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橫禍,詩人被髮配邊疆,家眷要賣身爲奴。詩人向天悲呼,老母受不住打擊,提前西歸。兩位妻子被一高官帶走了。玉韻認得這高官,之前他曾數次到訪聽她彈琴。玉韻也注意到他幾度癡迷的眼神。她從一開始就料到詩人仕途不會一帆風順,今天的劫難也許是註定了的。妹妹腹中的孩子才四個月,玉韻料想她在別的官家不會有好遭遇,心生同情,想救她一把。

高官的宅院比詩人的大多了,裡面花草樹木,亭臺樓榭,景緻極是享受。千年之後《紅樓夢》中的大觀圓也不過如此。雖說玉韻賣身爲奴,在這裡卻受到無比尊貴的待遇,比千年之後的林黛玉好得多。高官的三十六房妻妾之前就受到嚴重警告,誰要膽敢在玉韻面前表露出一絲不滿,定將她毫不留情地休棄。所以玉韻到來時,姐妹們列隊歡迎。因爲玉韻之故,玉韻的妹妹也受到特殊禮遇。妹妹打心眼裡敬佩姐姐的本事。玉韻感到自己的話應該會有分量,便要求高官讓妹妹侍侯她,並准許妹妹在府中產兒,孩子生下來後抱回孃家撫養。高官欣然應允。本來他早已暗中吩咐要打掉那孩子纔好讓她留在府中爲奴,現在難得玉韻有要求,哪有不答應之禮?高官親自爲玉韻安排住處,安排在最好的樓閣,老祖宗都沒有這麼好的福分。他還向玉韻展示他特意定做的琴。玉韻玉指輕撥琴絃,音色並不比她原來的琴好,但琴身卻華貴無比。原來這一切都早有預謀,連妹妹都看出來了。但這又能怎麼樣呢?玉韻剛安頓下不久,一羣大小官員來便來賀喜了。呵呵,就是這樣。

命運既然這樣安排,那就不妨享受一番,在高官沒有正式納她妾或娶她爲妻之前。高官多少有些顧忌,定然不敢馬上娶她,起碼得過三五個月,而最後願不願意,還得看她的意思呢。雖沒有正式爲妻,可她的身份已如同一家之主。當然,她智慧而且高雅,不會使性子,也犯不着違反禮法。如此境界,衆姐妹們對她是心服口服地敬重。再加上她的琴藝與歌舞,府中上下無不讚賞。如此絕世佳人,高官自是把持不住,夜裡來找玉韻,不想被玉韻的丫鬟攔住:小姐吩咐了,要是老爺夜裡到訪則叫老爺忍耐一段時間,等明媒正娶之後再來。高官驚訝玉韻的預見能力,乖乖退回去了。

如此過了半年,眼見妹妹就要生產了,玉韻叫人找來產婆好生侍侯着。詩人在邊疆生死未卜,好在他的兒子順利降生得以保持香火,老母泉下若有知也該安息了吧。本來孩子一生下來就要被送回孃家撫養,但玉韻不忍心見孩子一出生就要與母親分離,便請求高官讓孩子留在府中讓母親哺養一個月。高官答應了。做了母親的妹妹跪倒在玉韻跟前,感激涕零:“姐姐再造之恩,妹妹無以爲報,生當銜環,死當結草……”玉韻連忙扶起她,慈笑道:“妹妹言重了,快快請起。姐姐應當如此,敢說什麼報答呢。妹妹要保重身子。”

母親只有一個月與剛產的孩子在一起,她一刻也不肯離開孩子,緊緊地抱着,試圖把時間也抱住,不讓它逝去。雖說她一刻也不敢離開孩子半分,但每天她都要玉韻抱抱孩子,並要玉韻給孩子起個名字。她深信玉韻是祥瑞之人,像神仙一樣,孩子被她抱過,定會一生平安。玉韻也樂意。她看着孩子,孩子也看着她。她的眼睛微笑,面容如玉一般聖潔高雅,纖塵不染;孩子最是懂得這微笑和麪容,笑得手舞足蹈。玉韻叫他朗兒,名天朗。朗與狼諧音,玉韻想到大灰狼,故命此名。孩子的母親淚眼盈盈,天天叫朗兒。

孩子送走的那一天,年輕的母親哭得不成樣子。 玉韻扶着她,非常理解她的心情,故安慰的話也不多說。見此場景,富有同情心的人自當落淚,而玉韻卻像往常一樣平靜。靜者是深深懂得母子之情的。此事一了,高官便請玉韻嫁給他了。玉韻允諾,將婚期定在中秋。高官喜極而狂,妹妹也爲玉韻高興。時下正值盛夏,天氣炎熱。玉韻說府中太熱,想到山上去遊玩。高官對玉韻之要求無不應允,這回也欣然同意。高官還建議:“此次遊玩,順便射獵如何?”玉韻微笑:“甚好。”高官心花怒放,在美人面前好好表現的機會來了,於是悉發車騎,畋於西山。其中場景,《子虛賦》中或可見一斑。高官武士之箭,箭無虛發,森林空添亡魂。玉韻很高興似的叫一武士把弓箭讓給她試試。在場的武士都放下手中弓箭,佇足觀看玉韻表演。高官也非常驚奇地看着,還笑呵呵地說好。玉韻那纖柔的身軀,宛若無骨,彈琴玉指,如何開得強弓?但見她彎弓搭箭,緩緩拉開,素白衣裙隨之舒張。拉到滿處,玉韻仍是氣定神閒,對準麋鹿。——“嗖”,箭激射而出!衆人一聲驚歎,箭擦過鹿角,中穿樹幹而止。玉韻嘆息,沒射中。衆武士驚歎不已,高官簡直不敢相信,美人竟能中穿樹幹,親手執箭與美人再射。玉韻又開弓了,動作緩慢而優美。森林死亡的氣息變得平和,鹿羣竟不再驚慌四竄。這一箭同樣迅猛,閃過鹿腳,沒入土中。玉韻又輕嘆一聲。高官哈哈大笑,道:“美人一身氣力卻不能命中,只須多多練習即可。”玉韻又發了幾箭,仍是沒有中,便說罷了,不想再射。高官又哈哈大笑,隨即吩咐衆人屠宰野味,就地燒烤。玉韻攜妹妹及衆奴婢們則在旁觀看。篝火熊熊燃起,如血一般。

正當衆人興高采烈時,突然間天空烏雲翻滾,雷聲大作。森林裡一下子變得如同黑夜,眼見大雨即至。高官率衆出門時晴空萬里,故不作避雨的準備,此時不免慌亂。高官急命衆人尋找避雨處。高官剛吩咐下,大雨也傾盆而瀉。衆人忽見眼前一道電光,頭頂一聲巨響,樹冠被雷劈成兩半,吱呀呀地倒下來。衆人慌忙躲閃。高官也顧不上美人,情急下四處亂竄,恰如早時武士箭下的野豬。玉韻卻是不驚慌,帶着妹妹離開衆人不知去向。藉着閃電,高官等人忽見山上有碎石滾下,深知大事不妙。果然,山洪傾瀉而至。衆人驚叫着像猴子一樣拼命往樹上爬。爬得慢者瞬息被山洪捲走。高官被手下推上樹頂幸得活命。山雨持續了一陣,隨即雲消雨霽。山洪漸漸退去,衆人紛紛從樹上下來。高官此刻惦記起美人來,但已不見玉韻蹤影,又急命人四下尋找。衆人找遍了整座山也不見玉韻,只道是被山洪沖走了。高官氣急敗壞,嗷嗷大叫狠狠地吼道:“再找!再找!找不到就不要回來!”衆人不敢抗命,只得再找。

玉韻從山洪中救出妹妹,自己也以失蹤爲由安全地脫離了高官。玉韻叫妹妹回孃家好好撫養孩子,並且勸戒她不要對外界宣揚此事以免多生事端。妹妹謝過玉韻,問姐姐何去何從。玉韻舉目遠眺,羣山靜默,浮雲從遊。何去何從?回到森林,回到狼羣中?不了,她還得繼續走。自從跟詩人下山以來,玉韻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似乎應該靜養一段時間了。

是的,找個安靜的地方清靜清靜。聽說海外有仙山,那就到海外去,去找仙山。其實那山就叫玉山。

玉山,很美的山名,它就在東南海面一個很大的海島之上。此名來由卻並非此山產玉,只因其冬季山頂常積雪,晶瑩如玉,故得名。內地的高山也積雪,那雪也如玉,但大抵比不上玉山的雪來得晶瑩吧。玉山東臨太平洋,自有廣闊無邊的神韻,正有“玉韻”的境界。哦,就到玉山去……

玉韻自己紮了個竹筏,於清朗之夜,如一團煙霧,劃過平靜的海峽,直上玉山。沒有人看見她的行蹤。玉山下多有原始森林,她穿過森林,直達山頂。在山頂上,她用冰雪蓋了一座房子。這房子晶瑩剔透,如玉砌一般。在這裡,她找到了寧靜。寧靜……寧靜是那晶瑩的冰雪映着燦爛的陽光,是那無邊的藍天浮着飄渺的白雲,是那浩瀚的大海擁着不移的孤島;寧靜……寧靜是那祥和的眼神看着初升的太陽,是那慈悲的雙手託着枯黃的落葉,是那堅定的腳步踏着廣闊的土地;寧靜……寧靜是那潔白的雪花枕着沉吟的古琴,是那高寒的山頂回響着清幽的古曲,是那輕盈的舞步伴着紛飛的落花……

在寧靜中,時間彷彿不存在了。玉韻的神與氣皆融於自然。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子,也許只有一天,也許已過百年。她也許就是人間傳說中的神仙,她在玉山上靜坐一天,地上已過了一百年。要說有時間,那便是她自身的時間。也沒什麼奇怪的,時間是物的屬性,貫穿於物中,爲物所有。它在物體之內而非物外。人們通常要藉助外物來認識時間,難以從自身的存在來解說它。玉韻以自身的時間運行,故不知人世已過幾年。然而她不能永遠以自身的時間運行。因爲她在一個大宇宙中,與萬物皆有氣息相連,自身的時間不得不與萬物之時間相感應。一天早上,玉山之寧靜被打破了。玉韻醒來時,發現冰房外不遠處伏着個人。她心裡暗暗驚奇,竟有人發現她的住處了;再仔細打量一下,她發現來者衣衫單薄且襤褸,蓬頭垢面,像個乞丐,或者根本就是個乞丐。看他在那兒趴着一動不動,不像是埋伏,倒像是死了。玉韻走過去想看個究竟。她的心莫名地激動起來。對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心裡竟有那麼幾分期待。期待什麼呢?她懷着好奇心蹲下來,輕輕地翻過他的身體。——好俊美的臉,暗隱千年古鬆之氣。看着這臉,玉韻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異的感覺:親切,熟悉,溫馨,和平,甜蜜,彷彿愛情已來臨。她用手指湊近他的鼻子,嗯,尚有微弱的氣息。她不急着救他,繼續打量着:看他的手,不像是男人的手,倒像彈琴姑娘的纖纖素手;再看他的腳,噢,沒有穿鞋,腳底已磨破,凝血已變黑。他的樣子顯得很瘦弱,看來像是餓暈的。她把他抱起來,置於冰房子裡。裡面沒有被子,草墊也沒有,自然沒有其它可保暖的東西,她也並不擔心他會凍壞。她喂他蜂蜜,從山下采集起來的蜂蜜。她還從深山中採得人蔘給他補養。

他的身體漸漸地暖和過來,有了知覺。氣力也漸漸恢復,他的手指動了一下,緩緩地睜開眼睛。眼前彷彿天國的景象,晶瑩的冰塊折射出七彩的光。他感到旁邊還有人,輕輕地轉過頭來,——呵呵,一位仙子正坐在他身旁,靜靜地看着他。只見她烏亮的秀美的長髮,素白的衣裙,冰雪雕塑的臉,清澈而悠遠的眼睛,這一切均有無邊神韻。仙子見他醒了,輕輕一笑,又有三分天真調皮之態。

他們靜靜地看着對方,而心神彷彿都回到遙遠的過去,搜尋熟悉的感覺……然而一切似乎都很朦朧,飄忽不定,難以捉摸。

還是玉韻先開口,問他從哪裡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當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時,我發現自己身在一棵千年古樹之下,周圍沒有其他人,不知父母是誰,在哪裡。我隱約知道自己有個名字叫古琴。我走進人羣,查問我的身世。這時我發現自己會說話,還會寫字,只是我覺得周圍的人都很陌生,而他們也以一種異樣的眼光看着我。我猛地發現自己全身**裸,一件衣服也沒有。我很快又發現自己還是個孩子,不穿衣服也不奇怪。那他們爲何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就不知道了。他們還紛紛談論,打聽我的來處。不久,我的出現驚動了整個小鎮,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看我。一位老太太看了我之後給我找來一套衣服,並說這衣服是她夭折的孫子穿的。因爲這套衣服,我跟了那位老太太;卻也因爲這衣服,老太太遭人非議,說她拿死人的衣服給我穿。面對非議,老太太並沒有多說什麼,眼神還是那麼鎮定。從此,我跟老太太一起相依爲命,生活了七年。我漸漸長大,懂得了許多人情世故,老太太也教了我不少做人的道理。後來我發現這些道理並不符合世情,有的甚至相背,但我還是堅持了老太太教我的。我長大後,不知爲什麼,不少人前來拜訪,都說願意把他們的女兒嫁給我。他們還請我到他們家做客,並安排我和他們的女兒見面。我去了,然而看過他們的女兒之後,我都委婉地拒絕了他們……”

“他們有沒有逼你成親?”玉韻突然插話。

“哦,沒有。你問這個……?”

“沒什麼。”玉韻掩飾道。

“我沒有答應他們,因爲從我意識到自己存在的那一刻起,我便隱約地感覺到我要找一個人,模模糊糊的印象,而看過她們後卻異常清楚地知道她們都不是我要找的人。一天,老太太的年紀過了極限,終於西去。我安葬了她,便開始一心一意尋找我要找的人。七年間,我踏遍千山萬水,怎都不見她蹤影。後來,我得知大陸東南海面上有一大島,島上有一高峰,名玉山。我隱約感到我要找的人一定在那裡。於是,我便找來了。我想……”

“你知道你要找的人的名字嗎?”玉韻第一次有了心跳的感覺,臉上也呈現無限期待的神色。

“她——玉韻……”

這也許就是緣分吧。有這麼一個人專爲她而生,她的愛情原來早由上天註定。她多年的等待也似乎是爲了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