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下子就變得特別慈愛,紅塵兒子逗了好一會兒鳥,中午還留膳。
因爲太子年紀着實不大,宮裡的嬤嬤和侍膳的太監,老怕他脾胃弱,再吃壞肚子,給的食物就多是好消化的那一種,像太子這麼大的男子,又是在外頭長大的,哪裡能適應宮裡的規矩,今天一看御膳——呃,竟然也很讓人失望,臉上的神色一下子就沮喪起來。
皇帝頓時噴笑。
“你個臭小子,哪有這麼喜怒形於色的!”
太子翻了個白眼,咕噥:“這不在家呢,我先生也教我了,在外面不能讓人輕易看出自己的喜好,在家裡就肆意些,要不日子難過。”
皇帝又笑。
“你先生啊,說的到好。”
太子口中的先生,肯定不是現在被他提上來教太子的那幾個,說的是他家皇后的心頭肉呢。
不過,那孩子……其實做得不差,就算是女兒身,也不比這朝中賢良差多少。
皇帝不知怎麼的,也有些與有榮焉。
說到底,那孩子和皇后生得那麼像,是他和皇后的親外孫女。
讓太子陪着吃了頓飯,送了他走,皇帝的目光在書桌上那個小屏風上轉了一圈,莞爾一笑:“去,讓人給太子捎過去吧,剛纔都快看到眼珠子裡去了。”
這小屏風十分精緻漂亮,也是他的心愛之物,用了好些時候,還是紅塵作爲壽禮獻上的。
剛纔一邊吃飯,太子就拐彎抹角地問它,各種喜愛,顯然是想討了去。
皇帝覺得好玩,一直逗着他,不肯順他的意,看着兒子忽而眉開眼笑,忽而又沮喪的小模樣,真是能多吃一碗飯。
哄兒子是挺高興的,不過,一個屏風罷了,孩子喜歡,又有什麼不能給?
至於說屏風上若有若現的紫金龍,兒子做了太子,用一下也無妨。
小太監高高興興地捧着東西送去東宮,去了肯定能得賞賜,他們最愛做的便是這種奉承主子的活兒。
一路看見的都互使眼色,這些日子,安王在外那是風生水起,吏部和戶部的一幫子老油條,都讓他連拉帶打,壓服得差不多,那個意氣風發。
與此相比,太子就顯得低調多了,外頭的太子風,也漸漸熄火兒,不過宮裡的人都看出來,陛下顯然是不想太子被輕視,時常有賞賜,今兒賞個新鮮吃食,明兒賞塊兒硯臺,這不,今天又是陛下喜歡的屏風。
賞賜一多,衆人也習以爲常,只覺得太子深受陛下喜愛,地位還是很穩固,別的也就不多注意。
太子在東宮得了東西,頓時笑逐顏開,是真露出一臉的喜色,一看就做不得假。
小太監回去,還跟萬歲爺學了學,逗得萬歲哈哈大笑:“真是,這孩子,一方屏風又值什麼,不算好東西。”
搖了搖頭,萬歲爺今天覺得身體還不錯,精神也好,就溜達去庫房轉了一圈。
萬歲爺的私庫,那是歷代皇帝給留下來的,好東西自然數不勝數,他也沒時間去看,這次去的,是自己的庫房,裡面裝的都是自己積攢的東西。
轉了一圈,一眼看見一口紫檀木的箱子,腳步一頓,伸手打開,裡面裝着兩身衣服,都是裡衣,棉布做的,簇新簇新,皇帝看了看,忍不住拿起來。
一件裡衣兩條袖子不一樣長。
另外一件,做的人顯然是想在上面繡個花,應該繡的是一片竹林,結果只繡了一顆竹子就懶得繡,孤零零的,到不算難看,但也讓人哭笑不得。
老太監使了個眼色,就領着兩個小太監退下,他們主子目光溫柔,陷入回憶,顯然是想獨自待一會。
連這點兒眼力都沒有,趁早別在御前伺候了,省得哪日就觸怒了萬歲,讓扔到亂葬崗去。
皇帝默默出神——這裡衣,還是皇后嫁給他的頭一年做的,好像是讓他那位丈母孃訓了幾句,回頭就和針線活較勁,一連做了大半年,才得這兩件,還不能穿。
皇后一生氣,讓人偷偷拿去燒了,讓他給截了下來,自己收了,雖然這衣服實在不大能穿,不過也是皇后親手做給他的,扔了燒了都不合適,還是他來收着吧。
從那以後,衣服就壓了箱底。
如今皇后的手藝應該很好,他給孩子們做衣服,做得又快又漂亮,卻……再也沒給他做過。
“哎!”
皇帝這些日子,時常想起和皇后年輕時候的事兒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拌個嘴,吵個架什麼的。
可那時候,拌嘴吵架也甜甜蜜蜜,生氣個一兩天,就忍不住想着怎麼把皇后哄回來,那時候,他過得那才叫日子。
現在還想讓皇后和他吵個架,估計也難。
“老夫老妻了,老夫老妻了。”
皇帝有些累,就讓老太監扶着回去休息,“讓廚房給皇后燉一盅血燕吃,知道她不喜歡,可這把年紀,還不知道保養,將來有她後悔的。”
“是。”
老太監低眉順眼地應了,看着陛下躺下,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出去,出了門,自然有小太監好生伺候,揉肩捏腿,老太監閉上眼,他伺候這位主兒大半輩子,看過他兇狠毒辣,看過他暴虐無邊,也看過他溫情脈脈,說白了,這也就是個,私慾強的人罷了,是個普通人,會恐懼,會害怕,會做錯事,根本不是什麼神。
可在他們這等閹人的眼裡,他伺候的主子,那就只能是神,便是做錯了,也是對。
東宮
這幾日風寒露重,東宮又點了火盆,太子不喜歡炭火味,時常開着窗戶散氣,又不愛穿厚衣服,弄得底下伺候的總提心吊膽,可沒辦法,太子爺和宮裡其他主子不同,在自己的地盤,就是喜歡自自在在,不愛讓下人管着。
靠着窗戶,太子就捧着小屏風,上看看,下看看,也不知看什麼。
外頭伺候的小喜子,拉高了點兒衣領擋風,壓低聲音衝一塊兒伺候的小路子道:“太子很喜歡呢。”
“廢話,陛下賞賜的,太子能不喜歡?”
小喜子耷拉下腦袋,有點兒不服氣,那可不一定,陛下賜的東西多了,大部分太子也就掃一眼就壓了箱底,也沒見有多喜歡,就是一些配飾,隨意戴上,怕也是戴給陛下看的。
可這小屏風不同,太子拿到了就沒撒手,晚上睡覺,也擱在牀頭上。
第二日
一大早紅塵就到了東宮。
其實沒必要來這麼早,可太子着急,大早晨就派了人去郡主府等,沒辦法,只好來了。
東宮不小,景緻也不錯,紅塵坐在四面透風的八角涼亭裡,很隨意地四處看。
小喜子送來茶點,低着頭退下去,就見太子把皇上賜的屏風拿過來和郡主共賞,臉上就不覺露出點兒笑來,看來主子今兒心情不錯,說不得東宮要陰轉晴了。
“是不是這個?”
太子皺着眉問。
紅塵點了點頭:“就是它,我親手做的,開過光,又在皇帝的桌子上擺了很長時間,足夠用了。”
說着,她拿出毛筆,輕輕地在屏風上那紫金龍的眼睛上面點了兩下。
太子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睛,輕輕吐出口氣——紫金龍在那一瞬間,彷彿活了一般,明明剛纔只是看着就是畫中的龍,但這會兒,卻有一種隨時要破開屏風,飛躍而出的感覺。
他不覺探頭看紅塵的毛筆。
紅塵笑眯眯遞過去讓他看個夠。
就是普通的狼毫,而且沒有沾墨汁,也沒有水汽,什麼都沒有。
“行了,我幫你把屏風擺好,就擺在你書房,平日裡不要讓下人亂動。這屏風上的龍剛剛‘活’過來,正餓的時候,什麼都想吃,你是它的主人,它不敢吃你的東西,這時若有別的什麼主動送上門,對它來說,便是可口大餐。”
紅塵微微一笑,“如此做比較隱秘,對方一時或許察覺不到,如果對方放任,讓那野佛吃了大虧,以野佛的本能,就要反噬了,到時候,安王府必然不得安寧。”
太子輕嗯了聲,欲言又止。
紅塵嘆了口氣:“別想太多,這些手段是小道,邪道,不是你該惦記的,可別人既然用了,咱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也無不可,至於你說的,去破壞了佛像,一了百了,那不過是治標罷了,你能看見的佛像,那並不是本體,沒了再弄一個便是,你總不能衝到安王府裡,砸人家的家去。”
太子點了點頭。
紅塵看了看天色,便去甘泉宮陪皇后說說話,這纔出宮。
她對這次的事兒,其實很感興趣,那野佛很有意思,可那種東西,她就不信會是沒主兒的。
安王若不是他的主人,那把東西獻給安王的高人,不知懷着什麼心思。
她安生了這麼久,現在碰上件事兒,還真沒覺得特別煩。
紅塵回去路上,也不覺想,不知道自己的手筆,對方能不能察覺到?要是察覺到了,自己要怎麼應對?
一連數日,東宮和外面都沒有什麼風波、
又過了幾日,外面雖無流傳,紅塵卻得到消息,最近安王府有些不安寧。
安王去吏部辦差時,路上讓一輛馬車給撞了,撞得不輕,都吐了血。
在街上縱馬的自然是沒有好下場,可這安王也受了傷,必須好好的,小心地養身體,宰了闖禍的那人也沒用。
紅塵一笑:“看來用不着什麼後手了。”
確實用不着後手。
安王府
安王臉色灰敗地躺在牀上,直愣愣地看着地面,一個侍衛打扮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上,壓低聲音道:“小的去尋安道長,玄妙觀不小心塌了,安道長昏迷不醒,請了大夫去看,說是不太好。”
“……那就讓他養着吧。”
安王沉默片刻,眯着眼道。
侍衛輕聲應下,慢慢退出去,抹了把額頭上的汗。
安王強忍住咳嗽,渾身顫抖,心中卻是又驚又怕,也不知道自己驚的是什麼,怕的又是什麼。
那是佛,我佛慈悲,有什麼好怕的!
但他想起昨天晚上做的那個夢,他就忍不住驚惶,那是佛嗎?佛是那個樣子嗎?
滿身的灰黑,目光那麼恐怖,又很貪婪,好像想把他給吞了。
不對,只是個普通的噩夢。
安王閉着眼,深深吸了口氣,讓人拿佛經過來,他默默唸了幾遍經,這纔好些。
不用急,不用着急,慢慢來,他還沒落到下風,不就受了點兒傷,王孫公子,又不是那等破落戶,有好醫好藥,這點兒傷,問題不大。
沒一會兒,就聽戶部的幾個官員過來,擡着文書摺子,安王神色一鬆,讓下人準備書房,這幾日,就讓他們在書房辦差,隨時跟他彙報近況。
戶部正查賬呢,還是關鍵時刻,他就是病了,也不能耽誤差事,不能辜負皇恩。
探病的,送禮的官員們絡繹不絕,安王深吸了口氣,心中終於鬆快下來。
正院
安王妃坐在榻上,臉色雪白,面孔略微有些猙獰,緊緊抓住枕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柳葉忙替主子順順氣,小聲道:“王妃,安神茶不能喝了,您還有身子,大夫交代,不能老喝那個。”
王妃的目光直愣愣的,也不說話。
柳葉心中有點兒害怕,聲音放得更柔和些,小聲道:“王妃別怕,咱們王爺乃是正經的龍子,您可有龍子護着,百邪不侵。”
安王妃的眼淚卻滾滾而落。
柳葉大驚,失聲道:“哭不得,王妃,您有身子呢,可不能哭,千萬不能哭。”
她勸了半天,好不容易勸得王妃收了聲,就聽安王妃道:“你拿鏡子過來。”
柳葉一愣,略有些躊躇。
實在是王妃的樣子不好,人家懷孕,都是要胖的,王妃卻瘦了好多,連眼珠子都要凸出來,臉頰凹陷,氣色也差,這將近半個月了,她都不大敢照鏡子,每一次照,都要生氣。
不過,王妃發了話,她也不能不遵從,只好猶猶豫豫地拿了過來。
這次,王妃卻沒照自己的臉,只是輕輕放在肚子前面,仔仔細細地照,看得那麼認真,臉色嚴肅至極。
半晌,王妃忽然說了句話。
這話很輕,輕得柳葉都覺得自己沒聽見,或者根本就聽差了——王妃怎麼可能要那種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