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回南月府的感覺彷彿陌生不少,回北院卻是熟悉舒心。從一片荒蕪到收容濟濟,如今乒乒乓乓嘈雜喧鬧,蘭生總能找到那種輕鬆的主人情緒,盡在掌握的安然。
門前,一抹修長的身影筆直如劍,五官俊冷,眸底卻似涌着熱泉。他冷,也不冷,俠肝義膽,仁孝兄長,心懷天地浩然的男子。她出嫁,他一面未露。她回門,他卻在等門。
“柳少俠。”她正要找他。
“不是我。”他也要找她。
“我知道不是你。柳少俠與蘭生是什麼交情,怎麼也不會在我成親的時候搗亂。我只想問你是否知道些什麼,畢竟你是爲民請命之人。”都敢殺官了,不是普通仗義而已。
“那些人是西北遭蟲災的農人,上百的村子顆粒無收,當官的知情不報,既不放糧救災,還徵收苛捐雜稅。上萬人逃難,進城不滿千人,城外流民也不過千人,路上餓死了大半。”柳夏望着她,她嫁了人,但似乎沒變。
沒變成那邊的人,就好。他不希望跟她爲敵,哪怕也許有一天他要跟大榮的天對戰。
“這麼說,發三日糧也是杯水車薪了。”蘭生立刻將挑釁的主謀拋到腦後,“你怎麼在這兒?不跟着玉蕊麼?”
“都軍司那麼多人手足夠,我來找你想辦法。”柳夏的眼睛望門後一落。
蘭生好笑,“我能有什麼辦法?自己還在家吃白飯。不,如今是吃婆家的白飯了。”
“你是皇帝的兒媳婦,宮裡可以說得上話,讓朝廷開糧倉免賦稅,這些人就能回去安心種農,今年秋收還可以緩過來。”他突然發現她是自己認識的人中地位最高的了。
“柳少俠,別說我嫁進去才一天,又是沖喜的,就算真是討人喜歡的兒媳婦,說出這樣的話只會挨訓。”蘭生不覺得可行。
“不一定。你還認識不少人。他們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他並非殺人狂,無可奈何才只能用武力解決事情。
“你說柏湖舟?他在朝堂之外。”但她知道他還指哪些人,只是不提,“你或者可找他。崑崙劍宗若和天玄道也有往來的話。天玄道弟子車非微深受柏湖舟器重。還有一人。就是我爹。雖不管朝堂之事,卻爲大榮謀福。我若出面,反而壞事。因爲我是女子。”
柳夏一怔,他只想到她聰慧狡黠,主意一定不少,竟完全沒考慮她的女子身份。想到這兒,他調頭就走,走兩步又回頭。
“我不能恭喜你。”沖喜新娘有何喜?“至於那些百姓差點鬧出事,我覺得是有人暗中挑唆,否則根本進不了城。你若需要,我可以查一查。”
“謝天謝地,我不用說謝謝你,違心。都軍司會查此事,你只管做自己的事就好。”這位心中放着大義,但對細節也明白得很,是個性情中人。
“只顧權力相爭,不顧百姓死活,你別跟他們一樣。”他終究說出來。
“我想起救二當家那會兒,你爲了大當家奮不顧身,看不出大義凜然,卻有血有肉,有趣得很。二當家成了柳少俠,爲百姓求平安,卻離我很遠了。同樣,那些爭權的人我也不會關心,否則怎能嫁了活死人。蘭生的路與你們不同,自然也成不了誰的同伴。”蘭生走進門去。六皇子如果醒了,就如她娘說得,會去爭太子爭帝位,那時她會想盡辦法離開的。
本該離開的人,成了目送的人。柳夏立了良久,心潮起伏。她說得他都信,但他更信自己不會看錯人,她出衆的才智,她現在的位置,註定不能平淡,註定要與正或邪的一方爲伍。
這天回來,很少管家事的蘭生忙到了晚。
先將六皇子安頓左寢屋中,又將內院的人都集中起來相互認臉。四位宮女和兩個小公公仍照之前的安排輪流照顧六皇子,有花香兒繼續跟着她,廚房由馮娘負責,原來被調出的兩丫頭調回來當馮孃的助手。重申無果是保護她的高手小弟,只對她負責,不聽其他人調遣,也可自由進出內院。
跟她回來的這幾個人唯命是從,話少走路靜。而小坡子最爲盡心盡力,幫她和有花了解六皇子的日常起居。一日下來倒也有條不紊,兩邊的人能配合上了。
入夜時分,有花在蘭生寢屋裡報完這日的事,頗爲鬆口氣,“還好帶來的人不多,看着也挺聽話的。我還怕是宮裡來人,個個要拿我們的主意。你幹什麼呢?”
蘭生拿幾根五彩錦線對着一紙符繞來繞去,“我在想怎麼才能用錦線或布把它包好看了。你手巧,幫我想想。”
有花撇撇嘴,“就你還能包?連繡草都不會的人。給我吧,今晚包幾種,明天給你看。”
蘭生樂得交給她,“我拾了一袋子,打算串起來做一面簾子,掛在六殿下牀邊。”
有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到底是嫁了,懂得爲夫君着想。福符爲簾,好主意。”
蘭生不打算一一跟人解釋,但笑得刁壞。
第二天一大早,有花卻衝到蘭生屋裡,只見香兒在疊被,“人呢?”
香兒道,“出門了。”
“什麼時候?”有花連忙探頭看看對面,聽話的人未必不搬話,今後不能再隨處想什麼說什麼。她輕輕合了門,又問香兒,“去慶雲坊了?”
香兒點頭,“天還沒亮,就換了從前舊衣裙去的,說皇子妃的裝束行動不便。姐姐怎麼了?一大清早氣沖沖。”
有花想說她剛剛發現福符不是福,而是罵,其中居然還有咒蘭生當寡婦的,真不知招誰惹誰。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蘭生打算做成簾子的這個主意。要不是一張符鬆了,她隨手打開看一看,恐怕等簾子掛上去,自己還矇在鼓裡。
一個活死人,對着一簾子的罵,這是要把死人氣活?念頭一起,有花愣了愣,可能嗎?
“有花姐姐?”香兒也許只打理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但愛看有花和小姐拌嘴的樣子。
有花倒不是不信香兒,冷靜之後但覺此事似乎不宜宣揚,就道,“沒事,以爲我起晚了,怕她說我。不過,她昨晚說還有宮裡的人要來,小坡子說御醫也會來。她這麼走了,怎麼是好?”
“小姐說那之前就該回來了,要是晚了,照昨晚說好的安置就行。御醫的話,就說她出門爲六皇子求籤,橫豎她在不在也沒所謂,藥方子照開,藥照抓,交待好小坡子他們幾個。”香兒搬着蘭生的話。
有花笑哼了,“是啊,這家裡她在不在沒所謂,有沒有她也無所謂,嫁和沒嫁一個樣,婚前婚後我行我素。一直在變的,就是咱們院裡對外那面牆了,從狗洞到兩扇,越來越正大光明,就差一個六皇子府的金字門匾。”
香兒抿嘴也笑,“小姐說,我今後出門也不用走府裡,得姐姐點頭就能出門。姐姐,我下午帶小黑出去遛街,行不?”
“不行。”有花瞪眼,又叮囑,“對面不問咱們就別多嘴。他們要是沒察覺時人就回來了,最好不過。”
香兒道,“小姐出去時,讓我叫來小坡子說要出門,估計對面都知道了吧。”
有花氣白眼,看看她這是爲誰提心吊膽?
從此,六皇子那座寢屋,以對面稱之。
家裡分成兩界河,而在工地前踱步的蘭生,感覺自己和那棟樓前也突然隔起一條湍流。
三間的結構已經劃分清晰,八根大柱,兩層內外的牆條架子,兩層上下的地板框龍,脊骨大梁小肋。特別之處在於衆字的三頂架和尋常宅子兩倍的高度。很難想象,一個月前這片土地只長着雜草,現在已經完成了輪廓。
但是,爲何她不安呢?
這份不安,從景荻說她輸定了開始,在她心裡打圈圈,短短兩天波及到腦。新婚夜裡她趴桌子至少睡着了,可昨晚躺在自己的牀上卻翻來覆去失眠,天不亮就拉着無果出了門。再加上,那個房子着火的夢——
“你又想幹嗎?”褐老四看不下去了。打從她餓了他們一天,他們就沒日沒夜幹活,房子刷刷刷跟畫得一樣快。哪兒又不滿意了?成完親的第二天一大早跑來,繞着房子打轉,做各種愁眉苦臉相。
“我夢見房子着火。”雖說不是打成一片,這些漢子至少不排斥她了,想說粗話也會看她幾分臉色。
“那就別造了吧。”褐老四嗤笑一聲,當誰願意給她幹苦力。
“褐老四,你也知道祭白羊的事。賣建材給我的錦繡山莊少東說我和他做成買賣開始就輸定了。這話你聽了會如何想?”蘭生充耳不聞他的嘲諷。人長兩隻耳朵,就是靈活機動的,該聽的雙份聽,不該聽的一耳進一耳出。
褐老四接着笑,“就是見不得別人發財,想找茬唄。你算找對人了,咱寨——”想起這裡是哪裡,改口道,“咱們兄弟別的本事沒有,找茬的本事一流。只要他們敢來,讓他們脫褲子砍尾巴,比兔子跑得還快。至於那位病怏怏的少東說那種話,八成跟長風造勾結。”
勾結?!蘭生停下了腳步,心中開始透亮,卻忽見泊老三跑進來急喊——
“大姑娘,門口……門口長風造那些傢伙……快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