘也忠心不二,可爾月派不把奴才當自己人。”
“爾月派?我還巧克力派呢。”蘭生的音色悶沉不笑,“你當了爾日庭大管事,手底下管的僕婢雙倍於錢明和有花管着的人數,還好意思委屈?剛纔你也說了,我這兒不能隨便進,既然敢進來,最好有重要的事。”
泫瑾楓沒有找人,對屋子的熟悉讓他只找聲音的出處,並很快發現是從牆上一角氣窗後傳出。而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爲是某種裝飾,橫豎這屋裡,不,整個六皇子府裡,到處是他不怎麼明白的裝飾。
小坡子仍東張西望,神情納悶,“確實有事,不然奴才不敢踏進半隻腳,過了上鎖的時辰,還在爾月庭裡晃悠。”沒看到泫瑾楓攏眉,他繼續道,“今日一天娘娘都不在,故而……”
“說重點。”蘭生不耐煩。
“就是娘娘給殿下寢樓和豌豆姑娘造得那個洗手間啊,不知怎麼,用途傳到珍園去了,有兩個平常就厲害難對付的,讓我給她倆的住處加造。我說不行,這事不歸我管,她倆非纏着鬧着,說沒道理一個丫頭的屋都裝了,不給她們裝。”說實話,他對這事也有點意見的。爾月庭四處藏珍散寶,眼不見爲淨也就罷了,但這自來的水,洗浴的盆,還有抽水的桶——
“那兩個厲害的是誰?”讓她來打小人。
“美人乎?”泫瑾楓說得全不正經,但擡手對小坡子揮了揮,示意他退下。
小坡子領會,躬身倒退而出。
泫瑾楓上了二樓,再登素美的旋梯。一盞盞小橘燈暈開黑夜,暖雨細蒙漫飛,那人卻在燈火之外,任濃墨般的暗色披覆秀巧雙肩,背對着他,向着水廊,迎風而立。
叮鈴——叮鈴——有她的地方,總有旋動的風,吹轉了天台花園中的風塔。
蘭生轉回身,雙手撐身後的扶欄,鳳眸裡漆幽一片,黑髮飄揚的剎那染了火焰般烈怒,嘴角卻勾起笑,“要是美人當如何?”
但泫瑾楓感覺她並非怒他那聲美人乎,於是笑望着她,“要是美人,讓她們滾出府前,我去瞧一眼。”
“誰要讓她們滾了?不至於有人要求加造一間屋子,我就趕人走。”蘭生輕笑,微沉,如夜,不明亮。
“不勞你的駕,是我趕人,最煩沒腦子的女人。”再走近些,他將她的神情收進眼底,“岳母可好?”
蘭生微微側面,好似這個問題需要考慮才能回答,“難說。”
雖然,兩人是一起去掃墓的。
“岳丈可好?”他換一個問。
“……”她用了更久的時間想,“我在等。”
她又補充,“你要是不困,可不可以跟我一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