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故事
看着秦桑心碎的眼神,元易清一瞬間便心軟了。在過去的那段時光裡,便是這雙眼睛像是會說話一樣,一直飽含深情的看着他。她的文采、見識,無一不吸引着他,讓他心生愛慕。
元易清下意識的往前走了一步,可是當他的視線又重新看到那張臉時,他前進的腳步又頓住了。冠絕洛陽城的秦桑並不長這樣,這張臉是小月的,屬於那個或許壓根跟他沒見過幾面,然後被殘忍殺害的女子。
元易清猛然想起那日幫忙往樓頂上掛碎布的情景,他在樓頂往下看到那個倒在血泊中的人,那種紅色那麼刺眼。
到了現在,元易清要如何才能相信那只是一不小心?
那李潛和程睿呢?
她爲什麼要殺他們?又到底還與多少男子有過瓜葛?
“不……”元易清搖着頭,失魂落魄一般的又快速站回了燕三白身後,他這一退,和秦桑之間便彷彿拉開了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
秦桑沒有再說話,因爲她已經得到了答案。她只是靜靜的看着,那雙美目裡的神采也漸漸的暗去。
李晏終是不忍,“秦桑,跟我走罷,不要再執着了。”
秦桑依舊沒有說話,卻忽然笑了起來,她大笑着跌坐在地上,發出來的卻是哭聲,哭聲淒厲,驚得屋外枝頭上的喜鵲都一陣亂飛。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也不是董郎,董郎已死,這世間……再沒有他了……”說着,秦桑的目光投向窗外,眼神迷離着,彷彿看向了不知名的遠方,“ 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再也見不到了……”
“你真的覺得,董郎已死嗎?”這時,燕三白卻忽然走到了她面前,蹲下來,問。
秦桑擡起頭來,臉上已是一片漠然,眼裡也全是死志,“我承認你很聰明,但那又如何,董郎……”
燕三白卻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這世間所有人都可以認爲他死了,唯獨你不能。 ”
“什麼意思?”秦桑冷聲。
“你的董郎,便是夢筆生,對不對?蝴蝶夢,講的便是你們的故事。”
燕三白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震驚了。饒是李晏,也沒有想到這裡面還藏着這樣的故事。
而秦桑,她也沒有想到燕三白能查到這個地步。不,他既然知道,那剛剛那句話……思及此,秦桑眼裡頓時死灰復燃,她突然緊緊的抓住了燕三白的手臂,“你什麼意思?!你見過他嗎?!”
“沒有。但是在下前年在江陵,與東極書齋的老闆聊天時,他曾跟我提起過一個書生。他說他雖是寫風月話本的,但自幼飽讀詩書前途無量,原本馬上可以去考舉人了,可惜天不遂人願,到現在也不知他身在何處,是否安康,甚是惋惜。”
“然後呢?他還跟你說什麼了?”秦桑急切的問。
“他說他是爲了一個女子,竹杖芒鞋數載,卻遍尋不得。”燕三白忍不住在心裡嘆了一口氣,“老闆並未告訴我那人是誰,是以我一開始並未把你們聯繫起來,但現在想來,那位書生便是夢筆生了。他與你,便恰似蝴蝶夢中的那一對有情人。”
“是啊,他便是……我的董郎。”想起那人,秦桑眼裡閃爍着淚花,神色終於趨於正常,“那時候他說,無論世人如何待我,他定不會棄我。他爲了哄我開心,便寫下了那個以我們爲藍本的故事。只是,故事還未寫完,他便被迫離開家鄉上京趕考,而我……”
秦桑略帶譏諷的笑了笑,“我被董家的老夫人浸了豬籠,可惜大難不死,被我活了下來。”
場間頓時一片沉默,李晏和燕三白這纔開始瞭解,究竟是什麼過往才把秦桑變成現在這般模樣。
片刻,燕三白道:“可如今故事已完整,你應當知道他並沒有放棄你。”
“是啊,那時我無處可去,恍若行屍走肉一般流離人世,在街上看到新刊印出來的完整蝴蝶夢時,我才知道他還在找我,我的董郎沒有拋棄我,他一定還像故事裡的那個人一樣,找到他心愛的女子然後白頭偕老。我知道這是他給我的一個訊號,以書爲信,告訴我他仍在找我。”秦桑回憶着,眼神裡也慢慢浮現出柔光,“那時我很開心,我想我也應該做些什麼,於是我來到了洛陽,成了花魁。等到我名滿天下,他也一定會知道我在這裡,然後,過來接我。”
以書爲信,以名作答,若他們終能成功,恐怕便是又一段流傳千古的故事。他們從未放棄過彼此,在這大地的兩端,在這相別容易重逢難的世道里,仍舊能夠心意相通,不可謂不令人感動。
李晏與她初識,想幫她贖身的時候,她也確實是滿懷着期待,而拒絕的。因爲她堅信董郎會來,所以婉拒了李晏的好意。
然而,燕三白和李晏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沉重。而元易清,則神色複雜的坐在一旁,怔怔無語。
“可是,一年後,董家老夫人卻先找到了我。”秦桑抱着頭,十指穿過秀髮,眼淚像斷了線一樣的涌出來,“她掐着我的脖子問我,爲什麼要害董郎,董郎死了,他在尋我的途中被過路的山賊殺死了,屍骨無存。她問我爲什麼要害他,爲什麼要害他……”
她嚯的擡頭,抓着燕三白的衣服,“吶,你說,真的是我害死了董郎嗎?我真的是個災星嗎?爲什麼?!我是前朝罪臣的女兒,只好被迫流落風塵,我認了,可爲什麼要連董郎也要奪走?爲什麼?!你說啊!”
燕三白說不出話來。
或許把這一切歸結於虛無縹緲的命運,才能解釋。上天是不公平的,他總在你剛剛獲得希望的時候,把你打入無間地獄。
這種滋味燕三白能懂,所以他更無法安慰秦桑。正因爲經歷過,所以才知道無論什麼安慰都是另一種形式的傷害。
“這個世間如此待我,那我又何必再去對它好?!”秦桑在這絕望中越走越遠,柔情不在,只剩恨意,“那些人一個個都如此虛情假意,明明我與李晏之間並沒有什麼,只需替我贖身,或許李晏看在我的面子上便會讓他平步青雲,可笑他們竟沒有一個人有這個膽子!滿腦子淫·欲!董郎死了,這等腌臢之人卻還活在世上,憑什麼?!”
說着,她又看向元易清,“我以爲你是個例外,你與他那麼相似,甚至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模一樣……”
元易清白着臉,終於從燕三白身後走了出來,他終於不再閃躲,直視着秦桑,希望能從她那裡得到想要的答案,沙啞着聲音問:“那你呢,你與我在一起時,可有一刻把我當成是元易清,而不是你的董郎?你有沒有哪怕一刻……爲我考慮過?”
燕三白也趁熱打鐵,道:“元公子真心待你,難道他的真情也不能打動你嗎?昔人已逝,何不珍惜現在?”
秦桑卻搖搖頭,“遲了。就算他沒有死在我的刀下,過不了幾日也會毒發身亡。你們現在救下他,卻讓他更痛苦,還不如與我一起死了。”
“毒?”燕三白的臉色凝重下來,“你給他下了毒?”
元易清也神色大駭,整個人如墜冰窖,他驟然想起什麼,“是那天的飯菜!你在飯菜裡下了毒?!”
“是啊。”秦桑朝他粲然一笑,“這樣你就可以跟我一起離開這個腌臢的人世了,你不開心嗎?或者我們現在就一起……”
“夠了!”李晏當機立斷,推開窗戶叫來零丁,“馬上把阿蒙叫來!”
燕三白也直接抓起元易清的手腕,一把脈,臉色立刻變了。元易清確實中了毒,具體是什麼毒也不知道,但能潛伏他的經脈裡,肯定不一般。
秦桑怎麼會有這種□□?
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燕三白誠懇的看着秦桑,“秦桑姑娘,你若哪怕對元公子有一絲情誼,請你把解藥拿出來。我請求你。”
秦桑平靜的擡頭反問,“跟我一起死不好嗎?”
燕三白很肯定的搖頭,“不好。爲什麼要死呢?他沒有做錯什麼,你卻以愛的名義如此傷害他,那又與那些給你施加過傷害的人有什麼不同?一個人受過的苦難,不能成爲他去傷害別人的理由。”
“那該怎麼辦?”
“好好的活着。”
對,活着,對於秦桑來說,也許是世間最痛苦的一件事。
她目露哀傷的看着燕三白,“沒了董郎,你要我怎麼活呢?”
“你沒有親眼見過他的屍骨,爲什麼偏要認定他死了?就算碰上再厲害的山賊,也不可能屍骨無存!他也許還在找你,你爲什麼要先放棄?”燕三白的聲音有些顫抖,心底的那根弦被狠狠的撥動了一下,琵琶之聲,彷彿猶在耳畔。
“真的嗎?他真的還活着?如果他還活着,爲什麼不來找我?”秦桑的聲音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的眼神閃爍着,心裡掀起巨大的黑色浪頭。
忽然,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彷彿又明悟了什麼,“也對,我現在這幅樣子,已經配不上他了,他就算活着,也不可能再回來找我了……”
她無助的四下望着,然後把臉埋在掌心裡,可能的一線希望和巨大的絕望與恐懼籠罩着她,讓她瑟瑟發抖。
她看到自己近在咫尺的手,卻彷彿看到那上面沾滿的鮮血,她幾近崩潰的大喊了一聲,搖着頭,泣不成聲,“不,他怎麼可能還活着,怎麼可能……我又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明明一開始還是好的,我從什麼時候開始……”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也許是做着被無數人聲討着爲什麼要害死董郎的夢開始,也許她發現自己慢慢的記不清他的臉時開始。
她已然不記得,自己是從哪個時候開始,扭曲了。
忽然,一件外袍披在她身上,一雙手將她擁入寬闊的胸膛。秦桑怔怔的回頭,就見李宴伸出手來抱住了她,止住了她的顫抖。
“就這樣吧,秦桑,不要再錯下去了。”李晏如是說着。
秦桑反手抱着他,像是抱住了這人世間最後一抹溫暖。她一直以爲自己像一個海中孤島,然而此時此刻她才發現,其實不然。
可是已經晚了,鮮血汩汩的從她的嘴角流出,她的全身開始發冷,痛楚肺腑間擴散開來,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將她帶向死亡。
燕三白來告訴她元易清爲了她求情之後,她便自己服下了□□,一旦毒發,無藥可解。
“秦桑!”李晏伸手幫她擦去嘴角的血,可怎麼也擦不乾淨。
秦桑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靠着李晏的胸膛轉過頭去,看向元易清,艱難的張張嘴,“易……清……”
她似乎想叫他過去,臉上還勉力的露出笑意,可血水讓她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元易清遲疑着,他已開始分不清自己心裡究竟是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
而爲等他做出抉擇,秦桑便已香消玉殞。那雙漂亮的眸子仍看着元易清的方向,只是神采漸失。
元易清痛苦的閉上了眼,李晏和燕三白也一陣沉默。
恰在此時,屋外忽然傳來拍手聲,一道柔媚聲音從外面傳來。
“燕大俠果然沒讓人失望啊,不愧是奉旨查案燕三白,這個故事,真是精彩極了。” 伴隨着開門聲,一個俏麗的人影走了進來,那張臉,正是秋蟬。
“果然是你。”燕三白卻沒有絲毫詫異,李晏則眯起眼,將秦桑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站起來道:“秋蟬姑娘這一手易容術也真是相當精彩,本王佩服。”
“王爺過獎了。”秋蟬微笑,款款的走進來,“我原以爲你們會再多花點時間,沒想到還是挺快的。我的易容術應該不會有破綻,你們怎麼看出來的?”
“你能僞裝一個人的面容,卻不能連她的學識和個人習慣也一起改變。”燕三白沒有多解釋,實際上,疑點一直存在。
那個流浪漢的春夢,一半夢幻一半現實,他看見的那個紅點,就是秦桑眼角的硃砂痣。
而元易清所說的‘學識過人的小月’則根本不可能存在,她只是一個跟了秦桑三年的婢女,哪來能夠吸引到元易清這個秀才的學識?
除此之外,還有小月房裡的胭脂等等,疑點都很多。
最關鍵的,正如燕三白對零丁說過的那樣,單看李潛和程睿的案子,有殺人動機的只有秦桑。
秋蟬也知道這件案子其實並不複雜,所以當中故佈疑陣的地方很多,她自己,便是最大的誘餌。
可以燕三白看得太清楚。
“你做這些,都是爲了試探我?你們到底有什麼目的?”燕三白凝聲道。
他用了‘你們’而不是‘你’,顯然已認定秋蟬背後還有其他人。
秋蟬沒有回答,而是轉頭看向有些失魂落魄的元易清,笑問:“元公子,人心……好吃嗎?”
元易清愣了愣,警惕道:“你說什麼?”
“人心啊,”秋蟬歪頭一笑,“新鮮的心臟,切成了一片一片的,你心愛的小月親手做給你吃的,你忘記了嗎?”
元易清的臉頓時變得煞白,他求救似的看向燕三白,卻見燕三白也不忍的別過了頭。他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一股噁心反胃的感覺從胃裡直衝喉嚨,他捂着嘴,踉蹌着衝出房門,扶着院中的樹一陣乾嘔。
作者有話要說:秦桑其實就是病嬌。平時看起來是正常的,但其實心裡很大一部分已經被逐漸扭曲了,所以會有一些比較變態的行爲和想法。嘛,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的。她是屬於變得比較極端的。
原本想這章結束,但有些後續沒寫完,比如夢筆生和秋蟬,都放在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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