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中的玉韻開始和古琴一起在竹林中生活。

“我該怎麼叫你呢,是叫娘還是姐姐?”小古琴有點天真地問。玉韻看起來很年輕,怎麼看都不像寡婦,倒像待嫁的碧玉。故古琴不知道該怎麼叫。

“就叫娘吧,孩子。”——這本身似乎就是一個痛苦的現實。

“噢——我有娘了!”孩子歡呼起來。

其時正值桃子成熟的季節。竹林西北十里外有座高山,山上有不少野桃樹。古琴想到那裡去摘桃子給玉韻吃。天才矇矇亮他就去了,玉韻並不知道,也沒說不準他出去玩。中午他就摘了滿懷桃子高高興興回來。回來的時候他不走早上去的路,而走另一條路。經過一個村莊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個桃園。園子裡的桃子個個如蘋果一般大小,水靈靈的,像美人的臉蛋,比野桃子好看多了。野桃子只有李子搬大小,黯然失色。小野桃如何能配得上玉韻的臉蛋?古琴看看周圍,沒什麼人。他把懷裡的野桃子往藩籬草叢裡一抖,悄悄溜進桃園。四周很安靜,他心裡反而感到害怕。不過他畢竟不是第一次偷吃的,而這次並不爲了自己,而是爲了玉韻。他以極快的速度摘了七個,用上衣包住,迅速離開。就在他剛鑽出藩籬的時候被人發現了。——“抓賊啊!”古琴趕緊跑。他跑得非一般的快,後面的人追不上。他滿頭大汗地跑回竹林,玉韻正等他吃午飯呢。見他不穿上衣,氣喘如牛,手裡提着一包東西。

“怎麼了?” 玉韻問。

“桃子,給你。”古琴打開衣服,鮮豔的桃子露出了笑臉。

“哦。”玉韻微微一笑,但又問:“哪兒來的呢?”

“從山上採的。”

“哦?山上有這麼好的桃子嗎?”

古琴低下了頭,說:“我從山上摘了野桃子,回來的時候經過一個桃園,看見了這桃子,比山上的好。”

“哦。這桃子是比山上的好。但以後不要拿別人的東西了,知道嗎?這一次娘原諒你。”玉韻責備的口氣並不重。她心裡甚至還有點甜蜜的感覺。當然,這並不是因爲古琴偷了好東西回來她就高興。她拿起一個桃子輕咬一口,細細品味。桃之鮮豔,亦如玉韻的臉。

“好甜,你也吃。”玉韻看着古琴,臉上藏不住心裡的甜蜜。她想起夢中的生活,如在夢中。古琴感覺到玉韻笑臉的溫馨,有如家的感覺。從此以後,古琴再也不偷東西了。

現實並非如桃子般浪漫。古琴還是個孩子,雖不知何年生,但大概也有七歲,應該上學了。不入學,恐怕不能好好認識這個世界。玉韻說:“好孩子,你既已叫我作娘了,以後就要跟娘一起受苦了。孃家裡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不能給你富貴。能給你的,只有清淡。娘喜歡吹簫,你要是喜歡,娘可以教你。娘很喜歡這些竹子,視它們如自己的生命。娘每天都和它們在一起,每天都給它們吹簫,每天都看着它們,傾聽它們的聲音。可娘不能要求你也這樣過一生。你不能像娘一樣永遠呆在這竹林裡。眼下許多孩子都上學了,你也應該跟他們一起上學,學點知識,瞭解一下這個世界。可是,家裡一個錢也沒有,娘也不識字,教不了你,怎麼辦呢?”

“娘,我們可以種菜去賣呀!我們還可以編竹籃子,竹簍之類的東西去賣。”小古琴蠻有經濟頭腦的。然而話音未落,他想起了娘剛纔說的話,娘視竹子如生命,如何能叫娘砍竹編竹籃子?小古琴低下頭,懇求娘原諒。娘卻笑了:“傻孩子,你有什麼錯呢?”

從此,玉韻便爲掙錢的事而忙了起來。她把唯一的一畝田騰一半出來種菜。菜長得比稻子快,一年四季可以種不同的菜。她的田總能種出最好的菜,而且長得比別人的快。別人的收一回,她的可以收兩回。種得也輕鬆,不必噴殺蟲劑,不必施肥,只要種子和水,那菜便長得像她一樣美。她不懂得怎麼賣東西,把菜挑到集市上,只害羞地叫一聲:“賣菜。”聲音很輕,彷彿只說給自己聽。但此聲柔而不弱,靜如水一般流出去。又像長了翅膀,以淡藍色的姿態輕盈而緩慢地飄出去,慢得幾乎要停下來,但卻源源地飄出去,要充斥整個空間。男女老少無不被這優美無比的嗓音吸引,彷彿進入了夢幻般的世界:藍的天,綠的地,紅的花,可愛的公主……當人們醒過來看到她那絕世之美時,不想買菜的也相擁而上。婦女們不得不罵自己的男人花心了。奇怪,那玉韻自從遇上古琴之後,變得更美,更具神韻了。於是,她的菜總能賣得最快,價錢最好。玉韻原婆家的人也看到了,他們自是不屑買玉韻的菜,還遠遠地拋軟刀子:狐狸精!其他人才不管呢,爭先恐後的,一些人爲爭先還發生口角甚至動起手來。但這樣的爭鬥不會持續下去。他們一停下來爭鬥,別人便會取代他們的位置。買菜比吵架重要多了,所以他們之中便有一方寧可退讓一步也不想把時間耗在口角上。呵呵,人沒到,鈔票就像雨雪一樣紛飛而至,弄得玉韻手忙腳亂。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能否買到菜已經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能否接近玉韻,能否跟玉韻說上一兩句話,就算看上一眼,就一眼,也覺得力氣沒有白費了。當然,玉韻的菜也確實比別人的好吃,脆嫩鮮美。這不純粹因爲心理作怪。玉韻的田從不用化肥農藥,附近的人早有耳聞,玉韻的菜肯定不會農藥中毒。婦女們往往哂笑:“有什麼好吃的!”而買者越來越瘋狂,玉韻的菜尚未挑至半路就已被他們搶購一空,甚至還有人直接到她家裡預訂。

菜不是每天都有,在蔬菜成長期,玉韻開始編竹籃子。編竹籃子要砍竹。玉韻視竹如自己的生命,把自己看作竹的一部分,要她砍竹,如何下得了手?她的思想能接受嗎?但玉韻已經決定編竹籃了。在砍竹之前,玉韻舉行了**而奇怪的祭祀。早在一個月前,玉韻就釀了花果酒,此時正好拿來當祭品。黎明時分,太陽未升起來之前,面向北方,生起一堆火。生火所用草木並非一般的草木,而是玉韻常沐浴的小河中的水草。火堆前獻上七杯酒。酒杯也講究,非一般的土瓷杯,乃雅潔的貝殼。這貝殼沒有碗大,故不叫碗,雖也沒有杯深,但還是叫杯吧。酒杯之前擺了七片竹籜。玉韻則跪在竹籜之前,雙手合十,口唸經文。不知道她念的是什麼經文,也許是古老的語言了。經文大意也許是:原諒我吧,竹之神。今日用你的軀殼來作工具,非我心所願。原諒我吧,竹之神。今日用你的軀體來謀利益,非我心所願。原諒我吧,竹之神。今日用你的肢體來做我手中籃,非我心所願。唸完經文,玉韻咬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面前的七片竹籜上,然後三拜九叩而禮畢。小古琴在一旁觀看,玉韻不許他說話。禮畢之後古琴纔敢問拜的是何方神明。玉韻回答:“竹神。”

“他靈嗎?”

“嗯,是的。”

“他會保佑我們,對嗎?”

“不是的,孩子。我們拜他,不是爲了得到他的保佑。”

“那是爲了什麼呢?”

“爲了我們自己的心,他只在我們的心中,明白嗎?”小古琴還是半懂不懂。玉韻摸着他的頭髮:“你長大了自然會明白的。”小古琴拉起玉韻的手,看她剛纔咬破的手指頭。玉韻的手是那麼的纖細嫩白,像水一樣柔軟,如玉一般潤澤,食指頭上紅的一點,還滲出血來。小古琴把它輕輕地含在嘴裡。玉韻默默看着他,心裡感到寬慰。受傷的指頭隱隱作痛,但又是那麼的舒服,心裡暖乎乎的,玉韻感到自己的身體彷彿已融入古琴體內。她又想起夢中的情景。

玉韻當初進竹林搭竹屋時爲何不祭竹神呢?玉韻說了,竹神只在她心中,搭竹屋是竹神允許的。因爲竹屋只爲玉韻棲身。而編竹籃去賣,那便對不起竹神,須以血祭之。砍竹,無刀不行。爲此,玉韻買了一把刀。至此,竹林開始進入鐵器時代。銀光閃閃的刀刃,“卜”地一聲沒入竹中,玉韻的心彷彿也被砍了一下。潔白如玉的手,與烏黑的刀身是那麼的不協調。再看那翠綠的竹身,筆直有節,節節清秀。玉韻再一發力,竹子緩緩倒下,伴着沙沙聲。編竹籃時,玉韻的手被竹蔑劃得傷痕累累。潔白的手上一道道血痕,鮮明奪目,看得小古琴心疼不已。小古琴忍不住叫玉韻不要編竹籃了,他不想讀書,一輩子留在竹林裡。玉韻卻笑着說:“傻孩子,不讀書怎麼行呢?現在的社會和古代不一樣,不讀書,哪兒也去不了。”

一個月後,方圓百里內,幾乎每家每戶都有玉韻親手編織的竹籃子。買這竹籃子的都是男人。這些竹籃子買回去後,常常很快就被家庭主婦一氣踏扁扔進水溝裡,而男人們總不死心,還會再買。這無疑促進了籃子的生產和銷售,幸好這速度尚在可持續發展的範圍內,否則那片竹林只怕要遭滅頂之災。

這樣,古琴一年的學費不出三個月便掙夠了,而玉韻也就暫停了種菜、編竹子籃子。方圓百里內的男人可又開始寂寞和無聊了。

九月份,古琴上了小學一年級。

從此,古琴在竹林中學習,玉韻則在他旁邊吹簫。

古琴學習很用功,又誠實聽話,深得老師們的喜歡。學生入學,家長的名字也常常載入校冊。當老師們瞭解到古琴的家長是玉韻時,都深感驚訝並且嘆息。這些老師都是本地人,對臨近村莊的大小事情多有了解,他們家中也有玉韻的竹籃子。古琴是玉韻的孩子?是收養的還是親生的?玉韻不是因爲懷不上孩子才被逐出家門的嗎?孩子會不會是她與外面的漢子生的?那古琴的父親又是誰?語文老師是個女的,比較喜歡聯想。但作爲老師,多少有些修養,故對古琴並沒有什麼不好的態度。老師們與孩子們的家長通常都有聯繫,這樣有利於教學,但古琴的老師與玉韻卻無絲毫聯繫。玉韻不會找老師談古琴的事;老師們瞭解玉韻的處境,也不會登門拜訪。

期末有一次全鎮小學生知識競賽,古琴被選中參加。全鎮有二十多所小學,上千人參加考試。這是古琴的第一次競賽,他沒有信心,甚至不知所爲何事,老師們卻對他寄予厚望。村裡的小學辦學水平遠比鎮中心小學低,要在競賽中拿到名次可不容易。古琴比一般孩子都聰明、穩重,希望他能取得好成績。考場設在鎮中心小學,離竹林有七八里路。考試那天,家長們都給孩子準備了最好的早飯,並親自送孩子去考試,鼓勵的話更是少不了。玉韻對此卻漠不關心,平靜如往日。古琴明白娘從來不與別人爭什麼,對這樣的考試也同樣如此。古琴天還沒亮就起牀收拾東西去考試。玉韻還在夢中。天很冷,路邊的小草都凝了霜。他先到學校,然後由老師帶去考場。其他孩子都很興奮,只有古琴像平時一樣。經過等人,點名,趕路,入考場,找座位一系列動作,古琴終於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發捲了。呵呵,事情真不簡單哪。坐定之後,看着那麼多奇異的面孔,就像開學第一天那樣。他旁邊的小朋友還過來和他搭話。

結果是古琴爲學校爭得了光榮,得了一等獎。老師們可高興了,教出如此的好學生是件多麼自豪的事情。玉韻也說小古琴乖,考出了好成績。古琴也不知孃的心裡是否真的高興。新學期開始時,學校開了個表彰大會,給在上學年度鎮知識競賽中獲獎的學生頒獎。古琴得了獎狀一張,永生鋼筆一支,還外加三塊七毛錢。呵呵,這也算是不錯的收穫。下面一片掌聲和歡呼聲。在往後的競賽中古琴都得到好名次,但不再有獎金了。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學校裡調來了一位新老師,正好就教古琴所在的班。這位老師是北方人,男性,臉型方正,戴個黑圈近視鏡。村裡戴眼睛的除年老昏花者再無別人,於是同學們私底下興奮地叫他眼鏡八。這位老師給古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爲他對古琴的關心中毫無猜疑的成分。也許因爲他是從北方來的,初來乍到,不瞭解玉韻的處境,所以纔沒有猜疑。這老師也是竹林的第一位訪客。古琴也長大了,會說普通話,可以和老師自由交談。玉韻則不懂普通話,只能由古琴當翻譯。她話也不多。這時候的玉韻仍是那麼年輕貌美,看起來更像古琴的姐姐而不是媽媽。北方老師深感驚訝。

村子裡對這位陌生的竹林訪客議論紛紛。聰明的婦女則說:“怪不得狐狸精會有孩子,果然在外頭勾搭了男人。這麼久不相見,是爲了掩人耳目。”北方老師不懂南方話,所以傳到他耳裡的話不多。而他繼續像父親一樣關心古琴,這無疑加深了周圍人對他的誤會。古琴雖聽說了旁人的猜疑和非議,但不作任何解釋。然而北方老師只教了古琴一個學期,第二學期便調走了。古琴想了解他調走的理由,卻無從知曉。總之,北方老師突然消失了,也許回北方去了吧。村裡的人又說,玉韻被人拋棄了吧,活該。

竹林又恢復了平靜。

六年級面臨着升學考試。村裡只有小學,沒有初中。全鎮只有一所中學。這所中學也主要是教初中,職業高中不怎麼受關注。好的中學集中在縣城裡,如縣第一中學,是省級重點中學。還有二中,三中,也都重點中學。這些中學都面向全縣招生。所以,村子裡的孩子都渴望考上縣第一中學,要不二中也不錯,再不就三中吧,總之別呆在鎮的那所破中學裡。可是村子裡自辦學來還沒有人考上縣第一中學。全鎮每年也只有十多個同學能上縣一中。但聽說考不上的,有錢也可以上,要一萬三千八。古琴還沒有聽過村裡誰有這麼多錢。

古琴在歷屆鎮的知識競賽中名列前茅,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可以上。老師們對他寄予莫大希望。而古琴卻不這麼想。他不想離開竹林,不想離開玉韻。縣城太遠了,他沒去過。小鎮離竹林還比較近,可以每天都回家。他的這一想法埋在心底,沒有和任何人說,包括玉韻。填報志願的時候,他本想只填鎮裡的那所中學,但倘若這樣老師們勢必會過問,索性就把縣重點中學都填前面,鎮裡的那中學放到最後。考試的時候,他把難一點的題目都故意做錯。結果如他所願,上了鎮裡的初中。老師們則大失所望。幾個老師還不敢相信,不辭辛苦去查古琴的考卷,結果沒差錯。玉韻猜到古琴的心意,微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