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夏夜,對於大青鄉的人來說,註定是一個永生難忘的夜晚。突如其來的鬼火和狐妖將他們從睡夢中驚醒,家家戶戶漸次亮起了燭火,蔡縣令因爲縣衙失火留在了縣城,村正的兒子李茂就帶着人四處安撫人心,甚至老村正都出了門,舉着火把滿村子的跑。
然而神出鬼沒的狐妖還沒有離開,人們擔心的意外就發生了——有人被狐妖抓走了!被抓走的人正是李茂!
整個村子頓時變得人心惶惶,村頭的犬吠聲連夜不止,最關鍵的是很多人親眼看到了狐妖,這下更加確信狐妖的存在,愈發的害怕。
然後第二天一大早,在大家都沒睡好,睜開酸澀的眼睛醒過來的時候,李晏就出現在村子裡的那條石板路上,如閒庭信步一般,慢悠悠的走着。那丰神俊朗的模樣,令人心生嚮往。零丁和燕三則跟在他身後,也是一副完全沒受昨夜影響的樣子。
大家都紛紛冒出頭來看他們,就聽洛陽王身後那倆人似乎在說着什麼。
“昨晚這是怎麼了啊?真的那麼可怕嗎?我都沒見着呢!”零丁一臉吃驚的掃了眼四周。
“咳。”燕三白摸了摸有些發燙的耳朵,道:“有王爺在,狐妖當然不敢往我們那裡去了。”
“哦~~~”零丁恍然大悟,“狐妖也怕王爺呢,我就說這什麼破狐妖,天子腳下,它哪裡敢以下犯上啊,要我說,只要我家王爺出馬,肯定……”
燕三白在旁不時點頭,一行三人就漸行漸遠,直至繞了大半個村子,才往村正家行去。
瞧着走了一路還神色如常的李晏,吹了一路的燕三白真是自愧弗如。
村正家到了,神色疲憊的老村正來給他們開了門,看到來人是李晏,臉上的愁容頓時更深了。但他不敢怠慢,把人請到屋裡,雙膝下跪行了個大禮,“王爺大駕光臨,小人惶恐。”
李晏好整以暇的坐在正中央朝外的太師椅上,微微俯身,問:“既然惶恐,昨日爲何不出迎?”
老村正立刻把頭垂得更低,“小人、小人昨日身體不適並未出門,不知道王爺來了,請王爺恕罪!”
李晏勾脣輕笑,但身上的威嚴卻絲毫不減,“起來吧,我也不是來興師問罪的。聽說昨夜你兒子李茂被狐妖抓走了,既然本王在此,肯定不會任由那狐妖興風作浪,你速速去把村裡的人都召集到祠堂,此事需儘快處理。”
“王爺,狐妖之事由來彌久,大家昨夜纔剛剛受過驚嚇,恐怕……”
“你有異議?”李晏的語調微微上揚,打斷了他的話。老村正連忙否認,彎着腰退出屋內去叫人。
退出屋子的老村正連連嘆氣,他千算萬算,怎麼也不會料到洛陽王會來這麼一個偏僻鄉村,時也,命也!
“老爺,怎麼樣了?”焦急等候在屋外的老婦迎上前去,關切的問。
老村正搖搖頭,老婦便一下子又紅了眼眶,暗自垂淚,“我家茂兒可怎麼辦啊……”
很快,所有人都被聚集到祠堂裡,裡三層外三層站得滿滿當當。李晏站在大堂正中央的位置,託他的福,這次燕三白沒塗黑灰就大搖大擺的進去了。
李晏的目光掃視一週,老村正、劉家、張家和王家的人都到了,“既然大家都來了,我們便來說說這狐妖之事吧。”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都變得凝重起來,紛紛看向李晏。
李晏拿着摺扇的手仍舊背在身後,細長的丹鳳眼裡蘊藏着威儀,低沉磁性的聲音緩緩響起,”我大周自建朝以來,還從未有過狐妖害人之事,大青鄉一連出了三條人命,你們不思早日捉拿真兇,卻一個個都屈服於狐妖威懾,實乃荒誕。今日本王在此,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狐妖敢在我大周的疆土上撒野!”
大青鄉不窮,卻偏僻,他們見過的最大的官就是縣令,如何見過如洛陽王這等英姿?頓時一個個都被那上位者的氣息壓的死死的,心生臣服。老村正和劉家等人也都低着頭,彼此交換着眼神,各自焦急。
這時,人羣中忽的有人大喊道:”求王爺儘快捉拿狐妖!還我們大青鄉一個安寧!”
此言一出,人羣的沉默立刻被打破。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第三個,出頭鳥不易做,可是隨波逐流誰不會?這個浪花拍打着那個浪花,不是誰想要標新立異,追求自我,而是所有人都身不由己,且從未發覺自己的這種身不由己。
大青鄉,便是這樣一個地方。
零丁看着外面那些激動的人羣,不由瞥了一眼燕三白,不禁想起昨天傍晚他們所有人坐在一起商量對策時,燕三白說的一句話——”是氛圍。”
燕三白擡頭,看向了院中唯一的一棵樹,”樹葉在嘩嘩響,可這並不是它自己的聲音。是風在吹動它,樹葉撞着樹葉,它是被動的,但它會以爲,這本來就是它自己的聲音。爲什麼我們對大青鄉的調查寸步難行?因爲我們聽到的,永遠是大青鄉整體的聲音。無論幾年,還是幾十年,這裡的人永遠都只有同一種態度,同一種聲音,他們習慣於這樣的生活,大家覺得如何,便是如何,而不合羣的人,只能生活在村子的邊緣,甚至是外圍。”
”啊,那就是扶笙和阿九!”零丁茅塞頓開,”還有蔡縣令!”
”對,大青鄉看似民風淳樸,事實上他們也不曾懷有惡意,但他們的喜怒哀樂,恐懼,信仰,都像是在同一個染缸裡,染上了同一種顏色,令人窒息,令人壓抑。”燕三白說着,指尖佔了茶水,在桌子上畫了一個圈,”這件案子爲什麼無從下手,因爲大青鄉的整體氛圍掩蓋了事實的真相,想查案,就必須打破這個氛圍。而想打破這種氛圍,我們需要給他一個——透氣的孔。”
一個點,被重重的點在了圓的邊緣,燕三白摁下了那根白皙修長的食指,一個偷天換日的計劃便應運而生。
”無知,則無畏。大青鄉的人一輩子見識有限,當他們被這種氛圍驅使着,連謀害大理寺少卿的事情都能做的出來。所以,斷橋一事不成,他們必定還有後招。”燕三白悠悠的說着,某種星辰流轉,不出他所料,月上樹梢之時,後招來了。
”而我們需要做的,只是——將計就計。”
李茂和那三家人秘密會面,必定是在謀劃着什麼。這四戶人家在大青鄉可謂非富即貴,當他們湊到一起,就極有可能變成吹動樹葉的風,攪動染缸的棍子。
而他們可利用的事情,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肯定是狐妖。假扮狐妖,來增加傳言的可信度,加深大家的恐懼,從而讓村裡的人更加排斥外來的查案者。到那時,狐妖已被觸怒,憤怒而驚恐的人們一定會想方設法的回到原來的那個相安無事的氛圍裡去。
於是燕三白一早便叫大理寺的人幫忙準備好了狐狸面具,在外面一片混亂的時候,再給他們加了一把火。因爲假扮狐妖,是不可能再殺人,或把人擄走的,那樣大理寺的人就更不可能走了。所以燕三白擄走了李茂,勢必會叫對方方寸大亂。而李茂這個關鍵人物的缺失,足以使他們下一步的計劃都成爲泡影。
”習慣於隨波逐流的人,一旦恢復自由,除了茫然四顧,沒有第二種可能。而且這種自由,比隨波逐流更教他們難受。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所以接下來,需要給他們樹立另一種全新的氛圍。”燕三白抹去了桌上的那個圓,大大的眼睛看向李晏,”他們一定想不到,王爺會出現在這裡。”
聞言,李晏勾起嘴角,對燕三白的計劃分外的感興趣。
而只是眨眼之間,他便彷彿從燕三白的眼睛裡,讀出了那個計劃。於是第二天,天下第一神棍洛陽王帶着他的哼哈二將招搖過市,將自己的英姿留在了所有人心裡。而燕三白和零丁那些刻意編排好的對話,便相當於一次灌輸式的說教。
狐妖出沒怎麼辦?別怕,神都洛陽找李晏。
李晏的身影,順利的在村民心裡紮下了根。而隨後的祠堂大會,實際上是另一種形式的逼宮。
喊出最開始那句話的人已經悄然退出了人羣,來到等候在外的章琰面前,抱拳彙報任務。一切的行動都只是輕輕一推,而敵人精心構建的城牆,已經土崩瓦解。
零丁不由又崇拜的看了一眼低調內斂的站在李晏身後的燕三白,那永遠溫文爾雅的表情下,是怎樣一份洞若觀火的洞察力。而且此刻幾乎沒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看着李晏,忽略了站在後面的真正的‘幕後黑手’。
此時,李晏看向面色有些難看的老村正一干人,嘴角掛着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怎麼?幾位有異議?”
“小人不敢。”幾人連忙告罪,低垂的額頭上已是冷汗岑岑。他們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傳承了上百年的不容外人進犯的祠堂,正被人扯掉了最後一塊遮羞布。而整件事情,包括整個村子,都將脫離他們的掌控。
與此同時,蔡家老宅內,關卿辭右手放在腰側,壓着刀柄,神色冷峻的看着面前被捆.綁在椅子上的李茂,“我的刀很快,很準,所以我只問你一遍,爲什麼要阻止我們查案?”
“別,別……”李茂艱難的擡頭看着他,臉上青白一片,眼神閃躲,面露掙扎。關卿辭給他的壓力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進退兩難。
然而素以冷酷示人的大理寺少卿從不在這種地方浪費時間,那雙如刀鋒般的眼神冰冷的刺着李茂的心防,刀刃出鞘些許,李茂便像被人扼住了喉嚨,嘶啞着喊道:“我說!我說!很多年前山上的那場大火燒死過人!一個女人!”
聞言,關卿辭終於眼睛一亮,連忙追問,可此時的李茂卻真的像被人捏住了喉嚨!臉色迅速的漲紅,渾身抽出着,雙眼不可思議的瞪大、突出,只是幾個呼吸的時間便忽然嚥了氣,叫人救無可救。
而就在這時,一道目光從關卿辭的身後一閃而過。
“誰!”關卿辭立刻拔刀追出,可屋外空蕩蕩一片,只有一個大理寺的下屬在幫蔡志璟擇菜,準備午飯。
“吱呀——”,院門開了,蔡縣令也終於從縣城趕回來,感覺到關卿辭身上的殺氣,不由一個激靈,“這是……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