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外杏蕊吐香, 潔白的花瓣泛着紅暈,如豆蔻女子輕勻的胭脂,密密層層的花朵, 密密層層的花枝, 雲蒸霞蔚地燒到迴文雕漆長鏡裡來, 化作一幀華麗的背景, 我端坐在熱鬧的華麗之前, 顧影自憐,烏髮如雲,珠圍翠繞, 脖子裡一顆閃閃的赤金雞心墜子,灼人眼目, 我闔目垂眉……再凝神看時, 滿頭珠翠已變作簡約的素銀簪子, 雞心墜子亦變作梨木雕海棠花瓔珞,窗外的芳春勝景妖嬈美態在一場花雨紛紛之後, 變作幾根枯枝,在冽風中顫抖,枯枝上掛着幾片薄而脆的葉子,彷彿輕輕一捻,就會碎爲齏粉。
兩年來, 我過着“枝迎南北鳥, 葉送往來風”的生活, 在追逐幸福的漫漫之途上, 我累極了, 也倦極了,我已經失去了耐心, 也失去了勇氣去迎接另一輪旭日東昇。
我尋歡作樂,過着紙醉金迷,醉生夢死的生活,企圖用一場虛擲光陰的豪賭,來麻木那顆傷痕累累的心。我不敢對任何一個解佩薦枕的人動半分真情,我怕受傷害,許多人佔有了我的嬌軀,卻再沒有人走進我的心靈。
午夜夢迴,常常被紫絨蓮花枕的溼冷驀然驚醒,我只好翻過枕頭,然而翻過來的那一面亦是溼冷的。
可是天光一亮,一個陌生的魚玄機就會走到人們面前,她香腮帶赤,星眼微餳,嬌俏得如同稚氣未脫的少女,絲毫不諳世事的冷酷與痛楚。我覺得自己像一株未曾盛放即萎落紅塵的花,明知不會等到下一個春天,仍舊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深深地把根鬚往地下扎——陳年過往積聚起的無限怨毒。
這一具被歲月淘空的軀體,早已經鏽跡斑斑。一切存在的都將變成虛無,千百年後,也許我真的會成爲人們心中一個不可道破的玄機。
一日,我悠閒信步庭前,賞着一叢叢金黃牙白的秋菊,半個夕陽頂在山尖上,金燦燦的光芒,照進攢得緊緊得花心子裡,我揀起一瓣菊蕊,微笑了,忽然感覺這微笑無端端的異樣,怔忡半日,纔想起如此真切地流露於心底的笑,我已經很久沒有過了——我想起了一個人!
他從一簇豔冶的秋光裡走來,斑斕了我的生命,他在一泓落英繽紛的煙景裡離去,晦黯了我的人生。
他留給我一支《更漏子》:
金雀釵,紅粉面,花裡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
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山枕膩,錦衾寒,覺來更漏殘。
奇怪!我已有近十年沒有看一眼這支綺麗纏綿的情詞了,怎麼此時竟一字不落得吟了出來?因爲隔牆有人在錚錚彈奏這一支《更漏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花落春殘斯人獨瘦的哀涼,恨水東流歡顏憔悴的蕭瑟,皆從這一縷縷嫋嫋餘音裡流出,繞樑不絕,音韻纏綿悠長,蜿蜒成一條歲月的濁流,靜靜流淌,流入我的心房,吟成逝者如斯的嘆息。
我尋着琴音的方向,分花拂柳緩步而去。
撫琴的是一個瘦臉的男子,黃白麪皮,薄薄的嘴脣輕抿,細長的雙眼只盯在絲絃之上,顯是十分地專注。我立於□□良久,他竟絲毫不覺。
我輕移蓮步,踏着小園香徑間的落蕊,向他走去,融融夕照曳下我修長的影子,投在鳳尾焦桐之上,又被冰弦截成一段一段,支離破碎的,他遽然舉目,驚奇不已。
我理了理繞於香肩的青蓮紫素羅帔帛,淡淡笑道:“驚擾先生撫琴,多有得罪。”
他垂眸一笑,長長的睫毛映在瘦削的臉上,一根一根,像玉花鳥紋梳的齒,“無妨,在下琴藝粗陋,讓夫人見笑了!”
夫人?我已經悄然老去了麼?心裡漫生出一種無言的淒涼與落寞,脣角依然彎着疏疏的笑意,道:“我不是什麼夫人,我是咸宜觀中的道姑,只是平日裡懶得穿道袍罷了。”
他恍然驚起,連忙帶笑陪罪,道:“在下眼拙,請道長恕罪,請問道長尊號。”
“玄機。”我平靜言道,須臾,目若流波,問道:“請問先生高姓大名。”
他臉色微微一震,大約是久聞我的豔名,隨即拱手作禮,答道:“在下陳韙,靠這點琴藝餬口,暫時寄居悅朋客棧。”
一個離咸宜觀不遠的地方,我想。
我只問他名姓,他卻答了這樣一長串,我輕掩檀脣,道:“怪道陳先生這支《更漏子》彈得如此動人心絃,原來是位樂師。”
陳韙驀然擡首,眸底有深深地驚喜,道:“道長也知道這首曲子。”
我微微頷首,道:“可否勞煩先生再撫一遍,玄機這裡有一闕詞,正好和樂而歌。”
陳韙更覺喜從天降,笑道:“在下榮幸之至,榮幸之至!”
我便啓朱脣,發皓齒,細細地吟唱了這支數年來始終不曾真正離開過我的詞,孤冷寒衾浸透的涕淚漣漣,靜靜地穿過清韻朱弦,化作蠟炬成灰的憂思。
一曲唱罷,陳韙長揖及地,嘆道:“道長真得此詞箇中三昧矣。陳某反覆習練此曲,總沒有精進,今日聽道長一曲,使陳某茅塞頓開,陳某回去用心習練,必能有所進益。”
我搖手笑道:“陳先生過謙了,先生琴藝早已爐火純青,所欠不過一個‘情’字,撫琴並非以手成曲,而在於心,先生用了心,自然可使老魚跳波,聞者下淚。”
陳韙敬佩更深,笑道:“道長所言極是。在下雖未曾有緣得見溫先生,卻也聽人說起,溫先生曾言此詞是他送予一位心愛之人的……”陳韙繼續往下說,我已聞不得隻言片語,只全神貫注在這“心愛”二字上,細細咀嚼,如癡如醉,忽而一陣悲苦,他既心中有我,亦知我心中有他,爲何只留下一首情詞,孑然離去?又爲何如此熱心地爲我與李億作媒,眼看我成爲他人之婦?
陳韙早已說完,見我淚光盈盈,佇立遙望,不明就裡,只呆呆地看着我,我自覺失態,忙拭了一拭淚,勉強笑道:“無緣得見有什麼要緊,待有了機會,先生自去拜訪便是,溫先生仁和溫厚,很是平易近人呢!”
陳韙長長一嗟,道:“唉,玄機道長,你不知道……”
正在此時,綠翹站在滿院金風旋起的花的漩渦裡,高聲叫道:“師父,李大人在雲房相候!”
我只得翩然下拜,轉身離去。
髻墮鬟鬆,幾縷鬢髮粘在溼膩的頸項上,鏤花點翠金釵靜靜地躺在地下,我拾起一隻塞滿了艾蒿葉跟決明子的繡花軟枕,抱膝獨坐,木然數着連雲錦大紅折枝牡丹繡被上褶起的一條一條的細浪,從頭數過去,再從另一邊數回來。
綠翹端過來一碗冰糖雪梨糯米羹,盛在綠地開光菊石盞裡,瑩潤生光,像一塊完好無缺的整玉,我接過銀匙子,猶猶疑疑地只是捨不得吃,生怕一匙下去,便會破壞掉這一碗鮮香嫩澤的完美。
綠翹見我無情無緒,忙堆上一臉濃濃的笑,道:“我給師父講個笑話兒,那個姓何的窮酸,今兒又傻兮兮地站在觀外頭,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後來我可憐他,搪塞了幾句打發他走了!”
我把銀匙子輕輕擔在糯米羹上,眉毛也不擡一下,只淡淡道:“何必叫他等着,你自己留着用不是更好?”
綠翹不曾料到我會說這樣一句,不禁大窘,半含嗔怨道:“師父這又是開什麼玩笑呢?”
銀匙子深深陷進碗裡,我脣角輕挑,笑道:“我何必同你開玩笑,這不是你的夙願麼?”
綠翹現出十分氣苦的神色,道:“師父還是放不下李員外的事吧?那件事不是我做的,我對師父說過多少次了!”
我緊緊捏着銀匙子,繃得筍尖樣的手指白一陣紅一陣,我狠狠攪動着羹碗,一塊圓潤的白璧終於被我剜成了爛銀碎玉,我冷冷地斜睨她,道:“我又沒提李員外,你着什麼急呀!”
綠翹一時語塞,漲紅了麪皮,回身去了。
“砰”地一響,冰糖雪梨糯米羹被我擲在榻邊的沉香填漆小几上,冷凝的細碎羹塊跳出碗盞,飛花濺玉地摔在几案上。我可以看到胸口劇烈地起伏,聽到充滿了臟腑的粗重呼吸,我的眼底蓄滿了如血的仇恨——冷凝的血,暗紅裡透着黑意。
李近仁怎麼會知道我與趙鍊師來往?又怎麼會神通廣大地拿到那首詩?我前思後想,除了綠翹,還有誰會在我背後去捅這樣的刀子?再往前想,就更可怕,左名場的母親爲何突然來信?李億爲何來興師問罪?我在咸宜觀寄給溫庭筠的詩是託綠翹送出去的,我瞭解溫庭筠,他絕不會把我寫給他的信像那些輕薄的五陵少年一樣四處傳揚?李億當時說,我寫給溫庭筠的詩已是洛陽紙貴了,這不是有人刻意爲之是什麼?
自然,這一切綠翹是不肯承認的,她也確實在我最艱難的時候,依然選擇留在我身邊,我曾經爲此感激不已。可是她留下來的動機是什麼,是把我當成一棵搖錢樹,待我發達之後好分得一杯羹麼?當年她如何地在左名場走後極力的勸我另謀出路,又是如何幫着如花撮合我與李近仁的,她自己沒有足夠的姿色與魅力,當然需要緊緊地依附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