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梅公子看着眼前那個踏着月色而來的身影,月華清輝點染着他的眸子,露出欣慰的、迷醉的神采。
他就知道,從很久以前就知道,命運已經將他們緊緊的聯繫在一起,終有一天,他會回到他的身邊,一直陪在他的身邊,直至屍骨腐爛。
“你究竟是誰?”燕三白看着坐在亭中的人,卻是語氣冰冷。
梅公子驀地一笑,眼神中好似有些受傷那個,“我是誰你不是最清楚?爲何還要來問我?”
燕三白沉下臉,就是因爲不知道,所以纔要問,可眼前這位梅公子顯然不打算告訴他。
梅公子又道:“其實這也很簡單,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藏在你心底深處最惡的那一面,所以我知曉你所有不爲人知的秘密。”
“你究竟想要做什麼?”燕三白眸光清冽,梅公子這一番玄乎的說詞,他豈會輕易相信。
“你說……如果我把你的真面目公之於衆,世人會怎麼想?”梅公子眼中露出好奇,“李晏會怎麼想?”
“他怎麼想我不知道。”燕三白搖搖頭,語氣堅定,“但如果你要這麼做,我不會阻止。我不否認那些過去,因爲那就是本來的我,我從沒有,想要過逃避。”
“呵,真的如此嗎?”梅公子忽的勾勒出一抹帶着諷意的笑,很饒有興致的看着燕三白的反應,“你既然不想逃避,既然還在揹負,那又爲什麼變成如今的樣子?正義、善良?你難道因爲這些虛名,就忘了曾經受到過的所有屈辱嗎?”
梅公子的話似是勾起了燕三白那些久遠的苦痛的回憶,他閉上眼,臉色更顯沉肅。但他復又睜眼時,那雙眸子卻依舊清明一片,他說:“我不是以德報怨,而是不想把過錯推到更多無辜的人身上去。”
“好,好一個燕俠探。”梅公子不怒反笑,“那你自己呢?你難道不知道,你對於李刈來說就是一條卑微的狗,他現在死了,你難道還要把自己送給他的兒子嗎?哈哈哈哈李晏,好一個洛陽王,他跟他那個死去的爹又有何不同?他們身上都留着該死的李家的血!”
燕三白麪色微白,抓着刀柄的手驀地收緊,“他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梅公子的臉色因爲過於激動,泛出幾絲異樣的血紅,他深吸了一口氣,語氣輕蔑,“哪裡不一樣,你告訴我,究竟哪裡不一樣?就因爲他會幾句花言巧語,所以你就覺得他會一直這麼對你好嗎?真是可笑。”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燕三白說着,依舊不肯動搖。
梅公子見燕三白如此頑固,沉默了些許。他重新細細的打量着燕三白,心裡愈發的肯定,這正是他所渴求的那一個人。是經年累月,也不改初心的這一個人,可這樣的人,李晏又憑什麼能得到他?
他緩了一口氣,道:“我不干涉你的決定,讓你自己選擇,才能看到有趣的結果。但是你要知道,李晏此人絕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若他真的在乎你,你消失了十年,他爲何從來不曾找你?難道不是他已經……把你忘了嗎?”
燕三白抿着脣,沉默不語。
梅公子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微笑,在月輝的照耀下,更顯冰冷,“不要忘了在落雁谷的那十年,整整十年的時間,沒有人聽見你的呼喊,沒有人來救你,所有人都把你忘了,那種絕望、無助的感覺緊緊的掐着你的喉嚨,讓你崩潰、哭喊……吶,我問你,你哭過嗎?”
梅公子忽然覺得,這樣一張討喜的臉上掛上兩道淚痕,一定,特別教人心動。
燕三白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的指尖在發涼,心裡也在發涼。
哭嗎?不,他沒有哭過。
但在那十年裡,他日復一日的坐在谷底向上看,是真的曾心懷希望,有人能來救他。
“蘇梅如果知道你竟然愛上了李刈的兒子,也一定會很失望吧。她那麼憎惡這個世界,可你卻活的好好的。”梅公子說着,目光貪婪的停頓在燕三白的臉上,希冀看到那麼一絲痛苦的、彷徨的表情。
眼前的人太美好了,美好的像是鏡花水月。
痛苦纔是一切的本源,來吧,把所有都回憶起來,然後憎惡吧,重新回到那片黑暗裡,站在我的身邊,永遠都不要離開。
然而燕三白眼中的痛苦只是一閃而過,他反而似是如釋重負般的,鬆了一口氣。
“你錯了。”他說,“蘇梅雖然憎惡這個世界,她說蒼天已死,可李家已經撐起了另一片天。她詛咒所有傷害過她的人去死,你便以爲她的心裡只有仇恨嗎?”
燕三白自顧自的搖了搖頭,嘴角忽的盪漾出一絲淺淺的暖意,“如果她只有仇恨,就不會從九曲江裡把重傷的我救起來,就不會有後來的故事。你知道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
亭中之人的臉色陰沉下來,他討厭這些明明已經被打到最骯髒的泥土裡,還口口聲聲說着心向光明的人,那太扎眼。
“她說——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否則,我一定做鬼也不放過你。”燕三白仍然記得蘇梅倒在血泊中,伸手牢牢的抓着他衣襟的模樣,那般的咬牙切齒,那般的不甘心。
那時外面燃燒着熊熊大火,跟當年燕府燒着的那把火一樣,火光倒映在蘇梅眼裡,燒得驚心動魄。
所以,燕三白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該輕言放棄。
若沒有人來救他,那他就自救。
總是要活下去的,帶着蘇梅的那份,替她看看這如今的大好河山。然後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愛自己所愛的人。
思及此,燕三白那顆被梅公子輕輕搖動的心又前所未有的堅定了起來,他現在忽然很想回去,去見一見李晏。
於是他抽出了刀,白衣冷冽,目光決然,“道不同不相爲謀,動手吧。”
“好、好、好。”梅公子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燕三白竟然真的爲了李晏要跟他動手,這有些違揹他今夜的本意,但也未嘗不可。
你若仍心懷希望,那我便給你希望又如何?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等到你看清李晏的真面目,你還支撐得住嗎?
思及此,梅公子又恢復了那般慵懶淡然的模樣,似是看戲般,好整以暇的看着持刀而立的燕三白。
“動手。”
與此同時,謝家。
“王爺、王爺!”一陣急促的喊聲,驚擾了沉睡中的李晏。
他艱難的睜開眼,揉了揉眉心,過了好久,眼前才恢復清明。零丁把他扶起來,道:“燕大俠已經出去了。”
李晏心下了然,下牀拿起香爐裡的香放在鼻下一聞,果然有迷香的味道。若不是他留了個心眼讓零丁守着,恐怕這一夜就這麼睡過去了。
一道冷冽的神光在眸中閃現,李晏大袖一甩將手中碾成的香灰散去,大步走出房門,“走,我們去接人。”
星夜中的打鬥,起始於兩處地方,五梅山莊的前院,和應天府的長街。
李晏今夜很不爽,在沒有見到燕三白之前,這份不爽還會持續發酵。而恰在此時,他被人攔住了。
月色下的長街完全沒有秦淮河畔的繁華,一個行人也無。可偏偏有那麼一羣礙眼的人要來阻他的路,不用說,也知道是梅公子派來的。白天時李晏就覺得不對勁,不論是那個神秘的梅公子,還是燕三白。
但管他呢,先打了再說,搶媳婦兒,可是大罪。
尤其是搶他李晏的媳婦兒,足以激發他骨子裡所有的兇性。
所以今夜李晏用劍,雙手劍。不用對方喊打喊殺,縱身躍上屋頂,腳下黑瓦應聲碎裂,劍身反射着清冷月輝,照耀在他那雙細長的散發着冰冷寒意的丹鳳眼裡,一片肅殺。
他整個人宛如一道離弦之箭般躥出,手中的劍大開大合,轉瞬之間便已染血。
這種算做前菜的小嘍囉,怎能抵擋得住春亭觀的高徒。
忽的,一道劍光襲來。
李晏眉梢微挑,提劍格擋,鏗鏘的刀劍交擊聲中,他看清了來人的臉——是燕歌行。
“呵,真是好久不見。”李晏嘴角蕩起一絲笑意,手裡的攻勢卻更加凌厲。
中年的燕歌行看上去難掩滄桑,聲音沙啞,“你今天就沒有上次那麼好運了。”“那要試過才知道。”李晏戰意昂揚,“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這一次,我也不會因爲你是燕三白的小叔而手下留情,你看起來,好像真的跟我們不是一路的。”
“他跟你也不是一路的。”燕歌行冷聲道。
“是嗎?”李晏笑着,右手的劍盪開燕歌行的攻擊,左腕一轉,左手之劍卻是直接刺進身旁一個黑衣人的胸膛,帶起一蓬血花,快,準,狠。他擡頭,眼中的威勢彷彿已凝成實質,壓在燕歌行頭頂。
“若他跟我不是一路的,拉過來便是。”
另一邊,白衣分開黑暗,燕三白的刀從兩人之間穿過,帶着勢如破竹之勢,狠狠的將圍攻的局面鑿開一個破洞。
輕功運起,白色的錦靴踩着鬼步快若閃電的將一個個人無情踢出,揚起塵土一片,而那白色的身影彷彿還是不沾染一絲塵埃,清冷如月。
梅公子在亭中喝着茶,作壁上觀。他似乎很想殺死燕三白,纔派出了如此多的人來圍剿,可他看向燕三白的眼神又是如此心醉,像是在欣賞什麼美景一般,又叫人覺得他完全不希望燕三白死。
如此矛盾,讓人完全看不清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可他似乎還嫌不夠,歪着頭靠在亭中的八仙桌上,披散着的黑色青絲隨着晚風輕輕搖曳着,薄脣彎起一個醉人的弧度,輕聲催促着:“你可要快些,再晚一點,說不定你的情郎就被殺死了。”
燕三白凝眸,眼中寒光一閃,手腕翻轉,直接將身旁一個意欲偷襲的黑衣人拍飛。他微喘着氣,看向梅公子。
燕三白毫不懷疑那句話的真實性,那也就是說——他得儘快趕到李晏身邊。
可週圍的人還是很多,而且武功都不低,各個出手狠辣視死如歸,這意味着他必須更快,不能再有留手了。
梅公子看着他驟然加快的動作,多了幾分狠辣的出招,搖頭輕笑,“終於生氣了?嘖,但是還不夠快啊,李晏那邊,我可是把燕歌行和釋迦,還有上次天棄宮裡那個劍客都派了過去。哦對了,小荷也在,我想你們一定很想她。”
燕三白重重的抒了一口氣,五指微張,重新握緊刀柄,白衣上沾着斑斑血跡,濃重的殺氣從周身散開。
他是真的生氣了,不再理會坐在亭中的人,提刀再戰,周圍的人紛紛被他挑了個膽戰心驚——這還是剛纔的那個白衣俠探嗎?光是那一身猶如實質的殺氣,就足夠驚悚駭人!
而且,他的殺招越來越多了,那是純粹的用來殺人的招式!殺的人越多,招式便越簡潔,越凝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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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一個一個倒下,拖住燕三白的力量越來越小,可梅公子的眼睛卻越來越亮 。
殺吧,燕三白,把你的刀打磨的更快,更鋒利,回憶起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再一次,回到從前吧。
而此刻的燕三白已全然顧不上梅公子是何想法,一人一刀終於殺出一條血路,憑藉其冠絕江湖的輕功,眨眼間便朝着莊外掠去。
不管梅公子是什麼目的,不管他會不會把自己的秘密公諸於世,他心裡只有一個想法——李晏一定不能有事!
與此同時,應天府的長街上,殷紅的鮮血順着李晏的胳膊淌下,低落在腳底青色的石板。
四周的屋頂上、酒旗旁,院牆前,都站了人,李晏,已然四面楚歌。
小荷握着劍站在不遠處,看着李晏的眼神有些複雜——堂堂洛陽王,說不定就要死在這大街上。
她回頭看了看,各處路口都被他們的人把持着,分散在應天府各地的人都被調動起來,確保城防司的人不會第一時間發現這裡的異樣,就算髮現,也留出了足夠的時間來殺人。
看,即使對方是王爺,主人要他死,也沒什麼難度。
小荷的心裡愈發的產生一股敬畏之感,同時對李晏也有點惋惜——這是她很少見到的能與主人相媲美的人,可惜還是差了點。
千不該萬不該,怎麼會喜歡上燕三白呢。
小荷決定好好看着,李晏之死,可是名留史冊的大事情。
而此刻的李晏喘着氣,多個高手的圍攻讓他也有些捉襟見肘,若不是春亭觀的武學講究的便是生生不息,內力很難枯竭,恐怕他早已不支。
其餘人也都是這麼想的,所以他們耗了一段時間後,便決定羣起而上,不給李晏任何翻盤的機會。
燕歌行距離李晏最近,左臂上那道被李晏砍出的血口足有小臂那麼長,鮮血不斷的流逝,但他不打算停手,眸光一暗,重新提起了手裡的劍——那是一個訊號,一個攻擊的訊號。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人緊張,有人興奮,蓋因他們要殺的人,可是李晏!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朝李晏殺去時,小荷的心卻驀地一緊,她看到李晏的竟然笑了。
“小心有詐!”她急忙大喊一聲,可是晚了,就在那些刀劍即將進入李晏身前五步之內時,無數的破空聲響起。
無數的破空聲,便是無數的箭,從四面八方,從每個可能的角度,刺破夜空而來!
燕歌行等人頓時臉色大變,急忙閃避。但其他人就沒那麼好運了,一個又一個人飛快的倒下,李晏的四周頓時變成了一個亂葬崗,而李晏站在其中,未動分毫,卻毫髮無傷。
他就這麼靜靜的看着被箭雨籠罩的敵人,眼神睥睨,看的人忍不住心生恐懼。
而就在這時,一個白色的身影宛如一道流光馳來,幾個起落便來到李晏身邊,關切的焦急的聲音飄蕩在暗夜的長街上。
“你沒事吧?手臂怎麼流血了,要不要緊,你讓我看看……”燕三白不由分說的抓起李晏的手臂,正要捋他的衣袖,卻被他反手抓住。
“我沒事。”李晏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心裡的一塊大石也終於落了下來,“倒是你,有受傷嗎?”
受傷是肯定的,兩人身上都有掛彩,但都不是致命傷,沒什麼危險。
小荷看到此情此景,驀地想起唐千鈞,心中複雜。此時一輪箭雨下來能沾着的所剩無幾,她神色微冷,發出號令,所有人便開始撤退。
趴在屋頂的阿蒙看着他們,確定主子已沒有生命危險,便擡了擡手,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弓箭手便全都悄然撤去。
零丁從另一邊探出頭來,兩人對視一眼,立刻心領神會的完成了交接——零丁繼續留下保護,阿蒙帶人追擊。
長街上很快就只剩下了李晏和燕三白兩個人,他們都有些累,但看着對方,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心裡的疲憊便已煙消雲散。
“跟我回家吧。”李晏抓住燕三白的手,神色認真的道。
燕三白看着他,有些遲疑,“你……不問我嗎?”
李晏反問:“你願意告訴我嗎?”
“我……”燕三白頓了頓,道:“那位梅公子應該與蘇梅有關,他知道我的很多事,可是我並不知道他是誰。”
李晏當然知道這不會是全部的真相,但他認真的看着燕三白——如果是這個人的話,他想他可以等待。
“不需要逼自己,你什麼時候想好了,便什麼時候告訴我。”李晏灑然一笑,“不過……作爲交換,你得一直留在我身邊。”
洛陽王,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燕三白微楞,張了張嘴正想說話,李晏卻打斷他,又道:“不用急着答覆我,我們不妨打個賭如何?三局兩勝,贏了你便答應我,若我輸了,我保證絕不再糾纏。”
三局兩勝?燕三白下意識的看了看手裡的刀。
李晏抽了抽嘴角,道:“君子動口不動手,你知道我打不過你。”
“那賭什麼?”
李晏眨眨眼,“明天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