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
上午的斜陽漫過牀邊的筆架,在那狼毫的筆尖閃着微光。微風徐徐帶來一分清涼,也拂動着鎮尺壓下的那一頁宣紙。燕三白站在書桌前,輕聲念出了那句詩。
這裡是鶯哥兒居住的翠竹小院,主人已不知去向,卻迎來了他們這些不速之客。
“怎麼樣,看出什麼沒有?”楚雲樓緊張的問。
燕三白拿起那張宣紙放在陽光下看,問道:“此間只他一人居住麼?”
“是。鶯哥兒很早便與家裡斷了往來,這翠竹小院平日就他一人,除了我們這幾個朋友,也基本不會有人前來。”
“也就是說,自我們昨晚分別後,無人再見過他?”
“我一路問過來,都沒人見過。”
“鶯哥兒昨晚想必都沒有回來罷。”李晏的指尖拂過書架上的書,抽出一本,道:“這裡所有的書都擺放齊整,唯有這本是傾斜的,像是隨手抽了出來,又隨手放了進去,這可不是鶯哥兒的習慣。我想,那張宣紙應該就是從這本書裡抽出來的,對不對?”
說着,李晏看向燕三白。燕三白點點頭,“如你們所言,這一行詩確實是鶯哥兒的字跡,但觀這張紙的老舊程度和油墨的深淺,這行詩應該寫了好幾年了。房裡的牀鋪沒人動過,而書架上卻有外人翻找的痕跡,可見昨夜在這裡之人並非鶯哥兒,而是與鶯哥兒失蹤有關的某人。這張紙,便是他故意擺放給我們看的。”
“故意的?”楚雲樓深深的皺起眉。
“難道是綁架勒索?”謝小棠驚呼着,隨即又狐疑起來,“可是鶯哥兒又沒錢?”
“笨。”李晏捲起書輕輕敲了敲她的頭,“楚大爺有錢,我不也有錢?”
謝小棠摸摸頭,“哦,那這個人真的太壞了!”
“說不定他是看上了鶯哥兒的美色呢?”零丁又插嘴道。
美色?謝小棠頓時張大了嘴,隨即擔憂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哥,然後又看了一眼燕三白。楚雲樓卻黑了臉,抿着脣,眼底蘊着風暴。
燕三白看在眼裡,道:“楚兄不必如此心憂,犯人顯然是衝着我們之中的某個人而來,而不是針對鶯哥兒,鶯哥兒只是一個餌,所以在我們找到他之前,應該都不會有生命危險。”
“但問題是我們現在去哪兒找?”李晏道。
“所有的提示都在詩上,你們看到它,可曾聯想到什麼嗎?”燕三白將宣紙重新放在桌上,幾人圍過來,一個個冥思苦想。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全詩如此,你們可知鶯哥兒爲何要寫下這最後一行?”燕三白思忖着,問。他莫名覺得,這首詩與鶯哥兒此人很是貼切,鶯哥兒寫下這最後一行,還將之夾在書冊中藏好,也必定有其意義。
這意義,或許便是此關的謎底。
果然,李晏暗暗皺眉,道:“此詩與鶯哥兒倒很相襯,他幼時常被作女兒打扮,大了便再擰不過來,又喜好彈箏刺繡等女子技藝,素來與家中不睦。只是這最後一句……十五歲?”
李晏看向了楚雲樓,他雖與鶯哥兒熟識,但再怎麼樣也比不過朝夕相處的楚大爺。只見楚雲樓似是想起了什麼,臉色更加沉肅,眼睛卻是一亮,“跟我來!”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後,一行人到了楚家位於花神廟附近的別院。
正在門口掃灑的下人看見自家少爺來了,連忙問好,可誰知少爺就像一陣風,理都沒理他們,徑自颳了進去,速度快得人眼睛都來不及眨一下。
“呼……”楚雲樓喘着氣,在一大片寬闊的草地上焦急四顧。十五歲,鞦韆,他能想到的就是這裡了。
忽的,他的眸光一定——是那個鞦韆!
“我們年少時曾在這裡踢過蹴鞠。”後面,李晏跟燕三白解釋着。楚雲樓帶他們來這裡時他就隱約記起了一些以前的片段,是了,蹴鞠。他們幾個聚在一起,便是這秦淮河畔的孩子王,所以那時不光是他們在這裡,很多孩子都喜歡往這邊湊,每天都很熱鬧。
可是那一年的初夏過去,他們便不再來這裡了。原因已經很模糊,但現在想想好像還有些印象——是鶯哥兒。他忽的不願意來了,大家雖不明就裡但是都遷就他,所以也不來了,反正還會有別的玩處。
楚雲樓定定的看着爬滿了紫藤的鞦韆架上,隨風飄揚的那根藍色髮帶,心中依舊焦急。髮帶在這裡,但是人呢?
“這是鶯哥兒昨天扮女妝時綁的髮帶。”燕三白也一眼便認了出來,將其解下,細細摩挲着。這時楚雲樓已經大聲把莊子裡的人都叫來一一盤查,並命他們仔細搜查這裡的每個地方。
然而結果令人失望,這個宅子裡什麼都沒有。
“看來這是一個連環扣。”燕三白說着,擡眼問:“你們知道秋水嗎?”
“秋水?那是什麼?”楚雲樓不明所以,李晏也表示不知,至於謝小棠和零丁就更不知道了。
燕三白扶額,“這個莊子大門口的牌匾上就寫着秋水,你們都沒看到嗎?楚兄你也不知?”
其餘人:“……”
楚兄:“…………”
算了,燕三白也不與他們繞彎子,“這莊子名爲秋水,而我剛剛在這髮帶上,聞到了一種香的味道。這種香原產自西域,不過經過幾次改良,香味愈漸淡雅,所以在江南一帶很受歡迎,它的名字就叫秋水。”
李晏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但是鶯哥兒應該不薰這樣的香,他素愛青竹,所以用的香叫湘妃。”
“你的意思是‘秋水’是線索?”楚雲樓當然也不笨,“但你既說此香在江南很受歡迎,我們要找人,豈不是大海撈針?”
燕三白搖搖頭,“非也。香太廣泛了,不能構成線索。它反而可以是一個人的名字,也可以是一艘畫舫的名字。”
“我立刻派人去找。”楚雲樓等不了片刻,轉身便走。
謝小棠也風風火火的要幫忙,回家搬救兵去,李晏便叫零丁陪着她,免得她也出了什麼意外。
可縱使有楚、謝兩家合力,燕三白仍是不怎麼放心。
犯人爲什麼要帶走鶯哥兒,並且留下這接連的謎題?他針對的究竟是誰?
“會不會跟前幾次的事情有關聯?”李晏也有此疑問,他們一來,鶯哥兒就出事,可不是個好兆頭。
“目前還不能定論,或許找到鶯哥兒便能知曉。”
此刻兩人並肩在街上走着,都未遮面,便被過路的百姓瞧了個夠。原本燕三白是不虞被人認出的,反正真正認識他的也沒有幾個,所以一路思索着並未在意。可他忘了身邊的洛陽王就像一盞無論走到哪裡都閃閃發光的明燈,時時刻刻都散發着天下誰人不識君的霸氣。
於是他走着走着,還在奇怪怎麼周圍人越來越多的時候,身邊的李晏忽的拉住他的手,“走!”
縱身躍上旁邊的鋪頂,足尖一點,燕三白與剎那之間反應過來運起內功,兩人身形飄逸的落在屋頂黑瓦上,換來圍觀百姓一陣驚歎和豔羨的,“哇~~~~”
李晏往下看了一眼,道:“走吧,我們去找子英幫忙。”
午子英正在自家船塢裡督工,別看他總是一副貴公子的打扮,但普通船工會做的事情,他也會做。乍一聽到鶯哥兒不見了的消息,一個激動,差點沒把手裡的鋸子甩到李晏臉上。
李晏拿起鋸子笑眯眯的看着他,“你皮癢了嗎?”
午子英趕忙一閃身躲到燕三白後面,探出頭來,道:“鶯哥兒!鶯哥兒的事情要緊啊!清河兄!”
“那你還不派人去找?”
“去!馬上去!”
午子英風風火火的去了,午家人走水路,秦淮河裡的事情他們最清楚。
李晏和燕三白跟着午子英乘在其中一條船上,沿着河道一路找。然而因爲碰到一條船就要停下來問,所以進程十分緩慢。
燕三白一直站在船頭,擡頭看了看日光推算了下時辰,眉頭不禁微微蹙起——一般來說碰到這樣的事,時間是一個問題。
既然設置了關卡,就不會是毫無時限的。
但偌大一個應天府,這樣找下去,太浪費時間。
時間。時間。時間。
燕三白的腦海裡不斷的閃現着這這兩個字,他的目光不由落到前去附近船隻問話的那人身上。他回過來搖搖頭聳聳肩,又是毫無結果。
午子英只得擺擺手讓人繼續開船,而這時,燕三白的目光又被旁邊一艘船上一位老船伕繫繩索的動作給吸引住了。
打圈,穿過,再打圈,繞結……複雜,但乾脆利落,這是屬於船家的特殊的打結方式。
對了!繩結!
燕三白嚯的轉身,找到船上同樣打了結的地方,飛快的將之拆散,又重新系好——果然如此。
“午兄!”燕三白回頭,“你能以最快的速度通知楚大爺,讓他將搜索區域改爲所有河道嗎?”
“當然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午子英很爽快,兩指放在嘴中吹了個口哨,附近便頓時有人看過來。午子英隨即高舉雙手打了個手勢,那人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點燃後,只聽‘咻——’的一聲,化作一道帶着白煙的響箭飛上天空。
不過片刻,遠處的河道也升起一道響箭,緊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響箭一路沿着秦淮河傳遞下去,一個又一個好奇的人從船裡探出頭來——咦?這不是午家的連珠箭麼?又出什麼事兒了啊?
正帶着人在各個街巷裡打轉的楚雲樓看到訊號,眸光一凝,當機立斷,“所有人去河道!”
而謝家那邊,謝小棠兀自傻乎乎的問是不是午家也出事了,零丁卻機靈的轉了轉眼珠子,“小姐,我們馬上改走河道。”
這廂,四面八方的人都從街巷裡轉出,那廂,午子英湊到燕三白身邊,問:“爲何忽然縮小範圍了?”
燕三白道:“那根藍色髮帶,是用你們船家的方法綁在鞦韆上的。”
“原來如此。”
範圍縮小了,搜查終於加快了不少。而就在太陽劃過最高的那個位置時,楚雲樓終於派人送來消息——秋水找到了。對方是一名不起眼的小畫舫上的婢女,初到應天府不久,所以打探起來比較麻煩。
燕三白與李晏和午子英快速的趕到那艘小畫舫,本以爲這一關已經順利過了,可沒想到真正的困難纔剛開始。
那位名叫秋水的女子,赫然被一把匕首刺中了腰腹以上的位置,被封住了嘴和手腳,躺在自己房間的牀上奄奄一息,且船上其他人只當她身體不適在房裡休息,無人察覺。若是楚雲樓晚一刻找到她,她可能就此香消玉殞了。
殷紅的鮮血浸過被褥順着牀沿滴落,滴答,滴答,越流越多。
燕三白知道,那是犯人給出的時間。
大夫以最快的速度被叫來,燕三白唯恐有失,便給秋水餵了一顆藥王谷的藥。然而那原本奄奄一息的女子看到他時,卻忽然驚恐的睜大了眼睛,整個人劇烈的喘息着,沾着血的手拼命的伸向他。
其餘人被嚇了一跳,李晏頓時伸手將燕三白攬向身後,燕三白卻搖了搖頭,撥開他的手湊近了秋水,任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
燕三白抓住了她的手,溫暖的力量從掌心傳遞,“不要緊張,你想說什麼?我在聽。”
“咚……咚……”秋水哭着,虛弱着回握住他,張開嘴,卻只發出意味不明的音節,但她似乎希望燕三白能聽懂,充滿祈求的看着他。
“魚上岸了,它上……上岸了……”
秋水的聲音漸漸小去,大半個身子已經躺在血泊裡,但她依舊咬牙堅持着,因爲太過用力甚至有些面目猙獰,看的人直冒冷汗。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宛如生命的鼓點,它敲打在人的心上,又在催誰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