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刑罰已經進行了一半,碧眼銀戎趕過去的時候差點就站不住腳,星痕緊緊在一邊扶着他。銀戎的身體很僵硬,還在微微發抖,那雙好看的眼睛紅了一圈兒,望着祭臺上面那個身影。

一條紅龍有氣無力的趴着,眼睛半垂,身上已經被血染透。腳爪,身體和尾巴都被鐵鏈牢牢固定在地面上,防止他的掙扎。紅龍的鱗片原本就是赤色,被血染了之後更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暗紅。一旁的長老手執刑刀,紅龍的三隻龍爪已經只剩了五趾,血色暈染在潔白的祭臺上模糊一片,血腥的氣味飄了好遠。

龍爪被割去一趾是有多痛,碧眼銀戎不知道。只聽說過這樣的痛楚更勝於拔鱗抽筋,是對於龍族來說最難捱的酷刑。他只是眼睜睜看着那樣殘酷的刑罰在自己眼前展開,即便是血流滿地,他的赤麟,依舊倔強的一聲也沒有發出,只是在鋒利的刀子落下來的時候會因爲痛楚產生本能的掙扎,但是劇烈的掙扎最終掙脫不了堅實的鐵鏈,只看到赤麟劇烈的擺動着身體,口中啞聲喘息。

這場血腥的酷刑太過於寂靜,碧眼銀戎聽不到任何聲音,一切都在他眼前靜默的展開。

皇胤就站距離在他們不遠處,低着頭不忍心朝祭臺上看。還年輕稚嫩的白帝已經悄悄背過身垂着眼,顫抖着肩膀好像是被嚇哭了。星痕只是看了一眼祭臺上的赤麟,就別過了臉去咬着嘴脣,輕輕扯着銀戎的衣袖:“三哥,你看到了,就走吧。”

——“二哥這個時候最不想見到的,就是你。”

碧眼銀戎直挺挺站着,這時候不但不動,反而將手臂從星痕的臂彎裡抽了出來。

他的脊背挺得直直的,眼睛死死瞪着祭臺眨也不眨一下,好像要把赤麟的樣子永遠刻在腦子裡。恍惚中他甚至覺得赤麟是看到了他的,那雙溫潤的紅眸隔着那麼遠的距離,他好像也能看到裡面閃動的不可捉捕的溫軟,他曾經那麼熟悉那樣的眼神,現在看來卻如此陌生和遙遠。

他默默唸着熾焰赤麟的名字,指尖深深掐進手心。

模模糊糊似乎看到祭臺上重傷的紅龍也輕輕擡了擡頭,碧眼銀戎那一刻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了解過這個二哥。他只知道赤麟是備受冷眼的六爪龍,知道長老們針對他,甚至恨不得讓他這個禍星永遠消失。但是那只是他之前的想法,僅僅是停留在腦海中的影像而已。

此時此刻,他只能孤孤單單站在赤麟的對面,看着他疼。

自己卻,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那時候開始,碧眼銀戎看清了從前自己的想法是多麼天真。原來每一次,赤麟被他推向的都是這樣危險的邊緣,他自己卻什麼都不知道。

從前只是小小的發配或者懲罰,現在就連這樣的傷害也要忍受。被砍掉一爪的龍,這個傷口今後恐怕再也沒有辦法真正痊癒,不止如此,這種懲罰更昭示了對赤麟血脈的不認同。以後的二哥,不僅沒有辦法再成爲上天界的威脅,就連今後的身爲御天龍族的尊嚴也沒有了。

他的赤麟,他的二哥是頂尖的刀者,也是一個出色的戰將。他曾經駐守邊境,操練軍隊,上陣殺敵,擒抓邪天御武。這樣一個優秀的武者,今後面臨的應該就是尊榮掃地,再也沒辦法以上天界武將的身份在戰場上握刀。

碧眼銀戎不知道過了多久,行刑的過程太過漫長,他只是一直站在那裡堅定的看着,面無表情異常沉靜。不知道站了多久,祭臺上的鐵索被人打開,接着看到已經毫無力氣的赤麟被架了起來,紅龍沒有反抗,身體軟軟的好像已經沒有了力氣,被拖着走過的地方留下長長的血痕……

“銀戎……”恍惚中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白帝紅着眼圈,“二哥已經被帶走了……”

“嗯。”銀戎顫抖着輕輕應了一聲,喉嚨裡就再也出不來聲音。

他僵直着保持一個姿勢站了太久,現在擡一擡腳的動作都做不到,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才停了下來,讓白帝他們先走,自己扶着一棵樹停了下來,就這麼靜靜倚着樹幹。擡眼的時候看到滿眼都是枯黃的柳枝,纔想起二哥是很喜歡柳樹的。

現在已經快要冬天了……沒有碧綠色的樹葉,赤麟會不開心吧。

碧眼銀戎伸手摸了摸乾巴巴的枝條,只是輕輕一掐,一節枯枝就斷了。春夏時候的柳樹枝很柔嫩,那時候自己也小,要很用力才能弄到一條在手裡。現在他已經很輕易的能夠折斷一根柳枝細細把玩的時候,那個最適合嫩柳生長的季節卻已經過去了。

他想要抓緊的東西,不管是柳條還是赤麟,都錯過了。

就好像詩意天城悄然流逝的春天,不管多麼留戀,依舊不能天長地久。

熾焰赤麟伏在牢房的地面上,已經化成了人形,只是他受的創傷太大,沒有能力完全變化回去。爪子還保持着龍形時候的樣子,臉上頭髮上都染了血,臉部一些紅色的龍鱗還沒有徹底褪回去。赤麟側着臉,眼眸冰冷注視着自己的爪子,紅色的鱗片染了鮮血之後更加的紅豔誘人,雖然除去了一爪樣子慘不忍睹,剩下的爪鋒依舊利如刀,刺眼非常。

“我也是龍。”赤麟低低自語,“同爲龍族,我和你們又有什麼不同。”四爪龍三爪龍在大家眼中不過稀疏平常,也不覺得有異,爲什麼偏偏多了一指,就備受冷遇身負罪名?

什麼是兄弟,什麼是親情,什麼是血脈,什麼又是尊嚴?

熾焰赤麟張着眼定定瞪着那隻被人稱作異數的龍爪,伸出舌舔了舔龍鱗上沾染的血跡。受過刑的地方被觸碰非常的疼,舌尖觸到的那是一度被稱爲罪龍的血。腥甜的滋味這個時候刺激着神經,感覺卻異樣甜美。他嘗着自己的血,眼底也是一片沉鬱的血色。

兄弟也好,親情也好,血脈也好,尊嚴也好。這些東西他現在都沒有了,天尊是他的兄弟,但是一次次只會說保護他,根本不知道他爲什麼被冷眼,也沒有下定過決心。父母是他的親人,但是也是自小親手將他命運送上絕路的人,直到死也不肯見他一眼。他也是龍族的血脈,只是長得和大家都不一樣,就偏偏要被扣上一個罪名,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是錯的。

尊……嚴。

熾焰赤麟自我嘲笑,一條高貴的龍被鎖在暗無天日的小小囚牢,全身都是血污,還被割去多餘的第六爪,忍着疼縮在地上自己嚥下疼痛舔着傷口。他早就尊嚴掃地,被旁人徹徹底底的打死了。

即使沒有了那麼多,他現在還有命,還好好的活着。既然沒有兄弟親情血脈尊嚴他還能活,那這些東西也不過可有可無並不重要。赤麟沉鬱的想着,他需要的東西最重要最關鍵的,只有力量。曾經邪天御武對他說過,擺脫禍龍罪名唯一的方法就是成爲強者,強到能夠統治整個上天界。那個時候,他可以制定所有的規則,所有的一切。

只要變成了主宰,那他就再也不是禍星。

紅龍靜靜闔上眼睛,他感覺到從小小的天窗刮進來的冷風。

……冬天,就快要到了。

他眼前浮現出一雙溫和的眸子,好像新長出柳葉一樣嫩嫩的綠色,有風吹過的時候,動起來又像是一潭碧色的湖水。他曾經在目可交睫那樣的距離看過那沉沉的碧綠色,那時候他離那雙眼睛很近很近,一直近到不小心就掉了進去。

——他……也曾那麼喜歡那種沉和好看的色彩。

但是那種顏色只有春天才會有,現在是冬天。熾焰赤麟模模糊糊想着,他也許,再也看不到天城柳枝初發新芽的綠色了。

數日之後,落下了冬季的第一場大雪。

罪龍熾焰赤麟被派往星河流獄看守邪天御武,永世不得返回天城。

數月之後,漸漸到了皇城的春天,嫩嫩的柳枝抽出了新芽。

楔子落入火宅佛獄之手,通過四魌界的公審,被關入星河流獄。

十二年轉瞬即過,又是一年雙日淚星,他們兄弟五人卻再也不會有機會重聚。

這一年的冬天到來的格外的早,天城的柳樹枝枯黃得異常迅速,只是轉眼之間已經落下了紛紛揚揚的初雪。碧眼銀戎一身白衣立在皚皚冬雪中,感覺難捱的冰冷,他的手緊緊握着一隻發舊的短笛,儘管他再細心呵護,時間已經讓這隻短笛再也發不出聲音。

現在的碧眼銀戎,只拉胡琴。

此刻,他握着冰冷的短笛,將嘴脣對好脣孔,指尖微動,笛子沒有聲音,但是他卻好像聽到靜默的旋律靜靜流淌過夜色,不輕不重捏着心口。

從背後傳來凌亂匆忙的腳步聲,有人慌慌張張告訴他,星河流獄發生了大事。

——熾焰赤麟私自放走邪天御武,叛離上天界逃往苦境。

他們兄弟要去找赤麟,在苦境重塑人形,再也記不起過往。

碧眼銀戎最後望了一眼他的故鄉,詩意天城的冬天纔剛剛開始。

他又錯過了柳枝抽出新芽的時節,從今以後——

——從今以後,忘記了,就永遠也無所謂錯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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