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七個月後,北方那個販賣低檔工藝品,也販賣過玉韻的畫的那位老闆,又碰到了玉韻。此時,玉韻已是國內著名畫家。她的作品受到世人的推崇,每幅畫拍賣底價高達七十萬。以前凡買過玉韻的畫的都發了財。那賣抵擋工藝品的老闆現在到處跟人吹他認識玉韻,玉韻的畫開始都是由他代理的。他家裡還有兩幅原來賣不出的作品,現在成了財富的象徵。

玉韻尋求全國各大小城市都展出她的作品,頻頻出入社交場合,認識不少達官貴人及學術界名流。她依然那麼年輕貌美,如仙女一般,又兼現代人的打扮,集古典美與現代美於一身,具極深的藝術修養,又善於交際。她本身就已成爲一個藝術神話。此般神話人物,自然大大受媒體關注。玉韻有空常常接受記者採訪,但時間不能超過七分鐘。她沒有保鏢,沒有經紀人,也沒有秘書,就一個人,開一輛銀白的牌子爲四個圈圈的轎車到處逛,車上從不載第二人。她穿的都是最時尚服裝,原來戴的玉玦現已換成了玉鐲子,單隻,頸上還配着鉑金項鍊。有一次,她走在大街上,一歹徒想搶她的手提。很不幸,這歹徒剛伸手就被警察抓了。

她住哪兒呢?她在市中心最繁華的街區買了一套房子,一個人住,沒有傭人。這房子買得並不貴。她跟圈子裡的人說她想買一套房子,請大家給點意見。她話一出,當晚就有人打電話送房子來了。繁華街區的,五折優惠。她每天都親自去買菜,超市裡的蔬菜區都認識她了。可惜她吃的東西並不多,又都是蘿蔔青菜糧食,也不用泰國香米,最便宜的就行。圈子裡的人猜想她一定信什麼教,只吃素。朋友們對此讚歎不已,說她修養高,名利地位全有,還能享受清淡。雖說她常常參加宴會,但在宴會上也只吃蘿蔔青菜。她很大方地告訴大家她不能吃葷,否則主會怪罪她的。不過菸酒她卻無所禁忌。她喝酒很有度,喝酒的姿勢甚是高雅,這是別人學不來的。

高品位的女人如一件藝術品,有錢有勢的男人都想擁有。然而,玉韻並不怎麼看重金錢,這讓有錢人覺得有些遺憾。玉韻的手機每天都很忙,沒完沒了的邀請,其中夾雜着私人的約會。而玉韻並不因此覺得煩。她喜歡被邀請,也儘量做到不讓大家失望。當然,私人的約會她都委婉地拒絕了。一些單位爲了請到她還給她送禮,玉器古玩,高檔茶葉,名貴人蔘,應有盡有。玉韻照單全收。那些有錢人都想買她的畫,她每天的各種活動都排了十多個小時,還有時間作畫嗎?作畫要心靜,她能做到嗎?她一兩個月就出一幅作品,而且每一幅都是精品。有錢人未必懂畫,但內行人都是懂的,都驚歎玉韻之才。其中有人懷疑,玉韻如此熱衷社交活動,哪有時間作畫?會不會是有人甘願爲她作畫,讓她出名呢?她有替身?然而,她言談舉止中流露出來的人格修養都是裝的?而有一次,一個單位請她題字,她當衆揮毫,龍飛鳳舞,一蹴而就。字體蒼勁有力,入木三分;整幅看來,又有千軍萬馬馳騁沙場之勢。在場看者無不目瞪口呆。誰能想到那軟若無骨之手能揮發如此霸氣的字來。從這一刻起,玉韻不但是畫家,還成了書法家,雲夢之名,如日中天。

玉韻並不像外人說的那樣沒有時間作畫。每天晚上,正當別人都在睡夢中時,她都在作畫,或者靜思。她想睡,但睡不着。自從古琴死後,她再也睡不着。夜深人靜,她專注於她的畫,忘記周圍的一切,如在夢中。畫畫也許就是她的睡眠。無睡眠的她,每天在世人面前仍是神采奕奕,毫無疲憊之狀。

玉韻還是玉韻嗎?不得而知。自古琴死後,她便帶着古琴的骨灰來到北方,在那片她曾住過一段時間的竹林裡住了下來。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爲北方老師探訪南方竹林而在她心中留下了痕跡,因此才又到北方來?她又成了寡婦,每天撫摸着裝着古琴骨灰的竹筒。她神色平靜,不知她心中的悲傷有幾許。她靜靜地坐着,不知道想些什麼,晚上也睡不着。有時候她的嘴角還露出微笑,那也許是在回憶美好往事。有時候她還吹簫,一吹就是幾個小時。簫聲極是低沉,彷彿凝咽不出。她每天都回想那個遙遠的夢。夢裡的古琴和玉韻,到底如何結局。七個月後,她又離開竹林,留下古琴的骨灰,玉玦系在筒上,以畫家的身份步入上流社會。就這樣,她的美貌、才藝像月亮一樣引人注目。

玉韻與一位搞廣告設計的年輕小夥子一見鍾情。小夥子名叫張廣浩,現年二十五歲,長得很時髦,充滿青春活力。在小夥子的眼裡,玉韻之美,他再學十年廣告設計也設計不出來。玉韻的名利和地位更是萬衆矚目,若能娶到她,那簡直是江山美人一併收。玉韻與張廣浩之關係發展迅速,引起不少圈子裡的男士的羨慕和嫉妒。他們一起出去玩,玉韻還是不讓張廣浩坐她的車,要麼兩人分開,各開各的車,要麼玉韻不開車,坐張廣浩的車。張廣浩的車估計是二手貨,比較舊,招牌像個英文字母W。張廣浩認爲玉韻不讓他坐她的車是考慮到男人的面子,心裡高興不已。然而張廣浩很快便體會到戀愛之苦惱。玉韻每天的應酬衆多,從早上一直到晚上。幾乎沒有時間與他單獨相處。小夥子期待着玉韻到他家,或者他到她家,來個未婚同居,但不見玉韻有任何暗示。他期待着她帶他回家吃飯,然而沒有。**實在難以壓抑,他忍不住要主動請她到家裡吃飯,他將以設計師的全部本事設計一頓晚餐。然而玉韻說沒時間。小夥子又說想認識一下玉韻的父母,藉口到玉韻家看看。玉韻卻一笑置之:“我父母雙亡,也無其他親友。”

一天晚上,張廣浩又送玉韻回家。玉韻說了句再見便開門下車。小夥子連忙來個瀟灑的告白:“就這麼走了,至少該給我個Goodbye kiss吧。”玉韻回頭一笑,湊過頭來親了他一下。他想趁機抱住玉韻來一陣熱吻,都被玉韻推開了:“很晚了,趕緊休息。”小夥子不敢不聽玉韻的話。他多想來一陣熱吻,多想玉韻叫他上樓去坐一會兒,那些情景他都設想過無數遍了,明明都可以水到渠成,卻爲何遲遲不見玉韻反應?而又一天晚上,小夥子得了個意外的驚喜。玉韻對他說:“我們結婚吧。可以不?我不可以與你未婚同居,總有人注意着我,我不想鬧誹聞。”小夥子一個勁叫好,激動不已。

結婚那天,玉韻身着紅色婚紗,燦如朝霞。婚宴在全城最大最豪華的酒店裡舉行,賓客如雲。學術界名流,高層達官貴人,畫家及收藏家,紛紛道賀。場面之盛大,古琴是看不到了。結婚之前,玉韻檢查過了,沒有愛滋病。她的過去,她與古琴的一切,她隻字不提。就在玉韻結婚那天,小筠生了個女孩,母子平安,也沒有得愛滋病。小筠後來沒有嫁人。這並非因爲她對古琴的愛堅定不移,只是不想嫁,不想依靠男人過日子,不想爲了滿足男人而存在。她自己又如何滿足自己?她一心想把女兒帶大。她每天都寫日記,把自己所有的感想都寫下來,與自己對話,也彷彿與古琴對話。

蜜月期間,玉韻幾乎停止了一切社交活動。張廣浩每天早上醒來都發現玉韻已不在牀上,又在作畫。他過去問玉韻怎麼不多睡一會,玉韻說早醒了,起來畫畫。他以爲玉韻有什麼心事,想問個明白。玉韻只說是習慣早起,叫他不用擔心。他並不知道玉韻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房事之後她都是假睡,等他睡着了她就起來靜坐,或者畫畫。

婚後,生活也與以前不一樣了。玉韻不能每天只買青菜蘿蔔,得買肉。她並非因爲相信什麼而不吃肉,僅是因爲不想殺生,也不想吃肉而已。現在因爲婚姻的需要,她迅速地適應烹調葷腥。爲了不讓丈夫覺得奇怪,在丈夫面前她只好也吃少許肉。丈夫是搞廣告設計的,喜歡玩新花樣。她每天晚上都陪他玩。妻子太美麗動人,丈夫買了不少藥品。玉韻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不喜歡,他喜歡怎麼樣她就怎麼樣。丈夫還有點口臭,這令她難以啓齒,但她忍受了。漸漸地她發現丈夫還有不少小毛病:東西亂放。臭襪子都摔在沙發上,煙盒、打火機、襪子、衣服沒個定所。玉韻很不喜歡這樣。他喜歡井然有序。她並不認爲藝術家因爲求新立異就要把生活弄得亂糟糟。她也是藝術家,她的書畫或清新秀麗,或雄渾奔放,風格不一而同。每篇作品皆有自由之生命,而她原本的生活卻平靜有序。她一次次地收拾那些凌亂的東西,有時候還柔聲責備兩句,而丈夫一笑了之,說是性格使然,本性難移,

一天傍晚吃飯時,玉韻說:“我們以後一起做飯吃好不好?”張廣浩拍板大叫:“好啊,有創意,我們一起做東西吃,一起恩恩愛愛,快活賽神仙。”玉韻笑了。第二天,張廣浩下班回來還沒飯吃,正想問爲什麼,猛然記起老婆說兩人一起做飯的約定,只好兩人一起做飯。兩人一起做飯也確實有點樂趣。這樣堅持了一週,張廣浩便覺得沒趣,便推脫說工作忙,趕工作去了。玉韻也沒說什麼,此後便不再兩人一起做飯,而由玉韻做。

丈夫突然興起說要寫一部小說,專門記錄他和玉韻的愛情。玉韻笑而不語。開始幾天,丈夫下班回家就打開電腦噠噠噠地打字。玉韻想看看他寫了什麼,他卻故做神秘:“先不要看,等我寫好了我一句句念給你聽。”

“好啊,寫不好的是小狗。”

“小狗就小狗!”

堅持不到一個月,丈夫就很少動鍵盤了。玉韻揶揄他:“小狗,寫到哪兒了?”丈夫摸摸後腦勺:“嘿嘿!”

蜜月過後,玉韻各方面的應酬又多了起來。開始時張廣浩還可以不在乎,但後來就忍不住說兩句:“你應酬真多啊,你不覺得累嗎?”玉韻知道他話裡的意思,只說:“我喜歡交際,喜歡認識各種各樣的人,喜歡與人交流。這有助於我瞭解各色各樣的人,並不覺得累。”玉韻忙起來,常常不能抽時間做飯。本來有時候即使不做飯也沒關係,晚上有宴會,餓不着,只會撐壞肚子,而丈夫回來沒飯吃,就會心情不好。一兩次沒什麼,可以到外面去吃,但長此以往,丈夫難免發火:“你能不能少到外面去,少見幾人 ?”玉韻靜靜地看着他,神色平靜,一言不發。丈夫從沒見過玉韻如此的平靜,心中頓感不安,急忙道歉:“對不起,我一時脾氣。”玉韻還是靜靜地看着他,不說話。玉韻的沉默,使得整個家庭沒有一絲生氣。誰也不知道玉韻想些什麼。她也許會回想起從前,與古琴一起的日子。那時從沒有大聲的話語,沒有任何抱怨,靜靜地,一個眼神就溝通彼此的心,無須多言語。現在不一樣了,彼此的生活習慣那麼的不一樣,要學着如何去適應。那天晚上睡在牀上,丈夫再次道歉,說自己不應該,並很坦誠地表達了自己的願望,希望妻子少一點應酬,多一些呆在家裡,生幾個孩子,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多好。玉韻笑了,說:“好,我給你生孩子,生一窩,組成一支足球隊,怎麼樣?”兩人嘻嘻哈哈鬧了起來。

第二天,張廣浩起身又不見玉韻,以爲她又在畫室,過去一看,沒人。也許出去了吧。張廣浩照常上班,晚上回家還不見玉韻。他心裡有些生氣。昨天晚上兩人說得好好的,還不到一天,又應酬去了。他打玉韻的手機,手機卻在房子裡響了起來。玉韻沒帶手機就出去了。張廣浩氣難消,卻也無奈,邊看電視邊等玉韻回來。正好有精彩的足球賽,可以暫時放開不愉快的事。然而一直到深夜,還不見玉韻回來。張廣浩打電話給常與玉韻交往的朋友,都說沒見過玉韻。玉韻的手機也響個不停,不少人在找她。張廣浩慌了,玉韻不見了,急忙報警。

沒人見過玉韻,玉韻彷彿憑空消失了。她突然出現在這座城市裡,現在又突然消失了。張廣浩傷心欲絕。所有與玉韻有交情的朋友,都深感遺憾。警方懷疑是件謀殺案,但又沒有任何的線索。

那片竹林,稀稀疏疏的,平靜而安詳。玉韻臉上微笑着,緩緩走進竹林。竹屋仍在。她輕輕推開竹門……她彷彿看見古琴正坐在竹屋中央。然而,古琴不在了,只剩下他的骨灰,裝在竹筒裡,放在竹屋中央。竹筒上繫着玉玦,紅繩子鮮紅如血,玉玦潔白如脂。玉韻微笑,話音輕柔:“我回來了。”竹林依然安靜,微風輕送,偶有枯葉安然飄落。

“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裡,你一定很寂寞,一定很寂寞。都是我不好,離開你那麼久,我不該離開你。”玉韻輕輕走過去,雙手抱起骨灰筒,緩緩貼到胸前。她的淚水,又滴在骨灰筒上。她緩緩坐下來,輕輕帶上玉玦。她打開骨灰筒,深情地說:“琴兒,我們永遠在一起。”她倒出古琴的骨灰,一口一口地吃了。吃得很慢,很慢。當夕陽映紅西邊的雲彩,古琴已經與她融爲一體了。晚霞很美,竹林沐浴在晚霞的紅光裡,火紅的一片。玉韻微笑着,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就這麼死了,也許是骨灰有毒。

古音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晚霞裡,他找到了母親。他解下玉韻手上的玉玦,將玉韻與竹屋一同火化。火之紅光,與晚霞一色。

古音帶着玉韻的骨灰到處流浪,每遇竹林,都灑上玉韻的骨灰。

許多年後,一個遙遠的村落流傳着這樣一個故事:天上有位仙女,修煉了五千年,很是寂寞。她天天都彈琴歌舞,每每爲人間愛情所感動,淚水落在琴絃上。終於有一天,她下凡到人間來尋找愛情。她所彈的琴因日夜陪伴她而得了仙氣,又得她淚水的感化,也幻化成人,到凡間來尋找他的主人。他歷盡辛苦,終於找到了他的主人,並與主人相愛了,從此過着幸福美滿的生活。這個故事流傳了一些年,但不久就失傳了,就再也沒人知道。

艾漣

2005-8-25日修改於西南民族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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