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瞬間,那些肉體裡唧唧喳喳的歡悅和滴滴瀝瀝的痛楚,彷彿全部隨着妖豔的血液流了出來,每一寸骨頭都在格格作響,一顆心撲騰撲騰跳個不住,我就快要死了嗎?再過幾個時辰,我的柔軟白滑的肌膚與流波盈盈的眼眸,將會變作冷的,硬的,沒有血色,一片死灰,散發出潰爛腐敗的氣息?朱脣淺黛,烏雲綠鬢,都將化爲青楓林下的白骨累累野鬼吟哦?我活了十八歲,還沒有真正擁有過一份屬於自己的完整的愛情,情意相投的夫君,繞膝承歡的子女,魚幼微白來世上走一遭,臨了竟還是什麼都沒有……
等等,再等等,啊,我在想什麼,我是不是後悔了?如果……一雙厚實的手掌抓住了我,那麼暖,那麼熱,臉上的冰殼子,身上的冰殼子,幾乎要融掉了,我幾乎觸碰到了幸福的影子了,原來,幸福也是可以這樣近的嗎?他是誰?是李億嗎?怎會?他早已與我義斷情絕了,那麼是臨終時的幻象,就是幻象,我也會飲鴆止渴一般大口大口的吮吸,只要這幸福的幻象可以多停留一剎那,我寧可永遠遊走在生與死的邊緣,哦,來不及了,溫熱的生機正一點一點剝離我的身體,身子一分一分沉重,僵硬,一隻銳利的爪子在攪動,我頭痛欲裂,眼前漸漸地模糊起來,白濛濛的迷霧中一個黑點,是裴氏塗黑了的牙齒,她在笑,髮髻間的蝙蝠麒麟紋鑲珠顫枝金步搖叮呤作響,長長的流蘇寶光交照,慢慢地,那濃黑氤氳了茫茫寰宇,濃黑的悲涼,濃黑的絕望,濃黑的青磚地轟轟隆隆地陷下去,陷下去,濃黑的深淵,血流盡了,沉重的靈魂變得輕飄飄的,化作一片翎羽,飄蕩蕩沉淪谷底,我似乎嗅到了地獄的味道……
怎麼?地獄裡爲何會有綠翹嬌柔的聲音,“師父,師父你醒醒啊……”手腕上硬梆梆地,好像被什麼東西纏着,越繞越緊,朦朧中許多淡紫的,薑黃的影子搖來晃去,是女冠們的道袍,她們在幹什麼,在救我麼?我看到了逸清道長那幽深的眸子裡,浮漾着無限的哀憫與憐惜,一掬暖意拂過心頭,這世上終究有溫情的,也許,我不該這樣放棄,哪怕一點點的溫情,也可以成爲我活下去的理由。
睡了多久了?有沒有一百年那麼久?是不是轉世投胎重新來到了這個世界?我又聽到了枝頭喜鵲的啁啾,聞到了滿院白菊寒蕊裡瀰漫出的帶着苦澀的清冽的香氣。手足雖然極其疲憊痠軟,卻是實實在在地長在我的身上,我活動一下手腕,鑽心的痛似一根尖利的刺深深地扎進來,牽着頭皮一陣緊縮,疼痛是生命的孿生姊妹,我還活着,我確實還活着!
可是我爲什麼還活着?我被救了,救得了我的命,救得了我的心麼?望盡天涯,相思無憑的日子,縱然是花紅柳綠,於我不過是冰雪黯然。我是一隻追夢的蝴蝶,燭影搖紅的溫馨,落花如夢的傷感,翠被輕寒的落寞,無人同賞同悲,這歡樂趣離別苦皆成了白泠泠似水,無滋味。
秀目一瞥,已見一抹淺碧深紅如溶溶春意映入眼簾,綠翹櫻脣微啓,笑道:“師父醒了,醒了醒了……”一壁笑着,一壁卻別過臉去拭淚。
我悠悠醒轉,重簾不卷,曉寒料峭透過冰綃滲進來,室中的一案一幾一榻,皆是從前的模樣,生之喜悅和死之哀涼卻逐漸變得清晰,我確實還活着!
綠翹端着一碗白粥,撮尖了嘴脣輕輕吹着,睫毛尖上還掛着亮瑩瑩的淚珠,兀自半含嗔怨道:“師父可嚇死我了——唉,何必這樣想不開呢,師父花容月貌,學問又好,還愁沒男人要麼?”說着,翻了翻眼皮,她的眉心貼了一朵梅花式樣的媚子,一展一蹙間熠熠生輝,“師父得好好活着,比跟着那個李億活得更滋潤,更快活,纔算是爭了這口氣呢!”
綠翹說的都對,可是,一個被掃地出門的下堂妾,在長安無親無故,還有什麼機會可以再逢如意郎君?心裡這樣想着,只悽然笑笑道:“你把我救下來,我自是感激不盡,可這爭不爭氣的話,不過是安慰之語,我聽了心裡舒坦些罷了,我這樣的殘花敗柳,也不會有鐵樹開花的那一日了。”
綠翹試一試粥不燙了,舀了一匙正欲喂與我吃,聽我這話卻又將木匙向粥碗裡一插,細眉一挑,道:“師父這話可不對,師父這樣的人物若沒人要,我們這些人也別活着了——實告訴你吧,師父,今兒若不是有人慕了您的大名特來拜見,您也斷不能在鬼門關上走一遭再活過來!”
我聽綠翹的話在大有蹊蹺,不由滿心疑惑,忙問道:“怎麼?不是你救的我麼?”
綠翹眨眨一雙橫波入鬢的眼,她的眉毛精心描作了小山眉,我這才注意到綠翹今日似乎是着意妝扮過的,胭脂水粉在一張嬌媚的俏臉上縱橫馳騁,幽幽地發出香氣,仍舊穿着家常的淺碧的雲香紗夾衫,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夾衫外頭卻換了一件藕合色輕羅半臂,這大紅大綠的熱鬧若穿在別人身上,定會俗豔不堪,綠翹卻是生就的吊梢眉桃花眼,越是大膽出格的裝妝,越是與她的長相有一種不可理喻的和諧。綠翹笑道:“今兒咸宜觀來了一位相公,從澤州來的,怯生生地也不愛說話,可張口就說要見師父,我想着那李億既如此絕情,師父難道還要爲他‘三貞五烈’麼,也沒回師父,就一徑引他進來了,進來一看,我的天哪……”綠翹吐了吐舌頭,只搖頭嘆氣,也不往下說了。
五臟六腑漫起一股暖滋滋的感覺,彷彿回到了平康里,寒風刺骨的天氣,還是要硬着頭皮出去一家一家的送衣衫,自出門那一刻起,便盼着送完歸來,一頭鑽進屋子,竈臺底下燃着熊熊的柴禾,火苗一下一下地竄上來,橙紅的,軟軟的火焰,身體裡那些因爲懼怕寒冷而緊緊閉合的毛孔,一點點的舒張開來,也變得軟軟的,僵得沒了知覺的肉體,漸漸地有了生命的氣息——新的生命!
我低着頭,不去看綠翹的眼睛,只將聲音含在喉嚨裡,像含着一顆糖漬青梅,生怕一張口便要掉出來,“既然如此,我定要當面謝謝人家,纔算盡了禮數。”這樣說着,心中卻有一層隱隱的擔憂,那人若是路過,或是剛巧又有要事,只怕如今已然離開,我可怎麼才能去見他一面呢?又或者他對我本是心存仰慕,前來拜會,不料卻看到這樣一幕血淋淋的場面,又若是從別人那裡知曉了內情,會不會就此看輕於我?
這樣五內翻騰的想着,卻聽一陣細細的腳步聲,那麼碎,那麼輕,生怕攪動了四圍的靜謐,漸行漸近,向雲房走來。
進來的是一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胖乎乎的,圓圓的大臉,若是敦煌壁畫上的飛天,把眼睛眯的細一些,細長乾淨的秀眉換作兩道既濃且粗的眉毛,眉心之處略有交連,再褪去飄逸的輕紗,着上一身豆青竹布的斜領袍,就是此時正站在青花暗刻海水紋花梨炕前的這個人了,他兩手交疊,一雙眼睛只看着花梨炕上翻卷的雲頭,總之,我有些失落,也許真的是“曾經滄海難爲水”吧,但是無論如何,是他救了我,我匆匆撥了撥留海,暗暗調整着嘴脣的弧度,彎出一個自己感覺最好的笑容,道:“多謝相公救命之德,相公大駕光臨,原是因爲幼微賤名,有幸聞於相公之耳,不想卻讓相公見此不祥之情形,實是有辱尊目,幼微不勝慚愧。”我極盡謙卑之辭,並非因爲一見欽慕,只爲了施展我的魅力,證明我並非是一個被淘汰的棄婦,既然老天連死都不許我死,我也只有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哪怕是步步踩在刀山鐵刃上。
他好像很恐慌似的,忙拱一拱手,胡亂作了兩下揖,道:“道長說哪裡話,左某自幼讀書,豈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何況……”他嚥了口唾沫,嚥下脣齒間繃着的緊張,“何況道長這樣絕世之姿,曠世之才……”
我暗自莞爾,面上卻不露聲色,只含羞帶笑道:“相公過譽了,幼微這點子虛名,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聽相公方纔之言,相公可是尊姓姓左的?”
他憨憨一笑,道:“是,在下姓左,左名場,澤州人,一月之前纔到長安,借居在同鄉家裡,準備習文應考的。”他放鬆了許多,仍然是一臉憨態。
他憨憨的目光裡涌動着驚奇與崇拜,我一陣怦然,一顆心像冬日裡壓實了的被子,突然拿到豔陽底下曬透了,棉花餅子一下子蓬鬆起來,蓬出一絲絲的毛衣子,又高又軟,原來這世上終究是有人敬我,愛我的,“彼之□□ 吾之蜜糖”,在李億那裡,我被棄之如敝履,然而在有的人心裡,我也許是“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的姑射真人,即便我出身低微,即便我受盡□□,即便在有的人那裡我連姬妾也不配作,但在左名場這裡,我也許就是可以令他相思成灰的夢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