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音三歲了,他已經學完了小學一年級的課程,還會背誦幾十首詩詞。古琴玉韻准許他到竹林外找些小朋友玩。這時的古音,容貌已初具玉韻之質,眼神亦已兼備古琴的深沉。
竹林外一些較大的孩子看着這陌生小子便要取笑一番。他們問古音:“你是從哪裡來的?”
“我是從竹林裡來的。”古音回答。
“你是竹子爆出來的吧?”一個孩子道。
孩子們一聽都哈哈大笑起來。古音無言以對了。
“你爸爸是什麼人呀?”他們接着問。
“我爸是……我媽最愛的人。”
孩子們一聽,又都笑了。
“哎,你再說說,你到底是怎麼來的?”
“我,我媽媽捉了一隻青蛙給我爸爸吃,後來就生下我了。”古琴平靜地說。
孩子們又笑起來。而這一回,不等他們笑完,古音已轉身往竹林裡走。孩子們一下子收住了笑聲,猛然感到了什麼。
古音回到竹林裡,從此再也不出去找別的小孩子玩耍了。他在竹林裡,或者靜靜地聽媽媽吹簫,或者定定地看着一棵竹子。當然,他也有其他喜歡的活動。
古琴不甘心在這種小地方打小工,單靠這二十塊錢每天的工資養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太緊了,他想到城市裡去闖一闖。在感情上,玉韻是多麼不願他遠離她;但爲了生計,也爲了讓他去見識外面的世界,她只得忍痛送他出門。
他帶上高中畢業證、大學肄業證和一套衣服,還有一百塊錢,向大都市走去,徒步前行。他走了三天三夜,到了繁華的大都市。這是個陌生的世界,這是個鐵的世界。流水一般的各式車輛,如大大小小的鐵盒子穿梭滾動。那黑色的輪胎,雖實際上是橡膠,然給人的感覺就是鐵。路邊的欄杆也是鐵的,拔地而起的高樓,那更是以鋼鐵爲骨架,豪氣干雲地挺立着。城裡人穿的衣服,彷彿也是玄鐵的幻化,成爲莊重的西裝,成爲花綠之衣裙。古琴突然覺得自己身上沒有一點鐵的東西,而心卻如鉛一樣沉重。竹林和這裡竟是如此的差別。不知是累了還是怎麼的,到了這裡他每走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氣,彷彿那空氣裡也充滿了鐵,他被包圍其中,舉步唯艱。
勞務市場周圍,招聘廣告滿天飛。來找工作的,除了古琴之外,衣着打扮都非常講究;雖說也還有部分鄉下人,但他們的衣服也明顯比古琴的好。在這種環境下,古琴不能不感到寂寞。正當他出神地看招聘廣告時,有個衣着講究的中年人走過來問古琴是不是要找工作。古琴答是。“哦,我公司緊急招聘一批中文秘書,工資暫定爲每月一千五,有沒有興趣呀?”古琴毫不猶豫地表示了興趣。
“好,你的學歷怎麼樣呀?”
古琴拿出了他的大學肄業證書。
“哦,我們要求的是大學本科以上的學歷,你這……”來者皺了一下眉頭,“不過也還可以,我說了公司緊急招聘,你這麼老實,面試一定能過關的。”來者笑着拍了拍古琴的肩膀表示關心和鼓勵。
“那我到哪裡報名參加面試呢?”
“就在我這兒報名。你只要填好這張表,然後到指定的地點去參加面試。由於公司人手不夠,我得繼續在這邊忙,就不能陪你過去了。”來者邊說邊拿出一份表格。
“只填上這表就可以去了嗎?”
“還要二十塊錢的報名費,這個你是知道的,對嗎?”
古琴什麼也不知道,如實填了表,交了錢,便去找表格上的地址。他找了一整天,找遍了整座城市,終於證明表格上的地址是假的。也許,他一開始就已知道這是騙人的,這塊大地上沒有這麼好找的好工作,但他卻寧願相信那是真的。就當命中當有此一劫吧。
以後的真實的應聘中,不是因爲學歷太低,就是因爲沒有其它榮譽證書而無緣工作。他身上的錢越來越少,一個月下來,他只剩十塊錢了。應該說,他已經很了不起了,只帶一百塊錢來找工作,在孤立無援情況下,被騙了二十,居然還能生活一個月。
該回去了吧,一個月的經歷和感受告訴他,這城市不是他能來的地方。應該回去,遠離這鐵的世界,回到自己的天堂,雖然沒有多少錢,卻能過得幸福美滿。妻子之美冠絕古今中外,兒子之秀當世無雙,爲何還要到這物慾橫流的世界來染一身的銅臭之氣?
他不知不覺間到了一橋墩下,當他回過神時,眼簾映入一個雙腿殘廢的乞丐。嗯?這邊來往的人很少,這乞丐該不會在這兒行乞吧?也許僅是在這休息罷了。也過去歇一會兒吧,古琴就在這乞丐旁坐下。其時,他也和乞丐無異,說不定乞丐身上的錢比他的還多呢。
“朋友,你是在這兒休息嗎?”古琴想了解一下這乞丐。
“我是在這兒行乞,——我們彼此不認識,不要亂叫朋友。”
古琴愕然,想不到乞丐會這麼說。但想一下,覺得這有意思,世界上還有這麼些特別之人,便說,
“對,不要亂叫朋友。我想,你是不是該找個人多一點的地方?”
“我想安靜一點,也不想在大庭廣衆之下爲難別人。”
“這話怎麼說呢?”
“你想,這世界有多少乞丐!就算你的錢多過比爾•蓋茨,也不可能一一救濟。你救了一部分,這樣對未救的那部分很不公平,所以你最好是索性都不救,讓他們自力更生,自生自滅,完全按照大自然的規律。你有理由不救他們,進化論就是個有力的理論。因此,若我在人潮中出現,看見我的人都沒有能力救全世界的乞丐,也沒空,但見死不救又會令他們多少有點良心自責,感到爲難,說不定還有些人說我妨礙市容,心裡不舒服得很。所以,我想找個安靜點的地方,我自己舒服一點,又不妨礙太多人的眼,大家都好過些。但這地方畢竟不能過於偏僻,否則我餓死了也沒人施捨一塊錢。”
“的確,——我自己也像個乞丐了,怎麼救你呢?我找工作找了一個月,現在只剩十塊錢了。我就像個乞討工作的乞丐,但我準備回家了。這十塊錢,索性就給你吃一頓好點的吧。”
“不,朋友!你能理解我,我就管你叫朋友,朋友之間是不講施捨的。”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從來都不打算施捨與你,只想請你吃頓飯而已。”
乞丐熱淚盈眶,雙手緊緊抓住那十塊的人民幣:“這是我見過的最實在的錢,可是,你在路上吃什麼呢?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還是收回去吧。”
“你不用擔心。我總有辦法找到吃的;就算不吃不喝,我也能不停地走三天三夜回到我可愛的妻子的身邊。”
乞丐抽泣起來。
“身無家而心有家,天下爲家。不要傷心,朋友。”古琴說完,拍拍他的肩膀。
“若你真的想找工作,就作最後一次嘗試吧。”乞丐平靜下來,勸道。
“好吧。”
古琴的最後一次嘗試,成功了,在一家大公司當保安兼搬運工。夜間巡夜當保安,公司有貨進出當搬運工,工資每月七百,包吃包住。這工作對他來說很不錯,也很輕鬆。搬運,他能把公司門口的比牛還高大的石獅子端起來;熬夜,他每天只須打坐一個時辰便能保持充沛的精力。說實話,這工作一點都不比以前當水泥匠的小工輕鬆。城裡的環境也未必都好。這裡的人也許是地方話不同,相處得並不融洽。他回想起水泥匠和小工們休息時抽菸的情景,長長地抽一口,舒緩地呼出,世界瞬間寧靜,眼神柔和而安詳。那一瞬間也許就是永恆。他想得入神,嘴角掛着微笑。而新的同事卻沒有那種煙的境界。他們的煙或者鬱悶,或者焦躁。他不由地想起那個愛聽故事的小女孩。工作勞累處,有個天真的小女孩,那真是件愜意的事情。而這裡,彷彿只有寂寞。爲什麼要在這呢?因爲這裡的工資比原來多一百塊,因爲這裡是大都市,機會比較多?離開可愛的妻子和兒子,就爲了那麼一點工資,值得嗎?古琴只想多掙點錢,多經歷一些事情。他身體強健,有力氣 ,有熱情,肯幹,也乾得很出色,越來越引人注意。
他覺得應該感謝乞丐朋友,沒有這朋友,他便無緣現在的工作。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向白領階層攀登,內心的理想也在膨脹,開始構想一場前所未有的婚禮。他想成爲風雲人物,與玉韻舉行前所未有的婚禮,向全世界宣告他與玉韻的愛情。那該是什麼樣的婚禮呢?那是在浩淼的太平洋中央,在霸氣騰騰的核子航空母艦上舉行的婚禮。他們的禮炮是發射一百杖巡航**,上萬士兵向他們敬禮。婚禮儀式完畢,他會與新娘子登上霸氣無比的最新式戰鬥機遨遊長空。樸實的鄉下人竟有如此想法,簡直不可思議。這婚禮要真能實現,那這世界將無法定義,而這思想一旦生成便難以磨滅。就算它僅是個幻想,卻也能時刻激動人心。心的膨脹也許是件危險的事情。而想象中的婚禮不斷地激勵着他令他無暇思想危險所在。想念玉韻的時間和次數明顯地少了,而他卻沒察覺。
有一次在公司裡碰見了一個外國人,老外向他諮詢一些問題,他竟把英語說得比BBC英語播音員還流暢,引起在場人員的極大震動。他的英語水平絕對沒有四級這麼簡單!他周圍的職員很快又發現,古琴簡直太強了,無論哪方面多有極深的造詣。音樂、舞蹈、文學、歷史、哲學、數學、物理、化學、生物、體育等等,甚至在醫療方面,他也能用簡單的草藥迅速地治好一般的傷痛。於是,公司職員有個什麼傷痛都不去看醫生而直接來找古琴了。公司裡的大小晚會,從發現他的那天起就不能沒有他的參與。他的歌聲,他的簫聲,極爲傳神;他編的舞蹈,女職員們愛得不得了,跳出了十八般味道。其中有一個叫小筠的女職員,因爲他的歌舞神話般的表現力而開始偷偷地愛上他了。幾次登臺亮相之後,公司裡一位極有權威的女人也開始注意他。提升他,那是早晚的事了。
古琴沒有忘記橋墩下的那個乞丐,還常常去看他。他們互相傾聽彼此遙遠的往事,閒聊現實中一些荒誕的問題。總之,除了工作和時事,他們什麼都談。古琴雖然每個月有幾百塊錢的工資,但他一分錢也不給乞丐朋友,每次只給乞丐朋友買兩個饅頭。
那個叫小筠的女孩子總在找機會出現在古琴身邊,找機會與古琴談話。彼此有了一些瞭解之後,小筠藉口說想學吹簫,請求古琴教她。其他同事看在眼裡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古琴也隱隱感覺到了。他又想起小雨,一個可憐的姑娘,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精神病好了沒有。這小筠的氣質跟小雨的氣質是那麼的接近,古琴又害怕……也許這只是正常的交往。大家年紀也不小了,不再是高中生,心靈該不至於那麼幼稚脆弱。人家既然想學,那也不好拒人於千里之外,古琴便答應了。從此,兩人便常常在一起。玉韻要是看見了,也許會吃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