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知道,可怕的並不是覺得不幸福、不快樂,而是覺得幸福、快樂,但又知道它們不會永遠——
陳蘇雷
1
如果蘇小魚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能夠事先知道陳蘇雷所說的"找個時間,我請他們吃飯"這句話所包含的內容是什麼的話,她一定會努力阻止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可惜她沒有。
接到女兒的電話之後,最開心的是蘇爸爸,笑呵呵地摟着老婆的肩膀說話:"現在怎麼樣?人家要請咱們吃飯哪!我就說我們家小魚不會看錯人的。"
事情峰迴路轉,蘇媽媽也有點兒愣,之前女兒言辭躲閃,她越聽越來氣,沒想到才過了一個早上就變得大方無比了,也不知道她之前在搞什麼。
不過別人主動表示要與他們見面總是件好事,心裡稍微鬆了口氣,說話也就沒了怨氣,"就你馬後炮,等見過再說吧。女兒都這麼大了,談戀愛也沒什麼,誰叫她瞞着我們偷偷摸摸的?指不定是什麼樣的人呢!"
"好了,好了,小魚喜歡就行,都什麼時代了,我們還能包辦她一輩子?"
"那也得好好把關,不能由着她亂來。"
"還是想想那天穿什麼吧,別給咱女兒丟臉。老婆,我的西裝擱哪兒了?"蘇爸爸嘿嘿笑。
蘇雷的諾言兌現得很快。兩天後的傍晚,蘇小魚的父母按時下樓,吳師傅已經等在樓下,看到他們後就非常專業地彎腰拉開門。蘇小魚跟在最後,看到吳師傅的笑容很有些不好意思,臉紅地自己拉開側門坐了進去。
頭回坐這麼高級的車子,還有司機開門,蘇小魚父母很不適應,連聲說"謝謝",坐進去之後也覺得拘束,坐下之後都不說話了,還好車程不長。預訂好的餐廳在外灘三號,服務生一路引入,包廂正對着浦江夜景。陳蘇雷已經到了,獨自坐在那裡看菜單,看到他們後站起來與蘇爸爸握手,叫他們"伯父、伯母"。
沒想到他說的四人晚餐如此正式,蘇小魚坐下之後偷偷看他。蘇雷倒是表情自然,把菜單交給候在一邊的小姐,又將擱在桌上的一隻扁盒放到蘇家二老面前。
"伯父、伯母,第一次見面,小小薄禮,不成敬意。"
他上來就送禮,話說得理所當然。別人都把東西放到面前了,蘇家二老也不好意思不接過來打開。扁盒是皮質的,打開纔看到盒蓋裡印着油畫風格的碧海藍天、雪白遊輪。盒裡只有一張卡,卡的背面是凹凸的航線圖,蜿蜒的金色。
大概明白這張卡的意思,蘇媽媽直接愣了,蘇爸爸合上蓋子才說話:"小陳是吧?這禮太貴重了,我們不能收。"
跟爸爸媽媽不是坐在一邊的,蘇小魚一開始並沒有看到盒子裡是什麼,聽爸爸叫他小陳還覺得好笑,但聽完就覺得不對,忍不住伸頭過去看了一眼。
她自然明白這份禮物的價值,看完當場吃驚了,張大眼轉頭看他,眼裡神色複雜。
他微笑,"我也給你準備了禮物,等會兒再看。"
她不是這個意思!蘇小魚矇住。
"陳先生,我們今天不是來拿禮物的,如果你要見我們就是爲了送禮,那真不好意思。中國人說-無功不受祿-,我們非親非故,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接受你這樣的厚禮。"蘇媽媽回神,放下盒子就說話。
"伯母,"他欠身,"請別誤會,我知道您擔心的是什麼,不過是怕我對這段關係不認真,但事實正相反——我獨身,身家尚可,經歷過一些事情,現在一切安定,只希望你們能夠接受我與小魚在一起。至於禮物,一個男人應該有能力照顧自己的女友以及她的家人,令她快樂,生活無憂,做她想做的,這是我的心裡話,所以請不要拒絕這份薄禮,如果你們能夠收下,我會覺得非常高興。"
他這番話說得不快,說完其他人都沒了聲音。覺得聽懂了,又覺得什麼都沒懂,半晌才聽到蘇媽媽開口,聲音較之前低了好幾個八度。
"那個……那你們打算談多久戀愛?"
他安靜了兩秒鐘,然後站起來爲他們倒酒,說話的時候帶着微笑,聲音令人如坐春風,"如果可以,真希望這種感覺可以永遠延續下去。"
蘇家二老對看了一眼,再一起去看女兒。蘇小魚沒聲音,埋頭在自己的茶杯裡,鼻尖都陷進去了,一眼望過去看到的只是額頭,燈光下益發的白。
酒杯已經斟滿,是最好的黃酒,剛剛溫過,旁邊有一小碟切成細絲的橙皮,撒入時滿室溢香。
"不過或長或短,總會有結果,最重要的是,我們能一起走下去。伯父、伯母,你們認爲呢?"他坐下,對他們舉杯。
陳蘇雷是天生的談判家,一般人與他說話,無論最初的想法有多堅定,最後總會不知不覺地改變初衷,雲裡霧裡地只會點頭稱是。蘇小魚見識過無數次,今天也不例外。小姐過來上頭盤時,餐桌上之前有些緊張的氣氛已經完全消失,吃的是非常正宗的上海菜,龍井蝦仁晶瑩剔透,蟹黃獅子頭濃香四溢,蘇爸爸半杯黃酒之後漸漸忘記了拘束,竟與他推杯換盞起來。
只有蘇小魚一直很安靜。最後的甜點是桂花酒釀小丸子,雪白溜圓的丸子在金黃色桂花花瓣間沉浮,香甜四溢。她最愛甜食,但今天竟一點兒胃口都沒有,手裡握着細白的瓷勺,久久都沒有落下去。
晚餐之後陳蘇雷把他們送到車上,蘇小魚是最後上車的,看着他欲言又止。
冬夜寒冷,她背對着旋轉門帶出的陣陣暖意,呼出的氣息在寒風中白霧朦朧。
"怎麼了?"他對已經坐進車裡的蘇家二老道別,又低頭問她,突然想起什麼,從大衣口袋裡摸出一件很小的東西給她,"Sorry,差點兒忘了。"
她本能地接過來,剛從他口袋中拿出來的東西,入手並不涼,低頭看竟然是一把車匙,銀色的logo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她愣住,而他微笑,說:"新年快樂,喜歡嗎?"
自己就立在車邊,身後是爸爸媽媽的眼光,面前是他。那把車匙靜靜地躺在掌心裡,那麼小,又那麼沉,沉得她差點兒託不住。手指動了動,但最後還是收攏了起來,她慢慢擡起頭,對着他很努力地微笑了一下。
2
是吳師傅把蘇小魚一家送回去的。上樓之後蘇小魚反常地沉默,倒是爸爸先開腔的,笑呵呵地把那個皮盒子放在她面前。
"女兒啊,這份禮太厚了,我和你媽原本也不該收下,不過不收的話人家多心,最要緊是你們能修成正果,那可比坐一百次遊輪都讓我們高興。這份東西我們現在用不着,先擱在你這兒吧。"
蘇媽媽在旁邊推了老伴一把,"一喝酒就囉唆,這些話等以後有結果了再說吧。先洗澡去,一身酒味。"
蘇小魚沒說話,低頭看了一眼落在自己手裡的皮盒子,盒蓋緊合,皮面暗沉沉的,剛纔打開時的華美背景與金色卡片彷彿是南柯一夢,怎麼努力回憶都覺得模糊。
睡覺前媽媽進房來,坐在她牀邊上看她。
之前吃飯的時候媽媽一直都很安靜,現在又這樣看着她,蘇小魚有些不安。
"小魚,爸爸、媽媽今天看過了。"
"嗯。"她坐在被窩裡輕聲應。
"挺喜歡他的吧?"
這次回答前蘇小魚安靜了好一會兒,半張臉都埋在被子裡了,最後才"嗯"了一聲,聲音低得都聽不清。
媽媽嘆氣,"小魚,媽媽不是老封建,你要是真的自己喜歡,沒被人騙,沒被人強迫,我也不會硬不讓你談戀愛。可是小魚啊,我們家是怎樣的你最清楚,那個男人離我們家太遠了,門不當戶不對的,以後你要面對的事情多着哪。還有,這人雖然看上去挺和氣的,說的話也入耳,可我這心裡就是覺得不安生,不知道爲什麼。"
擡起頭來看媽媽,蘇小魚動了動嘴脣,心想:"媽媽,這是你女人的直覺,俗稱第六感,當真是很準很強大。
"獵豹走路的時候四肢落地無聲,越危險的生物看上去越是溫文爾雅,只有螃蟹之流才需要虛張聲勢,外表兇狠的全是因爲沒底氣,依此類推,陳蘇雷的危險程度,那可真是深不可測……"
這幾句話她是放在心裡說的,媽媽當然沒聽見。她接着又跟女兒聊了幾句,這樣說來說去怎麼可能有結果,最後嘆了口氣站起身。
"算了,以後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早點兒睡,明天上班嗎?"
"當然上班啊,不上班怎麼行?"這回蘇小魚的回答倒來得很快。
這回媽媽聽完總算笑了笑,拍拍她的腦袋,說:"乖!"臨走還替她關上門,留下蘇小魚在一室黑暗中睜着眼睛看天花板,翻來覆去,滿心滿腦都是那兩句話。
他說:"如果可以,真希望這種感覺可以永遠延續下去。"
他說:"或長或短,總會有結果,最重要的是,我們能一起走下去。"
多麼動聽!爲什麼她卻會聽得這樣難過?
窗外天寒地凍,突然很想被人擁抱,爲了剋制那樣的感覺,她最後用雙手環抱住自己,在被窩裡縮成一團,然後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睡了。
第二天,陳蘇雷沒有去公司,一早在電話裡說有些事需要處理,讓她整理一下麗莎留下來的幾份項目方案,又說晚上再聯繫,聲音溫柔,最後說"sorry",這兩天都沒時間陪她,一直到掛電話時都沒有提過那輛車。
剛擱下又有人打給她,是湯仲文,說推薦信弄好了,問她是否還需要。她當然要,蘇小魚應得很快。
他仍是下班後纔有空,她在辦公室做數據整理。中午的時候自己煮麪吃,到點站起來收拾東西,那把車匙一直靜靜地躺在桌上,旁邊是大樓管理處配好的車位證和進出磁卡,全都是簇新的東西,整齊地疊放在一起。
她看着看着又出神了,其實這一整天它們都這樣時不時地影響她,並非不好,而是太好了。冬日苦寒,現在有一輛車在這棟大樓下的某個角落裡靜靜地候着她,車位證上標示的位置驚人地好,電梯直達,一步路都不用多走。
楊燕說過,一輛車比男人更能給她安全感。她的噩夢裡從來不包括找不到男人,只有找不到自己的車。
公獅子在原野上整日奔跑追逐羚羊,遠古時代的雄性出生入死帶回獵物。現在社會進步了,男人終於可以氣定神閒地表達同樣的意思——我送你禮物,我對你好……
不能再看下去了,湯仲文還在等她。他最恨遲到,她也從不願浪費別人的時間。
想撥個電話給蘇雷,手指已經落在數字鍵上,但她最終沒有撥完那個號碼,慢慢地把手插進口袋裡,轉身走了出去。
腳步聲遠去,辦公室裡一片寂靜,那把車匙仍舊躺在原來的地方,在夕陽裡無聲無息。
3
雖然馬上就要到新年了,湯仲文的公司裡仍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前臺小姐已經認識蘇小魚了,看到她就一臉笑,直接引着她往湯仲文的辦公室去。
他在辦公室裡等她,正對着電腦工作,看到她也沒站起來,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示意她坐。
她走到他辦公桌前坐了。他推過一個文件袋來,她打開看了,裡面就是那份推薦表格,還有厚厚的一疊項目證明。
這些都是她在BLM時參與過的項目,但是BLM都已經不存在了,不知道他費了多少工夫幫她弄齊了證明材料,蘇小魚看完之後滿眼感激。
"不用謝了,等你拿到面試資格再說吧。"他先開口。
"好的,不過就算沒有拿到面試資格,我也要好好謝謝你。"蘇小魚非常誠懇。
他看着她,過了幾秒才說話:"怎麼謝?"
……沒想到他這麼直白,蘇小魚噎住。
外面有敲門聲,然後有人不等迴應就探頭進來,是範聞。他看到蘇小魚笑嘻嘻的,然後對着湯仲文喊了一嗓子:"時間到了啊,要不我通知浙商商會的人今天你不去了?"
他站起來說話:"不用,你先去,我馬上過來。"
範聞點頭離開,臨走還對蘇小魚眨眼睛,蘇小魚被他看得有些尷尬,旁邊卻響起湯仲文的聲音,"這樣吧,既然你在,正好幫個忙。"
"好啊!需要我做什麼?"正愁不知道怎麼報答他呢,她應得很快。
"今晚的商會我缺個女伴,秘書有事,你就頂一下吧。"他說話的時候仍是一臉嚴肅,又低頭看了一眼她的穿着,說,"套裝就可以,我不介意。"
浙商商會的地點就在茂悅,蘇小魚對這裡並不陌生,很久以前她在這裡參加過生平第一個項目成功的慶祝會,還與貝理寧在那個滿眼浮華的露臺上聊了很久。
回憶裡充滿了美人美景,但對蘇小魚來說卻感覺複雜。熟悉的場景反覆提醒她那天的每分每秒,心裡總有些微妙的抗拒之意,所以當湯仲文帶着她大步走進會場的時候,蘇小魚所想的只是什麼時候自己能有機會盡早離開。
不過受人點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湯仲文之前這樣相助,現在又不是叫她上刀山下火海,不過是臨時走個過場,這點兒小事,她哪好意思拒絕?
經濟形勢不好,但這場酒會來的人倒是不少,交談聲此起彼伏。吃的是自助餐,湯仲文的出現令許多人露出驚喜的表情,看到他紛紛走過來熱情地打招呼。
對於這樣的場合參加的次數多了,蘇小魚現在已經明白這個名利場的真諦:無論什麼時候,有實力的人總是最受歡迎,更何況現在形勢嚴峻,能夠與財力雄厚的投資集團搞好關係總不會出錯,因此湯仲文與範聞很快就被衆多企業家包圍。範聞最是能說,杯盞交錯,一羣人聊得風生水起。
男人們圍成一圈,蘇小魚樂得脫身,找了個間隙趕緊退出包圍圈,轉身往清靜角落裡走。
酒會上女賓很多,個個衣着華麗。商人重利,其他方面就比較"隨性",帶來的女伴大多青春逼人。有幾個女伴真是漂亮,笑起來的時候滿室春光。
事實上,她們不笑的時候蘇小魚也有滿室春光的感覺,現在還是深冬,但其他女賓所穿的全是輕薄亮色。市情慘淡,但下一年的主打色倒反其道而行之,用色多是嫣紅嫩綠,質料也極盡薄透輕柔,再配上一張張精緻妝容,更是令人眼花繚亂。
只有蘇小魚穿着最簡單的套裝,連鞋子都是素色的,夾在這一片奼紫嫣紅當中顯得格格不入,再回頭看一眼湯仲文,他也在做相同的動作,與她對視一眼,然後微微搖了搖頭。
明白了,那意思就是說:同志,你得堅守陣地,直到撤退命令最後到達。
脫身無望,蘇小魚雙肩一垮,對着面前長桌上琳琅滿目的自助餐點沮喪。
聽到女人的嬌笑聲,會場裡並不安靜,但那個聲音略帶尖厲,雖然離她有些距離,但仍是入耳清晰。蘇小魚來不及回頭,側邊就響起男人的聲音,語帶調侃,"方東,那是你帶來的妞吧?我說你換得再勤也得挑挑人哪,怎麼啥樣的都帶出來湊熱鬧。"
那個聲音怎麼聽怎麼耳熟,蘇小魚情不自禁地轉身去看,正對上說話的男人的臉。
4
的確是熟人,四目相交,兩個人都有些詫異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方南大笑,拉着同伴走過來拍她,還很得意地用手肘捅了捅身邊的男人。
"方東,這回你輸了吧。我說蘇雷他一定到吧,你看他家的魚兒都在這裡了。"
又有人走過來,就在蘇小魚身邊停下,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才說話,語氣很平。
"在聊什麼?這兩位是你的朋友?"
能夠一句話把場上氣氛搞嚴肅的人沒幾個,這次蘇小魚不用擡頭看就知道是湯仲文出現了。方南臉色一變,她頭大地嘆氣,趕緊從湯仲文肩膀下鑽出來給他們介紹。
"方先生,這位是星馬投資的湯仲文。文森,這是方南,這位……"她看着方東停頓了一下。
"我叫方東,湯先生,幸會。"方東伸手過來與湯仲文相握,又看了自己弟弟一眼。
自己大哥眼光裡內容頗多,方南"嘿"了一聲,這才走上來跟湯仲文握手。方東還拉着他與湯仲文簡單聊了幾句,他的女伴端着酒過來,一身嬌嫩鵝黃,穿得很是性感,介紹時看着蘇小魚的打扮又咯咯地笑起來,"蘇小姐今天怎麼穿得這麼職業?"
蘇小魚笑,"文森秘書有事,我今天下班見到他就被拉過來臨時充當女伴,所以就只能這樣了。"
湯仲文看了她一眼,然後才微微點頭。方東就站在自己女伴旁邊,這時候的表情有點兒鬱悶,接着就拉着她告辭。方南也沒有多說什麼,就這樣一起離開。
目送他們的時候湯仲文才開口說話,看着他們的背影問蘇小魚:"你跟方家兄弟很熟?"
"方家兄弟?"蘇小魚搖頭,"我只見過方南,之前在南方出差的時候認識的。"
認識方南的那幾天過得實在是跌宕起伏又精彩非常,蘇小魚說到這裡就開始出神,連帶着目光都遙遠了許多,臉上的表情都變得不一樣,好像早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他再開口前安靜地看了她兩秒鐘,說的還是之前的話題。
"那是方家的東南西北,在浙商圈子裡也算小有名氣了。陳蘇雷跟他們交好,是因爲他你們才認識的嗎?"
湯仲文性情嚴肅,講話簡短,很少一口氣說這麼長的一段話,最後還提到陳蘇雷,連名帶姓,完全不是他平日的風格。蘇小魚本已出神,聽完這兩句話之後卻擡起頭來,開口前彎彎眉毛。
"文森,你爲什麼這麼問?"
沒想到她會這樣鎮定地不答反問,他看着她不語,身子一動,又剋制着兩手相握。
爲什麼這麼問?不知道,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明知道自己早已疏失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卻總是放不下。
更不可思議的是那個男人。短短數月未見,蘇小魚說話處世的變化已經非常明顯,稚氣盡脫,隱隱有大家風範,或許連她自己都不自知,但他卻是明白的。聰慧女子脫胎換骨,有時需要的不過是一句話、一個點撥,甚至只是一個眼神。陳蘇雷與她,數月來簡直是形影不離,與那樣的人日日相處,只要他有一點兒用心,她怎麼可能不改變,不長大?
那個男人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如果真要成就她,何必將她私藏?如果只是要獨佔她,又何必教她由她?她這樣一天天成長,最後總會生出翅膀來,向她想要的天空飛過去,到那個時候他難道還能悠閒淡定?還是他自信到極點,覺得她永遠都不會離開,永遠都不會放棄他?
不知道湯仲文在想些什麼,但他看着自己的眼神複雜,蘇小魚本能地覺得不該再多說,正好範聞帶着幾個人走過來,她轉身捧起一個盛着甜點的瓷碟做掩護,隨便講了幾句就往旁邊走開。
四下人多,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總覺得大家看她的眼光有點兒奇怪。人多,繞來繞去都有被窺測的感覺,蘇小魚最後避無可避,只好再次退到了露臺上,終於找到一個清淨角落放下手裡的碟子。
冬天,露臺上沒什麼人,風裡涼,她走到最邊上的角落裡。這地方正對着側邊大樓,看不到風景,三面環抱,風也小一點兒,她把碟子擱在齊胸高的水泥檯面上,開始專心地吃甜點。
茂悅的櫻桃芝士蛋糕,味道當然是一等一的好。她午餐吃了那碗麪條之後就沒吃過什麼東西,下班直接到湯仲文公司,接着就被他帶到這裡,到現在餓得前胸貼後背。那麼小的一塊甜點,她又正餓着,當然是三兩口就沒了,吃完看着空盤子嘆氣,心想着要不要回去再多拿點兒東西,索性打包到這裡吃個痛快。
肚子餓,她這個決定下得很快,想好了就行動,動作有點兒急了,才一回身眼前就是一黑,差點兒撞到走過來的人身上。
5
"方先生……你嚇死我了。"肩膀被人扶了一下,看清來者蘇小魚才低聲叫出來。
"是嗎?不好意思。"方南摸香菸,點着前看了她一眼,問,"我出來透口氣,介意嗎?"
蘇小魚不是第一次接觸這個男人,他對她的態度與之前大相徑庭,知道他一定有話要說。蘇小魚先搖頭,"沒事,方先生。"
他把煙點着了。天冷,露臺上沒什麼人走動,他菸頭上的一點紅色在黑暗中若隱若現,說話時也不看她。
"小魚,前兩週我和蘇雷見了一面。"
方南個性直來直往,蘇小魚與他雖然相處時間短暫,但這點仍是很清楚的,聽完這句話就明白他的意思,張口想說話。
他沒給她時間,繼續說了下去:"我認識他十多年了,最慘最好的時候都看過。這人其實挺沒勁,過去還有點兒人味道,後來就剩下錢味道了。我們幾兄弟那時候還擔心他搞不好要孤獨終老了吧,方北最毒,說是臨了了買個養老院送給他,算是臨終關懷。"
他說得挺好笑的,可惜蘇小魚笑不出來,"方先生,是不是蘇雷對你說了些什麼?"
"沒,他什麼都沒說,跟我喝了一宿,第二天飛法國了。"他轉身看她,然後搖搖頭,"小魚,我看到他帶你來那次,真高興,還以爲養老院用不着了,可這次送他去機場的時候真他媽心裡堵,知道爲什麼嗎?"
方南用詞粗魯,國罵都出來了,但在蘇小魚聽來反比之前他彬彬有禮地說不好意思親近許多,又爲了他話裡的意思不安,低聲問了一句:"爲什麼?他不高興嗎?"
"沒看出來,他高興不高興誰看得出來。虧了八個零是那張臉,賺八個零也是那張臉,我懶得研究。"方南倒是直截了當,"我問他怎麼不帶着你?他說你要準備考MBA,沒時間,沒錯吧?"
"嗯。"蘇小魚輕輕應了一聲。
她答應得挺快,又自然,方南倒是停了一下,狠狠地抽了兩口煙才說話:"我說現在這世道是怎麼了?女人個個能折騰,特別是他看上的,都跟商量好似的,一個個奔更高成就那塊兒去,都修煉成白骨精了,那還要男人幹什麼?"
蘇小魚心裡一抽,慢慢開口說話:"你是說楊小姐嗎?"
方南說完那句話就有些後悔,聽她這樣答更是皺眉頭,"不是吧,這你也知道?他倒是樣樣不瞞你,那你知道就更不應該啊!明明曉得她就是讀了MBA纔出事的,你還去湊那個熱鬧!要說讀它幹什麼?做女強人?年薪百萬?我們男人也挺辛苦的,給點兒花錢的空間行不行?"
"我沒那麼想過,讀書而已,又會出什麼事?"她說話的時候低着頭,不敢相信自己竟仍能夠斟字酌句。
"都是識貨的,你不招惹別人,別人不會招惹你?再遇上萬一……"他話說一半,突然自己嘿地笑出來了,"還好,那傢伙現在就剩錢味道了,拿出來玩的都是利,誰破產也輪不到他,他能由着你就隨便吧,我瞎操什麼心。"
他笑,她也跟着彎了彎嘴角。燈光暗淡,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她手裡捧着的那個瓷碟,黑暗中突兀的一抹白。
兩個人安靜下來,他抽菸,她心思恍惚,已經全忘了接下來還要說些什麼。但蘇小魚心裡已經後悔,後悔自己剛纔所問的每一個問題,後悔自己居然按捺不住,明知知道得越多越難受,竟然還放任自己問下去。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蘇雷從不提起,她也不該知道。又何必這樣只鱗半爪地聽進耳裡,落在心裡,一遍一遍地讓自己心涼。
不想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她掙扎許久之後主動開口,輕聲問他:"方先生,您今天一個人來的?沒帶女伴嗎?"
他一支菸都快抽完了,聽到這句突然大聲嘆氣,狠狠掐滅了它才說話:"別提了!她沒來,放我鴿子。"
想象不出有哪個女孩子敢放他鴿子,蘇小魚雖然滿心混亂,但仍是驚訝地"啊"了一聲。
"算了,不提她。"他扔掉菸頭,"進去吧,外面挺冷的,你是來臨時代打的,對吧?要不跟你那個什麼前任上司說一聲早點兒跑路,我們出去吃點兒東西,這地方都是鳥食,吃都吃不飽。"
露臺上的確挺冷的,雖然比起其他女賓來說她穿得已經相當嚴實了,但立在風裡久了總有點兒瑟縮,再加上肚子裡至今空空如也,真有點兒飢寒交迫。方南這句話說得及時,蘇小魚立刻點頭,捧着那個碟子就跟着他往會場裡去。
會場裡仍舊熱鬧非凡,方南人高馬大,又走在蘇小魚身前,自然將她的視線擋了個嚴實。想找到湯仲文,她往前走的時候努力地左右張望,沒想到身前的男人突然剎車,她正看兩邊,猝不及防,一頭就撞到了他的背上。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捂着鼻子擡頭看方南。他臉上的表情古怪,定定地看着前方的某一點,一動不動。
從未看到過方南露出這樣的表情,蘇小魚驚訝,順着他的眼光看過去。那邊人羣熙攘,一對穿着正式的男女剛剛牽着手走入,是蘇雷,身邊立着一個綰着發的女子,眉目清淡,一身雪白,緊身寬袖,下身居然是寬大褲裝,奧黛(越南傳統服裝)一般,更襯得她身形優雅。
圍上去說話的人很多,陳蘇雷一貫的微笑,也不急着交談,先從侍應生手中托盤上拿香檳給身邊的女伴,又低下頭脣形一動,在她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姿態親暱。一雙璧人,隔了那麼遠的距離,仍是擋不住的光彩奪目。
身邊有人竊竊低語,"陳蘇雷來了,看到沒有?"
"看到了,那個女人是誰?沒見過。"
"他新找的女人唄,都手拉手帶到這裡來了,還不夠張揚?"
"唉,沒戲了,這年頭鑽石王老五怎麼都給人家捷足先登了?怪不得我一直嫁不出去。"
…………
交談聲經過蘇小魚的身邊,然後漸漸遠去,從昨晚開始就悶悶作痛的心突然被銳物穿透,害怕起來。她竟然不敢再看,腳步一錯,倉皇后退了半步。
但肩膀被人從後面扶住,退無可退,頭頂響起熟悉的聲音,正是她尋找了許久的湯仲文。
他低頭喚她:"小魚。"
他人高,那裡又是衆人焦點,看得一定比她更清楚,但這聲"小魚"仍語氣平常,喚過之後也不再多說一個字。
她愣愣地仰頭看他,眼裡盡是迷茫。會場宏大,她就更顯得小,像一隻迷失在叢林裡的小動物,不知道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