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祿雖然乾淨利落地消失了,然而流言蜚語卻從女人們衲了一半的繡鞋上,男人們一飲而盡的觴觥中,漸漸地傳了開去,直傳得十里平康沸沸揚揚。
娘雖然身子不濟,一日裡有大半日躺在牀上,可是風聲到底是吹到了她的耳朵裡,娘恨得咬牙切齒,無奈有心無力,只得將我喚到跟前,滴下淚來,道:“幼微,你爹去得早,只撇下我們孃兒倆相依爲命,這些年我打落牙齒往肚裡咽,還不是盼着你早點成人,有個好人家,我就是死也安心了——可你這是中了什麼邪,不想嫁人,連媒人提親你都不依,外頭人議論起來,有點口德的,說你眼高於頂,若是那一起刻薄小人,還不知把你說得如何頭不是頭,臉不是臉呢……別以爲你念過幾句詩文,便高貴了,說穿了,你不過是個伺候娼妓的下人……”
我緊咬着嘴脣,一言不發,那些流言的惡毒內容,從平康里的一束束嘲弄怪異的目光裡,我早讀出個八九不離十了,是了,在他們的眼裡,我是異端,是妖孽,我大逆不道,早就罪該萬死了。一個人若不按尋常世道軌跡行走,就是罪該萬死的,一個女人若在婚姻大事上不按尋常世道軌跡行走,那簡直就該當凌遲處死!
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上天賜予我的這一份才情,使我看到了許多人看不到的璀璨星辰,體會到許多人體會不到的愉悅和幸福,同時也讓我不能真正地容於平凡世界的,爲才所累,爲情所困,大抵就是如此吧!
一種蠕動的,滑膩的痛苦爬進我的心裡,循着每一條血管和神經四處蔓延,憂傷與黑暗滲入我的身體,像一條緩緩前行的毒蛇,彎蜒曲折的,直鑽入心底。
不知是不是這些零零碎碎的痛楚,靈犀一點,連進了那個人的心裡,還是天意垂憐,不忍太多載不動的離愁晦暗了殘月,摧折了草木。總之,在一個明媚春日裡,我靜立庭中,怔怔望着絆惹春風,似飛雪輕揚的茫茫柳絮,然後我看到溫庭筠,站在了我的面前。
一如初見時的溫和,他淡淡的笑着,似乎沒有在意我驚詫的目光和蓄滿淚水的雙眼,他拿出一隻杜鵑紅雕漆描金加彩龍鳳紋奩,道:“上回不辭而別,是我的不是,你贈我的珠釵上,掉了一顆‘藍花冰’,我找修補的匠人鑲好了,你拿去簪簪看合不合適……今日我有公差在身,路過此地,明日一早便要乘船回任上,若是幼微願意,可否來送一送我?”
滿腔的驚喜立時變作深深的沮喪,像一面圓潤光滑的孔雀瑞獸葡萄鏡,滑落於青磚地上,飛濺出無數大大小小的鋒利的碎片,每一片都映着令人暈眩的光,碧岑岑的,彷彿一隻只狡黠的小眼睛,一閃一閃,帶着一點笑意。
原以爲崎嶇小徑上,閃現出了一點通向坦途希望,想不到仍是一級一級,通向沒有光的所在。
不知過了多久,汩汩的溫風一浪一浪吹過來,柔軟的髮絲一下一下地掃在額角上,癢得人難受,手指的痠麻讓我恍然記起緊緊捏着的這一隻杜鵑紅雕漆描金加彩龍鳳紋首飾匣子,我下意識地撥弄着鐵繡紅的蓮花邊銅鎖鼻,正欲打開,只聽外面一陣喧譁,裹着三兩聲高叫,“有人要跳樓了”,“這麼想不開,她可是春風樓最紅的姑娘啦”!
春風樓!最紅的!是誰?紫煙還是如花?我無暇細想,幾乎是不由自主的,奪門而出。
花花綠綠的男女皆向中巷彙集,我便知是紫煙,是了,我早該猜到是她!
一股悲酸涌上心頭,一直以來,我與紫煙不只是衣衫與銀錢的交換,更有一層惺惺相惜,同命相憐,穿過長長的日月,浮蕩在生命的粼粼波光上。
那紫藤閣修得氣派,門檻亦是極高,我尚未踏進紫藤閣的門檻,早已是不自禁地拋珠滾玉,淚意模糊,兼着心亂如麻,腳底下難免步履虛浮,誰知眼前藍影一掠,卻有一個身着冰藍窄袖袍衫的,斜剌裡衝出來,與我撞了個滿懷,我飄乎地歪身一撲,實實地摔在冷硬的青磚地上,鑽心的疼痛把眼前的碧瓦紅牆,撕扯成無數繚亂斑斕的影子,我努力定一定神,終於看清了他錦緞長袍上風移影動的祥雲暗花。
他卻比我還要驚惶,掩在寬大袍衫裡的纖瘦身子微微悚慄,嘴脣咬得死死的,一雙眼睛瞪得溜圓,閃出驚異的光,額頭上卻早已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卻來不及伸出輕顫的臂膀拭一拭,只乞乞縮縮地站在原地,期期艾艾道:“你……你……沒事吧?”
我見他雖然出言相詢,竟不曾伸手扶我,只得挨着痛勉強站了起來,心裡不免有氣,冰了口氣道:“沒事!”
他筒在袖裡的胳膊彷彿動了一動,似乎亦是想到方纔該當扶我,但轉瞬之間,我已玉立牆下,他終於靜默無語,臉上卻像天邊的朝霞,紅得幾欲燃燒起來。
我記掛着紫煙,也不曾多耽一刻,便飛也似的奔向紫藤閣。
正是紫藤盛放的時節,四壁深深淺淺的紫,喧譁着濃濃的春意,只是這春意過分奪目,灼燒着人的焦慮與悲痛,在心底烙上蒼涼的影子。
院子裡挨挨擠擠全是人,所有人都盡力地抻長了脖子,向樓臺的最高處望去,一線朱漆闌杆內,立着白裙熠熠如月華流動的紫煙,一束烏黑的髮絲翩然垂至腰間,雙眸似水,帶着淡淡的冰冷,她細長的影子如一樹枯枝,印在湛青的天上,亦如繡在黛色屏風上的一支淡白的花。
紫煙愛憐地撫摸着腕子上的赤金絞絲鐲子,從腕上緩緩褪下,狠狠地扔了下去,她仰望浩渺長空,發出一陣陣哽着嗚咽的淒厲笑聲,這笑聲似尖利的瓦片,一下一下劃在人的心口上,忽然,軟軟的身子往前一傾,隨着一片早落的翠綠的梧桐葉子,落到了地上。
人羣中發出一聲聲低呼,人們搖首,嘆息,責罵……
“爲一個吃軟飯的落魄書生,真不值!”一個女人憤憤道。
“聽說把她多年的血汗錢都捲走了……”又一個輕輕的聲音。
“女人啊,不能太癡心,何況我們這種送往迎來的!”是如花熟悉的聲音,她一手抽出一條水紅羅紗的繡花絹子,點一點眼角,一手扶着襄兒慢慢向外走。
人羣漸漸地散去,暖烘烘的陽光直鑽進我的頸項,鑽到翠綠散花綾的夾衫裡,風中瀰漫着令人窒息的花香,纏纏綿綿成金色的蝴蝶,像紫煙在爛漫春光中蒸發的背影。
我的心驀地一沉,那隻杜鵑紅雕漆描金加彩龍鳳紋首飾匣子呢?
不見了!不見了又能怎樣?我告訴自己,留着一支珠釵,又有何用,溫庭筠,不過是嚴冬裡的一點微溫,只會讓我更覺冷得透骨。
儘管如此,第二天一早,我還是站在了迷濛的晨霧中,涯岸上細細的碧草茵茵如霧,綠的霧接着白的霧,而我,孑然立於這綠與白的邊緣,遙遙目送溫庭筠的客船,我並未看到孤帆遠影消逝於碧空,因爲霧色茫茫,他的玄色圓領袍和紗羅襆頭,很快地縮成了一點黑斑,如夕陽西下時遠山上的一團孤獨昏暗的樹色,撲朔迷離。
我的手中握着一張玉版紙箋,是他臨行前交與我的,我百無聊賴地打開,本以爲已經化作灰燼的心又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眼中早已蓄滿酸酸的淚意,紙箋上書了一支《更漏子》:
金雀釵,紅粉面,花裡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
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山枕膩,錦衾寒,覺來更漏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