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須臾。
衆人才看到一個十幾歲模樣的小姑娘信步邁入大殿, 旁邊還有一老一少。
方纔魚庭來得太急,飛地太快,以至於宗明道長這會兒有些頭昏腦脹, 腳下的步子也有些虛, 成材在他身側攙扶着他。
“宗, 宗明師弟, 你來了?怎麼了這是, 不舒服?”宗德道長臉變得很快,眨眼工夫便換上了副擔憂的神色,彷彿先前暗戳戳給宗明道長使小絆子的人不是他。
宗明道長冷哼了一聲, 沒理他。朝蒼山宗宗主拱手道:“晚輩來遲了,望宗主莫要見怪。”
“無妨, 先入座。”蒼山宗宗主當年曾和三仁道長一同除過妖, 三十年了, 他親眼目睹萬華觀的浮浮沉沉,看着這羣小輩眼界如此之窄, 難免心有所感。
此事只是一件小插曲,待宗明道長入座後,蒼山宗宗主纔對衆人說出此次發密函讓衆人在深夜聚集的原因。
原來並非是要提前開始修道大會,蒼山宗召集衆人前來的原因,正跟這幾日發生的挖心案有關。大殿中衆人對此事也有所耳聞, 此刻聽到蒼山宗宗主說起此事, 倒也不算驚訝。
“聖上明日會來蒼山宗見諸位。”
然而蒼山宗宗主後頭拋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大殿內頓時喧鬧了起來。
當今聖上自從三十年前登基以後, 每年都會挑一天來蒼山宗找蒼山宗宗主閉門談話, 於蒼山宗而言, 聖上來蒼山宗他們早有準備,故而並不吃驚。然而對殿內其他門派的人而言, 則的的確確是件值得震驚之事。
儘管他們是修道之人,可歸根結底仍是一介凡人。凡塵俗事不可能真的被他們徹底拋開。
魚庭姿態隨意,身子斜斜向後仰着,目光淡淡掃了一圈大殿中人,倒是也有幾人是副巋然不動的模樣。
但,宗明道長顯然不在巋然不動那幾人之列。在大殿上歇了一會兒,宗明道長慢慢緩過勁來,聞言立時扭頭看着魚庭,一張老臉上滿是激動:“聖上要來?當今聖上?”
魚庭連眼皮都沒擡一下,渾不在意地應了一聲,“嗯。”
她這一應聲,卻惹得玄誠和夢玉都看她。
九年過去了,魚庭從一個目空一切的小姑娘長成了如今無法無天的少女。玄誠和夢玉身上的光環卻慢慢黯淡下來,他們從前在長華殿和嶺華殿中是衆星捧月般的存在,下頭的師弟師妹們都羨慕他們,捧着他們。可來到京城,他們便和無數修道之人相差無幾,普通的,被淹沒在人羣裡。
玄誠早年便接了嶺華殿的殿務,見識自然要比夢玉多些,早就明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這個道理,是以這麼多年,他早就能夠淡然接受自己的平凡之處。且魚庭這些年雖說在萬華觀幾乎是橫着走,但兩人之間並沒有什麼交集和摩擦。
然,他還是被她一聲滿不在乎的輕應震了一下。
她,到底是一無所知還是真的這麼超凡脫俗?
玄誠只看了她一眼便轉回了頭。
無論她如何,跟他都沒什麼關係。
夢玉的視線停留的卻有些久,久到魚庭都不太好意思忽視她。
“有事?”終於,魚庭撇頭看向夢玉。
夢玉輕嗤一聲,收回了視線。
魚庭:“ ......”無趣。
“今日召集大家來,是爲了告訴大家,十日之內,在座諸位若有誰能查出此案背後之人,便可直接進入修道大會終試。”蒼山宗宗主扶着鬍子,笑眯眯地把這消息告訴衆人。
大殿上頓時鬧成了一鍋粥。
“尚宗主此言當真?”
“我蒼山宗從不虛言。”
“不知蒼山宗內弟子是否也來調查此案?”
“那是自然,如此好事,沒道理不讓我蒼山宗內弟子參與其中。雖說我宗內那幾個徒孫輩的孩子還不成什麼氣候,但是讓他們多歷練歷練也是好的。”蒼山宗宗主笑着捋了兩下鬍子,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
也有人提出疑議,“宗主,不知貴宗爲何突然會作此決定?恐怕京中這挖心案幕後操縱之人,不是我等能對付的吧?”
“尚宗主莫不是想讓我等先去送死?”
“此言差矣,李掌門/邱掌門。”蒼山宗宗主仍是笑呵呵的,聞言也不怒,他道:“此事是聖上所提議,我宗內各位長老合議後亦認爲此法可行,這才深夜召集諸位前來告知此事。不過諸位若是不願意去查此案,我蒼山宗也不會強人所難,修道大會的初試、複試、終試也依舊會如期舉行。”
“......”
“......”
殿內之人你一言我一語,一時半會兒是靜不下來的。
宗明道長側過身看了看魚庭,面露紅光:“丫頭,你什麼想法?”
魚庭低着頭,專心致志跟桌几上的吃食做鬥爭,聞言便回:“沒甚想法。”
宗明道長不死心:“正好幫幫老三,一舉兩得。”
“我心裡有數。”
魚庭朝宗明道長擺擺手,目光停留在桌几上的酒壺上。嘖,嘗一口吧,這蒼山宗的吃食做得不錯,不知道酒怎麼樣?
然而她手剛碰到酒壺就被宗明道長給拽回來了,“小姑娘家家的,不能飲酒。”
魚庭不肯鬆手,“我不小!”便是論做人的歲數,她也已經十五了,已經算是個大人了。
“那也不成。”宗明道長抖着鬍子,嚴肅道,“小心我告訴你爹孃!”
魚庭的氣焰瞬間就熄滅了,“咦?這是什麼?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她說着便鬆開酒壺,從桌几上摸了一塊糕點塞進嘴裡。
宗明道長這才收回手。
一旁,成材也笑了,因着他不常笑,如今陡然露出兩顆虎牙,竟生出了幾分可愛。
萌而不自知呀。大殿內有幾個跟着師父來得女弟子偷偷看向成材。
......
魚庭左邊是玄誠和宗德道長,她和宗明道長說話得時候沒有刻意壓低聲音避諱人羣,一旁的玄誠聽得清清楚楚。故而宗德道長讓他去參與調查此案的時候,他微頓片刻便拒絕了。
“若是實力不夠,即便不用參加初試和複試,也無法在終試裡存活。既如此,不如在初試和複試中歷練,也許對道法修爲的提還能有些幫助。”
宗明道長近年幾乎已經讓玄誠全權掌管嶺華殿,他這個徒弟自小就比旁人沉穩,因此聽到玄誠拒絕,他便也沒再強勸。況且,十天的時間也確實有些少了。很難有什麼收穫。倒不如爲初試多做些準備。
半個時辰後,大殿裡纔算是靜了些。
蒼山宗宗主留下一句話,“有心想要查清此事者,明日辰時之前來殿中面聖。”
魚庭聞言看了一眼殿中主位上的蒼山宗宗主,老頭子因爲胖所以面相看上去很是和善。
但堂堂蒼山宗的宗主,要是真的只有和善,這蒼山宗又怎麼可能一直霸佔着天下第一門派的名頭?修道大會也不會數百年雷達不變的由蒼山宗負責舉行。
這蒼山宗宗主不可能是個簡單人物。
此時舉例辰時還有兩個多時辰,除了魚庭他們外,其他人一早便被蒼山宗的人安排好了住處。魚庭帶着宗明道長和小七師兄又回到了三師兄府上。
她明天不會去蒼山宗面聖,而修道大會仍是如期舉行,她便不想待在蒼山宗,決定還是回家。
靜悄悄落在餘家院中,魚庭圓溜溜的眼睛轉了轉,仔細聽着院中的動靜,還好,爹爹孃親都睡的很沉。
她急忙回了房間,摸到自己留下的信,凝出一點靈火把信封凌空燒掉了。
火焰在空氣中忽地竄起。
魚庭幽幽嘆了口氣,幸好沒被爹爹孃親看到,若不然剛走就回來,着實丟人。
身後卻突然伸過來一條手臂緊緊摟住魚庭,魚庭神色頓時一冷。
哪裡來得不知天高地厚地小鬼,敢偷襲她?
“是我。”
暗啞的嗓音在寂靜中響起,郭初景不再隱藏自己的氣息,把自己完全暴露在魚庭身前。
魚庭握着靈火鞭的手一僵,一時間腦子裡閃過許多匪夷所思的念頭,最終念頭停留在兩極,是打一頓,還是......抱抱他?
郭初景眼底一片烏青,眼眸裡遍佈紅血絲,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看上去好幾日不曾休息過。很是憔悴。
魚庭收了靈火鞭,輕哼:“你回來幹什麼?”
她心裡有些彆扭,若是旁人敢無聲無息撂下她跑了,再見面她定然會狠狠整那人一番。可是對着初景哥哥,她狠不下心。
魚庭在心底幽幽嘆了口氣,原來喜歡一個人會讓人變得這般沒志氣啊。若是讓主人知道,怕是會笑她。
“你不想見我?”黑暗裡,郭初景的聲音冷淡低沉。
聽起來很不對勁。
魚庭敏銳察覺到他的異常。
“好,我以後不會再出現你眼前。”
沒人知道他把自己的心分裂碾壓過多少次,才讓私心佔了上風,他纔敢出現在她面前。可是她不想見到他,那他便走。從此以後,絕不會再靠近她半步。
“等等!”魚庭聞言不禁挑眉,“我讓你走了?初景哥哥,這麼些年沒見,你是不是變傻了?”
郭初景:“......”
“我知道郭老管家一家出了事,你心中一時難以接受。可你答應了來找我,不僅沒來還消失的無影無蹤,難不成我還不能發個小脾氣嘛?你不要這般小氣......”魚庭小臉認真,一本正經地跟郭初景講道理。
郭初景眼中微光閃爍。
他不是八歲時一無所成的孩子,也不是九年前失去師父時無能爲力的少年。
眼前的小姑娘,卻還是當年那個懵懂又孤傲的小姑娘。
“對不起。”他低喃出聲。可他活得卻好想還不如曾經的他,他不該不相信這個孤傲的小姑娘。
“行吧,原諒你了初景哥哥。”魚庭頗爲大度的向前一步,抱住了他。
郭初景的心被她用一句話從深淵裡拉了回來,他頓了頓,道:“......我去永州報完信,立刻便回了京城。”他離開京城的時候,被恨意矇蔽了雙眼,等他回過神時,人已經快到永州。他原本是想保護郭老管家唯一的孫子......只是見到了人他才發現,那人根本不值得他保護,否則當初郭老管家不會把他趕去永州。
給他留下護身符,他便御劍飛行回來找魚庭,一路上他連半刻都不捨得耽擱。只是永州太偏遠,一來一回還是用了幾日功夫。
“唔,下次離開前要先告訴我一聲,否則我會擔心着急的。”
魚庭張着烏閃閃的眼睛看着郭初景,她不想隱瞞自己的心思,生氣便是生氣;介意便是介意;擔心便是擔心。她在學着喜歡一個人,而主人說過,喜歡一個人要坦誠。主人說她因爲不夠坦誠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魚庭捫心自問,她不想失去初景哥哥。
再說嘛,不就是說幾句實話?她從小就是個實話實說的好孩子。
“這一生,只要我存在這世上一天,我便護着你一天。”
“誰都不能傷害你。”
“人妖鬼怪,九天神佛,皆不能。”
郭初景眸底暗流涌動,語氣異常堅定。
他緊緊地把魚庭摟在懷中,心底只有一個念頭。
護住她。
哪怕墮落成魔。
“不會的。”魚庭回抱。雙手搭在他精瘦的腰上,摸了下,硬梆梆的,跟她不太一樣。
“誰敢來找我麻煩,怕是活得不耐煩了。”她的話,聽起來很狂妄自大。
然而郭初景只是低笑,“是,活得不耐煩了。”
“嗯。”魚庭不太上心的應了一聲。
她這會兒的心思已經全然被郭初景的腰吸引了,雙手隔着衣衫在他腰上摸了又摸。
郭初景自然察覺到了小姑娘一雙不安分的小手。只是他開始以爲小姑娘是無意,但是現在......他確定小姑娘是在故意摸他的腰。
郭初景喉嚨莫名發緊,心底一聲喟嘆,伸手按住了在他腰間遊移的雙手。
魚庭擡眼看他。
唔,被抓包了。有點心虛。
對上小姑娘閃躲的眼神,郭初景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待在她屋子裡了。
“我先走,天亮以後再過來。”
魚庭下意識抓住他的衣袖,“你這回,要說話算話?”
郭初景:“......”其實他根本沒打算真的離開,他只是想出去吹吹夜風,試試吹到天亮,冷靜冷靜。他看着小姑娘氣鼓鼓地模樣,愈發走不動路了。
內心掙扎良久,他才點點頭應道,“嗯,一早就過來。”
夜裡寒風凜冽,郭初景站在餘家大門外,任憑冷風像刀子似地刮在他臉上。只有這樣,才能吹散他一身的燥熱。
次日一早,魚庭一出屋門便看到了院中的長身玉立的郭初景。嘴角不自覺便露出一抹笑容。
郭初景昨晚在餘家大門外吹了一個時辰冷風以後,還是回了一趟家,泡了個冷水澡,換了身衣裳。而後早早便來了餘家。
他答應了小姑娘,便不會再讓她失望。
魚氏在廚房裡忙活早飯,餘父在書房。
魚庭走到郭初景身邊,認真想了想,平日裡幾位師兄和嫂子們的相處日常,而後踮起腳,輕輕在郭初景臉頰上親了一下。
“沒有食言,獎勵。”
小姑娘剛剛醒來,聲音中帶着絲慵懶,聽起來......軟軟糯糯的。
郭初景整個人僵在原地,俊臉上一片火紅。
他的小姑娘,親他了。
“初景啊,過來看看我寫的這幅字怎麼樣?”書房裡,傳來餘父的喊聲。
郭初景摸了摸發燙的臉,微咳一聲,斂神。長腿一邁卻走向了大門:“餘先生,晚輩改日再來拜訪。”
書房裡的餘父一怔,拎着自己寫的字走到院中的時候,已然看不見郭初景的身影了。
“這孩子,走這麼急做甚?”
“......”
在廚房幫忙的魚庭狐疑:“......”初景哥哥莫不是害羞了吧?
不會吧,她不就親了他一下嘛。
罷了,等回頭還是問問他好了。
他若是害羞,以後她不親就是了。
而同在廚房的魚氏完全不知道自家女兒行事如此開放大膽,心裡還在想着要怎麼委婉地向女兒提一提她將來的親事......
直到用罷早飯,餘父挾着書冊去學堂教學,魚氏也沒想到該怎麼委婉的辦法。
算了,直接問吧。
“庭兒,你覺得待你及笄之後嫁給初景可好?”
正在院中練功的魚庭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