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生讓了路,馬車卻慢下來,最後停在三人身側。勒住繩的車伕居然是個三尺侏儒,長相奇醜無比,卻對三人望也不望,擡着下巴向着天,趾高氣昂。
有花對車伕哼道,“幹嘛?”
車伕不答,目中仍無三人。
車停得莫名其妙,車伕驕傲得莫名其妙,蘭生則相當沉得住氣,一言不發,視線漸漸移到車窗的青紗簾。秋老虎的日頭當空,蟬鳴不知何時消失了,青紗上出現一個深暗圓點,起初凝固不動。她盯瞧着,突然深暗迅速暈開,不似墨漬到此爲止,卻似陰雲,不但將四周全弄暗,乾脆張到空中去遮天蔽日。身體中存儲的陽光熱力終於烘上來,手心不禁微汗,大腦卻理智告訴她,那不過是車裡人的影子而已。
這幾日總有些誇張的視覺和感覺,她搖頭笑自己,見紗簾一卷,窗前出現一張人面。
紫木冠,和田簪,收緊滿頭蒼白。以爲該是位老人,臉卻並不顯老,面色有玉澤,五官端秀,一對與濃眉對角的狹鳳目。要細看之下才能發現的眼角皺紋,還有不怒自威扯雲呼風的氣場,給出四十左右的強勢歲數。
讓蘭生詫異的,不僅是不符年紀的白髮,更是他右眼眸。眼瞳外圈一層亮銀,往裡沉似漆夜,瞳孔卻碧藍。
中年男子那雙帶着奇瞳的眼自三人身上轉過去,最後再落在蘭生臉上,沉吟道,“南月蘭生?”
蘭生重新打量這個男子,挑眉明知故問,“你哪位?”
中年男子彷彿看穿她的挑釁,並不生氣,“你離家時才七歲,我能認出你已不算太壞。”
“聽說大國師能視星空探國運天機,這會兒不過三選一,認出女兒還要我誇一聲好眼力麼?”對有花的絮叨,蘭生多悶不吭聲對待,但此時不遺餘力諷刺她爹。什麼叫能認出她不算太壞?這是一個父親應該說得話嗎?十多年不聞不問,一上來端親爹的架子,她可不會當乖女兒。
中年男子正是蘭生的父親,大榮國師南月涯。
他聽面容陌生的女兒句句帶刺,目光直視自己,心頭就起了奇異感。七歲的蘭生性子內向怯懦,那時相當怕他,再加上她八字爲淺命無用,面相爲煞母刻薄,他沒法正視她,哪怕她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她和她娘被正妻趕到瑤鎮住,他心裡唸的卻只有她娘一人。人說愛屋及烏,他對長女頂多做到默然不厭。
不過,十三年後的重逢,記憶中那個女娃已經全然不似如今面前的女子了。一時間,他竟不知怎麼判斷這種變化的好壞,但想起停車的理由來。
“聽說數日前你巧遇圍獵的三位皇子和幾位世子,送了三皇子一句話?”儘管由三皇子口中說出,南月涯仍抱着對方弄錯人的懷疑。
那可不是逛街碰熟人令人高興的遇見。她到底攤上了什麼樣的爹孃?親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親爹卻好像要給她訓話。她長得據說有些不討喜,所以她爹就以爲她比那羣“狼殿下”還壞?
“並非巧遇。女兒借住梨冷庵,半夜幾位殿下在附近紮營,少了人同樂,讓一羣五大三粗的侍衛把我帶過去。三皇子言而有信放我走,我感激之餘便送了句福話。”事實再次證明,她爹雖然當着大國師,終歸是天子家裡臣。這不,已經向女兒興師問罪。
南月涯怎能不懂蘭生的話中真意,只是暄城乃至整個王朝貴族奢靡放縱成風尚,更何況那些皇子世子是將來大榮的最貴,他們是圍獵還是玩樂,他管不了。
他但道,“只要你說出是我女兒,他們自然不會太爲難你。”看她實在不像吃了半點虧的模樣,擔心不起來,“這福話你是怎麼說的?”
“多騎馬少坐車。”敢情她還得感謝和他的父女關係。
同樣的話聽到第二遍,南月涯確認真是大女兒說了這六個字,雙目便不悅眯緊了,“在瑤鎮這些年,你可學了易經?”
她到這世上不過四個月多,還沒有讀那麼深奧學問的念頭,因此搖頭。
“或者這些年你通了五感之上,顯了天賦之能?”南月涯眸光犀利,之前就不像慈父,現在有點像審判長。
“女兒平凡人。”動不動就被問及天賦,蘭生習以爲常。
“你至七歲時,對自然力通感全無,學習資質亦是平庸。如今大了,在我看來除了性子刁鑽讓人不快,無甚大變化。既是無能,怎能對他人吉凶信口開河?我南月氏若贈預言,無人敢掉以輕心,這等信奉並非一朝一夕所成,卻能讓你一句戲言毀去整個家族的百年功。”咄問連連。
蘭生存心氣她爹,神情懊惱道,“我看那三皇子面部圓胖,十指卻似修竹細長,以爲他發福,因此借那句話勸他多運動少躺懶,哪裡是什麼預言吉凶。”
“你……你這不是胡鬧嗎?”聽她如此解釋,南月涯果然皺眉沉臉。
“是不是胡鬧,等父親您被逼無奈去陪人耍樂子的時候,自然就一清二楚了。女兒當時只想保住清白,不失南月氏顏面。”靠!本姑娘倒黴時沒一個家裡人來解救,如今全身而退倒成罪人。
“……”南月涯一頓,竟有些理虧,但放不緩嚴肅的語調,“罷了,你今後切記謹慎。若三皇子或其他人問起此事,你就說是金薇告訴你的。”大榮到處都有假術士,南月家不可以有。
蘭生無所謂,只有一點好奇,“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不過那麼一說,又是模棱兩可,何必非要計較出處?”她話不算多,那以後是不是在外要當啞巴?
南月涯瞅着她,靜靜地,要笑不笑。
蘭生感覺南月涯帶來的陰雲氣場全面朝自己腦袋壓了下來,但她硬是不吭聲,眼睛一眨不眨,與她爹對視。她是孤兒,別的沒有,有的是骨氣。
簾子放下,南月涯的聲音傳出,“昨日三皇子帶側妃出行賞秋,他那輛新馬車塌了頂,側妃娘娘被壓斷腿,還死了一個新納的美姬,鬧得沸沸揚揚。”
侏儒明明沒有看南月涯一眼,卻似通曉主子的心意,鞭子空中啪啪兩甩,四匹馬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