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沖刷了人世間不知道多少污垢,但有的時候,它也是許多罪惡最大的幫兇。
山林裡青翠一片,被沖刷乾淨的樹葉上,還殘留的水滴彷彿靜止着,陽光折射而下,樹葉的脈絡便在水滴裡被無限放大,清晰可見。
然而案子的脈絡呢?
燕三白等人循着那條溪水一路往上,大雨沖刷掉了所有的足跡,就是關卿辭剛到大青鄉便馬不停蹄上山時,足跡也已經沒有了。但還是有些許被大雨遺漏的地方,比如——插在樹幹上的箭。
燕三白伸手將它拔下,看情況,這支箭已經插在這裡好些時日了。
回頭,距離五步遠處,左邊第二棵樹上有一道淺淺的劃痕。
地上的草葉樹枝還有踩斷的痕跡。
“這邊。”燕三白道。
地上的斷枝不會說謊,那是人爲踩斷的痕跡。斷口的新鮮程度則表明了樹枝被踩斷的時間,順着這些痕跡,燕三白看到了那支箭飛來的軌跡,然後找到了箭的起點。
蹲下來,剝開草叢,這裡的斷枝和斷草尤爲明顯,因爲射箭的人曾站在這裡發力。
那支箭,開始出現在燕三白的視野裡,它被一杆普通的黃楊木弓射出,以極快的速度向前飛去。然而射箭的人明顯箭藝不精,所以箭身距離目標不遠的一顆大樹,留下了劃痕。
箭被迫轉彎,最後又射中燕三白最初看到的那棵大樹。
箭的旅途到這裡就結束了,然而這箭並非粗製濫造,在這鄉野之地,不屬於可以隨意丟棄的東西,可是這隻箭,卻被扔在了這裡。
箭的主人爲什麼不取回?
因爲他有別的事要做,來不及。或者,他已經沒辦法去回收了。
燕三白的指腹摸索着箭桿,無數個腳步,無數只箭,在他腦海裡盤旋着,而正確的軌跡,只有一條。
想着,他眼中那片寂靜星辰彷彿動了動,又朝着溪水的反方向走去,沿途不斷的在草叢裡扒拉着。
“他在幹什麼?”有大理寺的人在後面輕聲問,其餘人搖搖頭。俗話說靠山吃山,大青鄉的男人來這裡打獵再正常不過,找到一隻箭也實在很尋常。
關卿辭卻一言不發的跟在燕三白後面,看出了他的意圖。他第一次來時也注意過那隻箭,但察看了一下便沒有深入。燕三白卻似乎很會在意這些常人容易忽略的細節。
“有了。”這時,燕三白終於找到了他想看到的東西,一隻帶血的箭。它被隨意的扔在了草叢裡,血被雨水沖刷了許多,只剩下些許淡紅。
燕三白把兩支箭放在一起,一模一樣。
他又低頭剝開地上的落葉泥土,在距離箭不遠的地方,有一根白色的蔫掉的毛,兔毛。
取走了被射中的兔子,卻留下了箭,爲什麼?
帶着疑惑,燕三白繼續追蹤下去,如一個經驗老道的獵人,能在茂密的叢林裡發現獵物的蹤跡。他神情很專注,看似走得慢,但你只要稍不留神,就可能失去他的蹤影。因爲他可能走着走着,便跳到了樹上,這樣視野更廣。或者他乾脆在樹上走,走着走着,卻又忽然出現在你前面,彷彿縮地成寸。距離在他面前,彷彿成了無法丈量的東西。
但是樹林裡常有人來,痕跡太多便很難分辨,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一行人不得不停了下來。而從他們站定的地方出去,正好有條小路,直通大青鄉往縣城去的那條路。
劉福死的前天跟學堂告了假,但家裡人並不知道他沒有去學堂,所以他一早便從家裡出來,走上了這條路,再沿着通往山上的這條小路進山打獵。
以上這些都可以說得通,但劉福上山的事情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家裡人還以爲他照常上學堂去了。那爲什麼不告訴別人他去打獵了,而在他打獵時又發生了什麼?
疑惑還有很多,但從剛纔的痕跡來看,有一點可以肯定,不管取走兔子的是不是兇手,但劉福肯定不是一個人進山。
思及此,燕三白又退去林中,“我們去當年着火的地方看看。”
“這邊。”關卿辭早已把大青鄉的情況爛熟於心,二話不說帶着燕三白在林間穿梭,很快便到達了目的地。
這裡的樹看起來都比別處要小一些,大約是火災過後新長的緣故。但跟外面傳聞的不同,火災的範圍其實並不大,因爲據說當天下了一場暴雨,很快就把火給澆熄了。而也就是在那件事過後,狐妖的傳說愈發的喧囂塵上。
與此同時,零丁經過艱難的打聽,終於找到了獨居村外的木匠阿九的家。看着面前的破茅草屋,零丁沒來由的感覺有些冷,縮了縮脖子,他敲敲門。
\”吱呀——\”幽暗的門縫裡透出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阿九把自己的臉擋在門後,道:\”什麼事?\”
零丁瞧着纔到自己肩膀,頭髮亂糟糟的,把自己藏在黑暗裡的陰沉男人,努力控制着自己那見了鬼的表情,\”你是木匠阿九?\”
阿九點了點頭,重複了一遍,\”什麼事?\”
\”有活兒想找你做。\”零丁說着,從隨身的包裹裡取出一個布包,儘量讓自己用平常心把它打開來,\”噥,就這個匣子,想找你給做個一模一樣的。\”
零丁手裡的匣子,赫然便是那個黑匣子,阿九也怔了怔,隨即道:\”我不接,你回吧。\”
說着,他轉身就要關門,零丁這纔看到,原來阿九是個駝背,難怪那麼矮。走神了那麼一下,他才猛地記起燕三白的囑託,連忙推住門,\”等等!我是扶笙的朋友!\”
推門的動作戛然而止,阿九略帶着詫異的看着零丁,但更多的是防備。零丁心裡也有些嘀咕,這話是燕三白叫他說的,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阿九打量着零丁,良久,就在零丁以爲他又要拒絕時,阿九卻又點頭了,一把拿過匣子,\”三天後來取。\”
隨後,\砰\的一聲,門又關上了。
零丁站在門前,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很快,零丁又回到了村子裡,大搖大擺的走在村子最寬闊的那條石板路上,看着周圍的村民都對他敬而遠之,倒是個不錯的體驗。
然後他就看到了在池塘邊拿柳條逗鴨子的章琰,不明所以的走過去,\”你在這兒做什麼呢?\”
\”監視啊。\”章琰道,他沒刻意控制聲音,反正周圍人都離他們很遠,聽不到。
\”這村子統共才這麼點大,你穿着大理寺官服在這兒,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在監視啊?\”
章琰挑眉,笑了,\”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就是要顯眼,讓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在這兒做什麼,都來注意我,這樣,那些真正在監視的人才能避開別人的耳目達到目的,不是嗎?\”
聞言,零丁趕忙四處看了一眼,眼睛一亮,大理寺果然也不是浪得虛名。
章琰又道:\”燕大人雖然聰明,但我大理寺辦事自有自己的辦法,就說這監視,不同的情況有不同的辦法,可多着呢。\”
\”那你看了這半天,有什麼收穫?\”零丁問。
\”別動。\”忽的,章琰給零丁使了個眼色,\”你得自然的轉過身去,在你身後那戶人家的門縫裡,有人在偷看我們。\”
零丁狀似隨意的走到章琰身邊的大石頭上坐着,採跟草叼在嘴裡,用餘光偷偷瞥向章琰所指的方向。果然,那原本露出道門縫兒的門正在閉合,剛纔顯然有人在那兒。
\”這村子裡到處都是耳目。\”章琰有些沉重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所有人都在打量我們,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也好像在偷偷摸摸的說着什麼,我覺得這個案子越來越詭異了,完全讓人搞不清追查的方向。\”
零丁對此表示贊同,村子裡一連死了三個人,村子裡好似完全不在意他們真正的死因,連他們的家人都閉門不出,無人喊冤,甚至拒絕查案。若不是蔡縣令報官,恐怕這三個人就算白死了。
甚至死亡還會繼續下去。
思及此,零丁的心不禁抖了抖,一股涼意油然而生。
這時,一個大理寺的人跑過來,附耳在章琰身邊說了什麼,章琰的眼中閃過一絲喜色,\”終於有動靜了。\”
大約半柱香的時間後,章琰和零丁鑽過狗洞躲在一處雜草叢生的院落的一角,艱難的,互相挨着,在一個殘破的大水缸後遮掩着自己。
院子裡,張慶的爹張垣和王有利的的爹王德坤正站在一起,表情焦急,似乎在等待着什麼。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人來了,正是村正的兒子李茂。
\”怎麼樣?他要來嗎?\”王德坤急急的問。
李茂安撫道:\”不要急,他會來的。他除了跟我們合作,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張垣也不安的問了一句:\”你真的確定你沒記錯?會不會是看花眼了,拿東西感覺都長得差不多啊……\”
李茂很堅定,\”我肯定沒有記錯,那上面……\”
因爲隔得有些遠,所以零丁和章琰聽得不是很清楚。不一會兒,劉福的爹劉大全來了,他臉色稍顯陰沉,幾人似乎有些隔閡,但很快又湊到一起,似是在密謀什麼。但這次他們的聲音太小,兩人就更聽不到什麼了。
許久,四人似是約定好了什麼事情,各自散去,零丁和章琰對視一眼,也準備離開。爲了不引人注意,所以還是按原路返回,也就是——鑽狗洞。
章琰第一個鑽,零丁在後,他正要鑽的候忽然聽到章琰短促的\啊\了一聲,以爲出了什麼事情,連忙鑽出去看,沒成想一擡頭,晴天霹靂。
負着手的一身紅衣的洛陽王笑眯眯的彎下腰看着自己的長隨,\”狗洞好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