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內,一壺香茗,熱氣氤氳,如霧如紗。
瑤姐兒呆呆坐在長椅上,木愣愣的,紅塵嘆了口氣,就把手裡的暖爐塞在她懷裡,又招呼丫鬟過來給她披上大氅。
“……我看見了。”
瑤姐兒打了個哆嗦。
那日收斂周晶的屍身,她腦袋一熱,也跟了去,被嚇得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出了喬家的大門。
“她最愛美,有一次因着我穿大紅比她合適,就氣得剪壞了自己一件兒上好的新衣裳。”
瑤姐兒咬着嘴脣嘶啞着嗓子道。
但是那一日,她看見的周晶好恐怖,青黑的,扭曲的臉,全是淤血,舌頭紫黑。晚上她驚醒數次,每次夜裡都看到青面獠牙的恐怖妖怪,折騰的孃親都疲憊不堪。
“秋姐兒,你說是不是,是不是……”
瑤姐兒嘆了口氣,呢喃,“我們做得太過分,說的太難聽,所以她才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
紅塵搖了搖頭,略微遲疑,終於還是勸慰道:“我不瞭解周晶,但我知道瑤姐兒,你雖爲女兒身,卻彷彿是赤誠君子,言行舉止,出自本心,沒有哪裡不對。”
瑤姐兒臉一紅:“……自家姐妹自誇自賣,也不嫌臊得慌。”
話雖如此,她的心情終於還是好了一點兒。
自從俊哥兒另外定了未婚妻,瑤姐兒就一直很高興。就是同窗的姐妹們說起來,也都說是天作之合,好姻緣。至於周晶,誰又肯去理會?
一個不知道三從四德,不懂禮義廉恥,沒定親就先管上了男人,還明顯善妒的女人,誰會說一句好話,何況她是真不好。被她害慘了的女孩子們都拍手稱快。
甚至有幾個當面就奚落她一頓,都說要是自己這般丟人現眼。還不如一死百了。
沒成想,她就當真死了。
俊哥兒在書院讀書,消息送過去,登時愣住。嚎啕大哭,幾乎要哭得昏死過去。
喬家上下都嚇壞了,再不肯拿表小姐的消息擾他,連下葬都匆匆,顧不得人家親生的爹孃趕過來只看到女兒墳頭,會是個什麼心情。
瑤姐兒跟着喬氏去探望了下,喬家到覺得早點兒葬了好。一個不孝女,把自己弄成那麼一副鬼樣子,真讓爹孃瞧見。還不是徒惹人心傷。
說白了,喬家還是不怎麼在乎周家。
如今周家要扒着喬家,他們當家的老爺是深縣教諭。正想活動活動,從鳥不拉屎的窮地方挪動出來做官,只能等着喬家給他出力,這種時候,他再心疼也不敢鬧,畢竟女兒已經死去。可活着的人還是要活下去,還必須活得好。
周家不只是周晶一個女兒。
雖然周晶的孃親。只有這麼一個!
紅塵忽然覺得有一點兒難受,任何一個正常的女人,恐怕都不會舒服,就說瑤姐兒,她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她那麼不舒服,是不是有一點兒一個熟悉的女孩子死得悄無聲息的緣故在。
“小姐,該喝安神茶了。”
小丫鬟捧着茶盞,小心翼翼地端給紅塵和瑤姐兒。
本來只有瑤姐兒喝,喬氏想到家裡其他幾個女兒,怕也受驚,乾脆每個人人都要喝。
喝完茶,紅塵就起身送瑤姐兒回去,出了院子,正好碰上喬氏的嫂嫂帶着俊哥兒出來。
撞在一起,瑤姐兒便過去見禮,喬氏這位嫂嫂對瑤姐兒到是勉強笑了笑,不過對紅塵那是視而不見,至於俊哥兒,一直冷着臉,目光像小刀子似的在瑤姐兒和紅塵臉上刮。
瑤姐兒嚇了一跳,訥訥無語,往後退了一步,紅塵一伸手扶住她,也沒避開,冷冷地盯回去,似笑非笑,帶着一股子嘲諷。
俊哥兒不知爲何,毛骨悚然,覺得自己隱藏在心底的那點兒東西,全讓這個女人給看透了,輕輕低下頭,老老實實跟着孃親離開。
瑤姐兒半晌都回不過神,眼睛一紅:“俊哥兒瘦了好多,他肯定生我的氣呢,他,他怨我沒幫……”
紅塵拖着她的手臂向前走,冷笑道:“生你的氣?這還不是他造成的結果,真以爲表現得怎麼哀毀過度,情深義重,就真的一點兒過錯也沒有了?是啊,他都這副模樣,恨不得追隨周晶去死,別人哪裡還敢怪他,我想,他現在在書院,肯定是大出風頭,他那幫同窗,還有書院的先生,對他是又同情又憐憫,小心翼翼的很吧。”
瑤姐兒一愣,沒有說話。
最近書院的胡山長選弟子,俊哥兒就被選了上去。
其實俊哥兒本也有機會,他聰明漂亮家世好,讀書更是不錯,雖然有點兒仗着小聰明不大用功,可是在書院算好了,但宋崢和孔未央,還有另外幾個學生也很優秀,他能不能中選,誰也說不清楚。
前兩日俊哥兒因爲周晶的事兒,哭得昏死過去,胡山長正好在,就探問了幾句,還送他回家,當着友人的面就感嘆,說這孩子重情重義。
後來,他老人家就選了俊哥兒。
紅塵也知道這一出,冷笑:“我看那胡山長也是讀書讀成了死儒,也就能讀讀書。”
當然,那等讀了一輩子書的大儒,單純些值得原諒。
“咱們那位表少爺的悲傷裡面,究竟有幾分真心實意,還真說不清楚,他不是還要和那位陶家小姐定親?口口聲聲已經辜負了表妹,不能再辜負陶小姐,到一副情聖模樣,可當初他要是不想娶人家周晶,就老老實實跟人家保持距離,何必給人家希望,女孩子的閨譽比什麼都重要,若不是周晶只有俊哥兒一根救命稻草。除了他,再也沒有活路,又何至於去死。”
紅塵難得說這麼多話。
瑤姐兒聽得臉上發白。偏偏又覺得很有道理,忍不住訥訥:“……我以後都不知道怎麼面對俊哥兒了。”
紅塵送她回正房,沒再多說什麼,瑤姐兒恍恍惚惚的,也若有所悟。
周晶下了葬,盧家也就漸漸恢復正常,大太太怕女兒悶在家裡多想。見這日冰消雪融,陽光正美。就帶着家裡的女孩兒們一起去會善寺禮佛。
其實早該去的,只周晶這事兒給耽誤了。
會善寺在鳳城以東的棲鳳山上,山不算高也不是很低,山路很平整。不少富貴人家的太太攜小姐去禮佛,至少要一整天,上下都要走許久。
下了車,喬氏就讓人喊了幾個力夫,都擡着二人擡的小擡椅,還有一種是一個力夫,身後揹着個藤椅,讓小姐少爺們坐在後面擡着走,不過這種活要大力士才做得。
紅塵對付這麼高的山。其實沒多大問題,一路小跑也上得去,不過還是從善如流地坐了轎子。被擡着晃晃悠悠向山上走,一路吹着山風,她想起那個周晶尋短見的事。
“愛情爲什麼會讓人死?真奇怪。”
她實在是弄不明白這種東西,不知怎麼的,又忽然想起很久很久都不曾想起的一件事。
已經相隔一世了。
當年她被鬼谷先生撿回去之前,曾和一個白袍小將軍同行一段路程。
她人生中第一次自由快活。兩個人一起逃過惡犬的追趕,看過山澗里長的青梅花。登上過山巔,看過日出日落,那是個君子,十分照顧她,對她也好,特別溫柔體貼,又不會追問她不願意說的話題,現在想來,應該是有過的吧,朦朦朧朧的情愫,但那會兒的她什麼都不懂,小將軍也什麼都沒說,連名字也沒說,後來戰爭來臨,他把她託付給鬼谷先生就走了,奔赴沙場。
再多的溫柔繾綣,再多的兒女情長,在殘酷的戰爭面前,也就什麼都不是。
紅塵從來沒有得到過愛情,也不懂愛情,她從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她的這位白袍小將軍,連她自己都默默地把他遺忘在雲山不知處,但她知道,周晶得到的,絕對不是愛情,爲了那點兒虛僞的情誼就丟掉性命,也太悲哀了些。
閒來無事,任憑思緒亂飛,紅塵忽然一睜眼,向東面的山坡上看過去,猛然從擡椅上一躍而起撲住瑤姐兒滾落,兩個人一塊兒栽倒在半山坡。
“啊!”
紅塵託着瑤姐兒滾了兩圈兒卸力,才扶着她坐起身。
所有人都懵懵懂懂。
紅塵還來不及打量,就聽見砰的一聲,瑤姐兒坐的擡椅落地,上面砸下來一大塊兒石頭。
座椅碎了一地。
兩個力夫嚇得一頭汗。
後面喬氏也嚇得腳軟,高嬤嬤使勁攙扶着她,她才勉強站得住,踉蹌着過來摟住瑤姐兒大哭:“我的姐兒,受傷了沒有,哪裡傷了?快讓我看看。”
瑤姐兒由着她搖來搖去,晃來晃去,半天說不出話,幸好沒有受傷,到是紅塵胳膊上擦了一小塊兒,血絲滲出來。
羅娘連忙拿藥給她上藥。
紅塵到不覺得疼:“沒事兒,沒事兒。”
喬氏這纔回神,迭聲招呼下人拿藥:“好兒,趕緊給我看看,女孩子可傷不得,受了傷留下疤痕那怎麼得了。”
折騰半天,衆人驚魂未定,紅塵也道:“太太放心,一點兒都不疼的,咱們還是快走吧,我看山裡不太平。”
喬氏着實是嚇壞了,她只有這一個女兒,大家夥兒也顧不上欣賞風景,喬氏讓女兒上了自己的轎子,和自己坐在一塊兒,匆匆趕路,紅塵的視線卻在周圍逡巡,四下看了看,剛纔她看見瑤姐兒身上有一絲青灰色的影子,到沒有什麼髒東西,更像是被什麼在身上留下了記號。
說來瑤姐兒也挺慘,上一次她那丫鬟在她身上留下了很重的陰氣,最近一段時間,她很容易招惹山精鬼魅之類,要曬很長時間太陽,恐怕才能把陰氣除了。
紅塵如果動手,當然能輕易解決,可她現在身上也有問題,因爲當初那個凶神相柳,她身上揹負了很大的孽債,現在都感覺到巨大的壓力,神魂上灰濛濛的,所有的力量都用來抵禦防守,身體空蕩蕩,特別的空虛。
瑤姐兒這點兒問題,多曬曬太陽,就如現在,多去寺廟拜一拜,自然就好了,沒必要太在意。
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喬氏還是領着孩子們去拜了佛,吃了一桌素齋,捐了不少香油錢,這才下山,下山的路上,紅塵讓轎子一直跟着喬氏和瑤姐兒,一路上遇見了兩次麻煩,都讓她不着痕跡地給避過了,瑤姐兒再沒有受驚,只本能地覺得山路不好走,經常有落石,樹還總愛倒下來。
回了家,紅塵都沒指點,那邊喬氏就拿柚子葉給閨女洗了個澡,估計也覺得孩子很倒黴。
紅塵並沒有把山上發生的事情放在心裡,到是羅娘她們笑道:“我們在盧家可比以前有臉面的多,做事也方便不少,準是大太太吩咐過。”
以前到不是說羅娘她們會受刁難,只是畢竟是外來的,對家裡的事也不大熟悉,就說去廚房拿點心,別的小姐都有自己愛吃的,說不定還有專用的廚子,她們過去,就只能有什麼拿什麼,吃的還是大竈,還有其它很多小細節,總讓人覺得她們是外人,現在卻越來越沒這種感覺。
說白了,不過是大太太吃飯的時候吩咐一句,讓弄一些清淡的,適合紅塵口味的菜,一句話的事兒,下人們看人下菜碟,知道這位小姐得寵,自然不敢慢待,連帶着對小姐身邊的貼身丫鬟也要照顧周到些。
紅塵失笑:“你們還真做丫鬟做上癮了。”
正說笑,外面有人敲門。
此時已是半夜,羅娘怔了下才過去詢問,沒一會兒就回來,詫異地道:“是瑤姐兒。”
“這麼晚了過來?”
紅塵疑惑,還是連忙請人進門,自己披上衣服去迎客,一見瑤姐兒,就覺得她有些心不在焉,看到紅塵便過來挽着手,一起在軟踏上坐下,欲言又止。
“出什麼事兒了?”
摸了摸瑤姐兒的衣服,很單薄,連丫鬟都扔在門外沒讓進來,紅塵讓羅娘上了一杯熱茶,哄了她幾句,瑤姐兒才遲疑道:“秋姐兒,我覺得,陶欣姐姐她不是陶欣姐姐,她,她……她是周晶。”(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