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不擔心別的,就怕瑤鎮那位的事讓安相拿去求——”榮。
“寒索,你記住,安相雖與本宮一向疏離,但他絕不會出賣本宮。本宮——”奇妃眸中剎那七彩絢爛,但又剎那湮滅成灰,“在他心中的地位,無人可及,包括他的家人,妻子和孩子。”
一位才子,一位佳人,同一屋檐,曾有過一段至純的情。這段情,對有些人意味着天真年少,對有些人意味着無價珍寶,就算物是人非,早已不復當年,還能爲之守住承諾。
奇妃能在後宮立於不敗之地,其身後有多少隻手幫着撐着,是難以計算的,但那些人之中有多少可以讓她完全信任,屈指可數。安相當年與她說好各走各的路,因此她入宮的這些年特意不與他太靠近,可關鍵時刻,她想到的最可靠的人還是他。
而他從來沒讓她失望過。不管是保護她隱藏雙生子的秘密,還是將其中一個送到瑤鎮王家看管,他都爲她安排得妥妥當當。
至於安紋佩嫁給太子——他和她都清楚,不論兩人平時如何刻意疏遠,奇妃這個安氏外孫女從安府出嫁,安相就難以避免被人歸爲奇妃黨或六皇子黨。想要擺脫這種歸類,安氏之女成爲太子妃,終於給安相敲定了陣營。不但太子越發看重安相,和三子安鵠的關係也修好不少。一個女兒換一份信任,還是很值得的,儘管他知道她不會失敗。她的兒子纔是真命天子。不過,到那時候,就輪到她幫他了,他還有兒子,還有孫子,比一個女兒重要得多。
她和他,很像,非常像,才惺惺相惜,永遠信任彼此。
寒索將頭垂得再不能低。應是。
奇妃彷彿沒注意他的一絲不甘。又道,“瑤鎮聽濤觀一行,你確定沒有活口了吧?”她知道楓兒遲早會對另一個下手,她裝不知道。是因爲師祖的預言——
雙生子皆爲光。分江山消影師。一半沉,一半滅;雙生子互爲光影,東星帝星如一星。
這是她出生時。師祖爲她批得命。很多年後,等她被送進宮中成爲奇妃,又有了身孕,她和師父才明白其中的意思。她會生雙胞胎,如果兩個兒子都光明正大出現人前,影門將消失,江山將分半,但如果藏起一個,另一個將來肯定能當皇帝。所以,六皇子只能有一個。
早在她藏住晚出生一刻鐘的老二時,她已經覺悟,自己只生了一個兒子。沒換楓兒的時候,她對次子很好,因爲心裡虧欠,而且次子也特別依賴自己,十分討她喜歡,曾令她後悔沒有選次子爲光。這種心理,導致她對聰明獨立的長子越來越看不順眼,甚至感覺到了威脅,一度想拋棄親母的身份,將二子調換。
然而,長子從國師府養病回來就穩重多了,事事問她,小心翼翼,讓她猶豫暫緩,只是對次子更好更寵,除了自由,什麼都願意給那孩子。但長子的天資太出衆了,對她的服從皆假,背地勢力漸漸龐大,十二歲不到就擁有一批死忠之士,以及連她都查不出來的財富。要不是景胖子起了貪心,被她收買,將一切老實供出,可能等他當了皇帝,她就只能當個沒用的“祖宗”了,更別說實現師門大計。
她終於下了狠心,在長子次子十二歲生辰當日實行調換。那時的她,情感上已決心同長子徹底決裂,而且長子已知雙生子的秘密,母子關係不可能修復,不可能用同樣的寵愛消除芥蒂,是必須捨棄的一子。所以,明知次子虐待兄長,明知長子生不如死,她都沒有出面。
直到師兄爲次子佔出一卦大凶,說他十八歲會遇水劫,她爲免萬一,纔將長子送出宮,幽禁在瑤鎮,以備不時之需。到了次子十八歲那年,游水抽筋得了風寒,但有驚無險,她覺得劫難已過,正好景胖子跟她報告六皇子已沒有耐心等兄長毒亡,派他去滅口。她面上沒說什麼,暗地卻派寒索跟去,怕景胖子辦事不利落。
她太瞭解她的長子,那個聰明的孩子如果逃脫她和次子的掌控,她都沒把握能對付得了他。五歲時就能讓她害怕的孩子,經歷這場蓄意的陰謀,經歷母親和弟弟的無情,仇恨刻骨,會帶起一場怎樣的復仇?午夜夢迴,她會驚出一身冷汗。
但有舍纔有得,一切命中註定,她不能爲了一個兒子,輸掉所有。
“娘娘放心,聽濤觀三十一人盡數葬身火場,末將親自數過,一具不少。”寒索斬釘截鐵。
是啊,雙子毒是師父調配,她交給次子的。那毒挖骨食髓,一般人熬不到成年。聽景胖子每年來報,確實病得不成人形,只是吊着一口氣而已。這樣的身體狀況,一逃不過景胖子的毒藥,二逃不過寒索的火殺,雙層保障,應該必死無疑。
是她多慮了嗎?楓兒摔了頭甦醒後,似乎不像從前那麼粘她了。他從前混天胡地,她難得應皇帝抱怨,說他兩句,他纔會跟她鬧脾氣。如今成了親,似乎女色上收斂不少,尤其從北關回到六皇子府。據說珍園上鎖,美人出不來,他也不去。每回來看她,嬉皮笑臉的,又總覺得跟過去不同。難道真是長大變懂事的緣故?或者是他那位皇子妃手段太高明,將丈夫教乖了?
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沉疑,卻又抓不住實質的根據。而且,如果是那個孩子換回來的話,不可能到手的帝位都不要。但次子就有可能了,他做事一向任意妄爲,其實內心怯弱,臨場卻步也不算太怪異。
無論如何,是她多想了。
寒索也走了,奇妃卻沒有睡意。趁天色不亮,她換上一身宮女的衣裙,悄然從窗裡躍出,往皇宮的另一頭去。皇帝駕崩,新帝很快就會正式登基,似乎所有的波瀾都要平伏,然而真正的爭奪纔要開始。
泫氏先帝們怕能族力量太強,有一天會取泫氏代之,因此給予影門很大的權力,包括優先得到天賦出色的弟子。殺人可以不負責任。擁有不遜色俠宗劍宗的高手。但他們忘了,胃口是可以被喂大的,野心也一代代不同,風族從來不是威脅。但影門卻已不想再甘當皇帝身後的幕帳。
他們認爲自己比能者或帝族優越。既然可以獲得無上的權力。爲何屈尊成爲他人的過河卒。影門不信天能不信天龍,自開山祖師爺起,他們就是權謀者。各種能力才華服務於權謀。當施展權謀到極致,在奇妃這代弟子來看,就是時候化暗爲明。這不是一人的私心,是數代的經營,該問鼎天下,影門應得的極權極貴。
奇妃不知道的是,她的敵人不僅有當今新帝,還有她自己的親生兒——被她早就拋棄了的那一個。
“喂,人捉到了。”
傳聲筒裡一聲輕喚,泫瑾楓睜開了眼。他才睡足一個時辰,眼中份外清澄,就好像根本沒有睡着一般。這個時候能睡成豬的,大概只有眼前的迷糊蘭生了。父皇薨,太子登,有着今日沒明日,她卻輕易讓他一句等着封王哄睡。他伸出手,想爲她整理那些散亂的髮絲,最終還是怕吵醒她,罷了。
起身披衣,上了空中花園,泫瑾楓一擡手,不忘封沒傳聲筒,但見黑衣煞臉的堇年腳下踩着一團灰影。
灰影佝僂,正好面向他,一額頭滴汗,好似強忍着哪裡的疼痛,聲音驚駭,“殿下是不是弄錯了,怎麼讓人抓了老婆子?”
“這不是葛婆婆嗎?”泫瑾楓看了看那邊可以晃盪的藤籃,一直想坐坐看,卻也一直沒機會,不過坐那籃子審人好像很不嚴肅,只得再次放棄,走到扶欄那裡,學蘭生的樣子,放下小桌,打開地爐,取了長明燈的火,烹茶。
堇年鬆開腳,坐到泫瑾楓對面,輕敲一隻杯子,“這是我爲你辦得最後一件事,明日我會提親。”
泫瑾楓盯了爐火一會兒,眸裡卻映着天邊霞色,顯得妖炫,“提吧。”他不會出爾反爾,不過這人也有點死腦筋,玉蕊小姨子的婚事姐夫怎能插上手?
葛婆子仍佝僂着,因爲身上五花大綁,而且有人的拳頭很重,差點打散了骨架,“殿下,婆子是出了門,卻不爲別的,只想給老爺夫人上香。昨日婆子同大小姐說過了,您不信可以問她。”
泫瑾楓不說話,似乎專注着茶壺上的氣眼,俊美的玉面淡淡一絲笑,卻因他的相貌太華麗,顯得傲慢。
葛婆子咬了咬牙,緊抿着嘴,目光漸起陰狠,“你們若敢取我性命,有人會立刻懷疑六皇子府。只要鎖定了地方,再大也有限度,很快,誰都別想藏住了她,她的小命休矣。”
“葛婆婆,你是有恃無恐啊。怎麼,現在不用藏不用躲了?”泫瑾楓找人盯此婆子已久,“巧了,本殿下也正有此意,不打算再跟你們兜圈子。說吧,誰是你正主?”
東海巫族能讓人混進去下毒,鄔氏姐妹懷疑有內奸。東海有點能耐的人都死了,只剩姐妹倆,還有一個,能力一般,是前輩,卻也是僕人,不起眼,灰色體,像塵埃一樣的存在,而且大巫死後,跟着姐妹倆進了國師府,蟄伏多年,沒有任何令人起疑的行爲。還好鄔蘅鄔梅謹慎,爲保護蘭生,將所有的秘密深藏心底,連葛婆婆都沒說。鄔蘅過世後,鄔梅回都,又將葛婆婆帶在身邊,似乎是親信,其實仍謹慎。好比巫廟,女兒進出容易,葛婆子卻是不能進的。
葛婆子沒起疑,因爲按照東海傳統,巫廟只有大巫和她的女兒們才能進入。不過,她起疑也沒用,巫廟本身沒秘密,是鄔梅的秘密而已。
葛婆子聽泫瑾楓問誰是她主人,不禁狠笑,“我一人來一人去,誰能是我的主人?想給老婆子做主的,全都是死人了。”
“你說東海大巫,大國師夫人,還有我岳母嗎?”泫瑾楓指着茶壺,又對堇年道,“幫我看着茶水。”
說罷,他跪坐起來,從身後的地板下居然拾起一張弓。要感謝他媳婦,聰明的儲存空間,讓他可以放各種好東西,還不會被媳婦發現。日出金邊的清爽早晨,美若仙境的空中花園——
“忽然手癢想射箭,缺個射靶板,葛婆婆當本殿下的靶子吧。”箭上弦,指腹觸輕羽的感覺,很好。
東風,順。
葛婆子還沒反應過來,那支箭就插在自己的手臂旁,釘住她的衣袖,嚇得不由一哆嗦,正要開口喊。
“葛婆婆如果驚醒了本殿下愛妃,那麼下一支箭就穿過你的腦袋了。說得真好聽,一人來一人去,誰是你的主人。所以才當內奸和叛徒,賣主求你一人自在。”緩緩再取一箭,泫瑾楓懶散的動作半點不犀利,但箭尖閃冷鋒,“說,你去宮門外與何人碰頭?”
葛婆子怎麼能說,死死瞪着泫瑾楓手中的箭,“殿下有本事就殺了我,老婆子活了大把歲數,也夠了。”
“你這種叛徒——”手很快,箭很快,與他悠閒的神情截然相反,凌厲射出,“說得再好聽,也是爲了自己出賣他人,確實該死。”這回,箭擦過葛婆子的臉,立刻出現一道血痕。
葛婆子,景胖子,都是一類人,自私自利。他讓景胖子背叛了,但他絕不會讓蘭生遭到葛婆子的背叛。爲此,他不惜親手染血。
葛婆子開始重重呼吸,嘴上說得好,那支擦過臉的箭卻着實驚到了她,索性一箭穿頭也就罷了。她眼珠子轉來轉去,突然求饒起來。
“殿下饒命,婆子願說實話。婆子去宮門口是要和瑤璇姑娘碰面的。”
瑤璇就是小霸王王麟欺負的曾家姑娘,如今是五公主的心腹宮女。
葛婆子側蜷着,爲顯卑微,不敢擡眼,因此看不到泫瑾楓驟寒的冷眸。
“你——”笑聲,嗤笑聲,可笑聲,收斂,“是要跟五公主報告蘭生手心起雲下雨的消息?”
葛婆子擡頭要說是,眼睛睜得老大,卻陷入一片漆黑,身體癱軟不動了。
第三支,穿心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