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二)

老話是對的,好運氣想找你,就算你關上大門它也會側着身子從門縫裡鑽進來。這年頭好運氣並不玄乎,說白了,就是錢。只有錢才能夠側着身子從門縫裡鑽來鑽去的。菸廠的老闆算什麼?這年頭大街上的老闆比春天的燕子多,比秋天的螞蚱多,比夏天的蚊子多,比冬天的雪花多。然而,菸廠的老闆有錢,又不是他自己的,這就齊了。可是,劇團和戲校裡的人們真正羨慕的倒不是筱燕秋,而是春來。春來這個小丫頭這一回真的是撞上大運了。

春來十一歲走進戲校,從二年級到七年級一直跟在筱燕秋的身後,知道筱燕秋的人都知道,春來不僅僅只是筱燕秋的學生,簡直就是筱燕秋的寶貝女兒。春來最初學的並不是青衣,而是花旦,是筱燕秋厚着臉皮硬把她拽到自己的身邊的。青衣與花旦其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行當,只不過現在喜歡看戲的人少了,許多人都習慣於把戲臺上的年輕女性統統稱之爲“花旦”。這種混淆局面的形成固然是後來的戲迷們功夫不到,但是,要是真的細究起來,這筆賬還要記到著名大師梅蘭芳的頭上。梅老闆博大精深,他在長期的舞臺實踐中把青衣與花旦的唱腔與表演程式雜糅在了一起,創建了一種有別於青衣同時又有別於花旦的新行當,也就是“花衫”。“花衫”行當的出現體現了梅老闆的求新與創造的精神,也給後來的人們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人們對青衣與花旦的區分也就再也不那麼頂真,不那麼嚴格了。比如說,當初所謂的“四大名旦”。這個統稱其實就十分馬虎,貼切的說法應當是“兩大名旦,兩大青衣”。好在所有的劇種都一起沒落了,分不清青衣花旦也不算什麼大事。可是,話還得反過來說,對於學戲和演戲的人來說,這可是一點含混不得的,青衣就是青衣,花旦就是花旦。它們的唱腔、道白、行頭、臺步、表演程式隔着九九豔陽天,真的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永遠弄不到一起去。

春來想學花旦有她的理由。就說道白,花旦的道白用的是脆亮的京腔,而青衣的韻白則拖聲拖氣的,在沒有翻譯、不打字幕的情況下,比看盜版碟片還要吃力,一句話,青衣的韻腔道白說的整個就不是人話。唱腔就更不一樣了,花旦唱起來利索、爽朗,接近於捏着嗓子的流行歌曲,還歪着腦袋一蹦三跳,又活潑,又可愛,像一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青衣則不同,就那麼一個字,她也要咿咿呀呀的,一步三晃的,一手捂着小肚子,一手比劃着,在那兒晃悠着,蹺着個小指頭,慢慢地哼,等你上完了廁所,把該尿的尿了,該拉的拉了,前前後後擦完了,一回頭,那個字還沒唱完呢。戲劇如此不景氣,喜歡青衣的也就剩下那麼幾個離休老幹部了。許多當紅青衣都走下舞臺了,不是穿上漆黑的皮夾克站在麥克風前面亂了頭髮獅吼,就是到電視連續劇裡頭演一回二奶,演一回小蜜,好歹也能到晚報的文化版上“文化”那麼一下子。青衣說到底不能和花旦比,現在的晚會那麼多,笑星歌星們再鬧騰,民族文化總是要弘揚的,國粹總是要保留的,“愛江山更愛美人”之後,最次也得來個“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花旦的出路比青衣多少要好一些,要不然,人們也不會把劇團戲稱爲“蛋窩”的。

春來是在三年級的下學期改學的青衣。春來這孩子說話的嗓音和筱燕秋並不像。可是,一開腔,春來的唱腔簡直就是另一個筱燕秋。戲校的老師們開玩笑說,春來的嗓子天生就是和筱燕秋唱對臺戲的料。筱燕秋和春來商量,讓她放棄花旦,改學青衣。春來不肯。商量來商量去,春來就是不肯。筱燕秋急了,筱燕秋的那句名言至今還是戲校裡的一個笑話,一個笑柄。筱燕秋一急,拉下了臉來,對春來說:“你要是不肯拜我爲師,我就拜你,我拜你做我的學生,你答應不答應?”做老師的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春來還敢說什麼?

戲校的人們還記得春來剛到戲校時的模樣,一口濃重的鄉下口音,衣袖和褲腿都短得要命,襪子的上方還留了一截小腿肚。那時的春來一到冬天兩隻腮幫總是皴着的,裂了好幾道紅顏色的口子。沒有人會相信春來能出落成今天的這副模樣,什麼叫女大十八變?春來就是一個最生動的例子,一個最具感召力的例子。誰能想到筱燕秋能有今天?誰能想到春來能趕上這趟車?

筱燕秋在戲校待了二十年了,教了那麼多學生,細細排下來,卻沒有一個能唱出來的。大紅大紫就不說了,顯一下山露一下水的都沒有過。這樣的局面給筱燕秋帶來了十分強烈的失敗感。筱燕秋對自己是徹底死了心了,然而,畢竟又沒有死透。一個人可以有多種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筱燕秋不甘。三十歲生日那一天筱燕秋就知道自己死了,十年裡頭筱燕秋每天都站在鏡子面前,親眼目睹着自己一天一天老下去,親眼目睹着著名的“嫦娥”一天一天地死去。她無能爲力。焦慮的過程加速了這種死亡。用手拽都拽不住,用指甲摳都摳不住。說到底時光對女人太殘酷,對女人心太硬,手太狠。

三十歲,我的親爹,我的親孃。三十歲生日那一天筱燕秋頭一回喝了酒,不到二兩。筱燕秋醉得不成樣子。酒後的筱燕秋握着剪刀把廚房裡的圍裙剪成了兩塊。她把兩塊白布捏在手上,權當了水袖。筱燕秋揮舞着油跡斑斑的圍裙,跌跌撞撞,油鹽醬醋的罐子倒了一廚房,咣丁咣噹的,碎了一廚房。她的手不知道被什麼碎片刮破了,鮮紅的血液流淌在水袖上,紅白相間的圍裙在半空中拋上去,又落下來,再拋上去,再落下來。面瓜衝進了廚房,抱住了筱燕秋,筱燕秋愣愣地盯着面瓜,喊面瓜“親孃”。筱燕秋用純正的韻腔對着面瓜念起了道白:“親——娘——啊——啊!”面瓜知道筱燕秋醉了。面瓜擔心妻子的叫喊傳播出去,他把帶血的圍裙堵在了筱燕秋的嘴邊。筱燕秋的嘴巴給堵緊了,腹部卻激盪了起來,一挺一挺的,嗓子裡發出母獸的呼嚕聲。面瓜心疼萬分,不住地喊燕秋的名字。筱燕秋側過頭,回望着面瓜,叫不出聲。然而,她的腹部還在叫,面瓜看得見。她用她的腹部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親、娘、啊、啊、啊、啊!”

“千生萬旦,難求一淨。”這是舊時的藝人留下來的古話了。其實這話不對。筱燕秋從一開始就不能同意這句話。生、旦、淨、末、醜,唱花臉的固然難求一個,然而,沒有一個行當的演員可以成千上萬地一把抓。自古到今,唱青衣的成百上千,真正把青衣唱出意思來的,真正領悟了青衣的意蘊的,也就那麼幾個。唱青衣固然要有上好的嗓音,上好的身段,——可是好嗓音算得了什麼?好身段又算得了什麼?出色的青衣最大的本錢是你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哪怕你是一個七尺鬚眉,只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頭就再也不能是泥捏的,只能是水做的,飄到任何一個碼頭你都是一朵雨做的雲。

戲臺上的青衣不是一個又一個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別,而是一種抽象的意味,一種有意味的形式,一種立意,一種方法,一種生命裡的上上根器。女人說到底不是長成的,不是歲月的結果,不是婚姻、生育、哺乳的生理階段。女人就是女人。她學不來也趕不走。青衣是接近於虛無的女人。或者說,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極致境界。青衣還是女人的試金石,是女人,即使你站在戲臺上,在唱,在運眼,在運手,所謂的“表演”、“做戲”也不過是日常生活裡的基本動態,讓你覺得生活就是如此這般的——話就是那樣說的,路就是那樣走的;不是女人,哪怕你坐在自家的沙發上,牀頭上,你都是一個拙巴的戲子,你都在“演”,演也演不像,越演越不像人。與此相應的是,花臉則是一個絕對的男人,或者說,是絕對男人的絕對側面。男人就應當是簡單的,所有的身心只是一張臉譜,簡單到誇張的程度,簡單至恆久與一成不變的程度。所以,戲的衰退首先是男人與女人的攜手衰退。是種性的一天不如一天。

老天爺創造出一個花臉不容易,老天爺創造出一個青衣同樣不容易。筱燕秋是其中的一個,其中的另一個則是春來。

春來的出現讓筱燕秋看到了希望。春來是“嫦娥”能夠活在這個世上最充分的理由。筱燕秋宛如一個絕望的寡婦,拉扯着惟一的孩子。只要有春來,筱燕秋的香火終究可以續上了,這是老天爺對筱燕秋的最後一點補貼,最後一點安慰。春來剛過了十七歲,嚴格地說,還是一個女孩子。但是春來從來就不是女孩子,她天生就是一個女人,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一個風月無邊的女人,一個她看你一眼就讓你百結愁腸的女人。這不是早熟,只能說,它與生俱來。春來在十七歲的這個夏天就此步入了青衣的黃金年段,身段該有的都有,該沒的都沒。腰肢裡頭流蕩着一股天成的婀娜態,風流態。春來的一雙眼睛裡頭有一種獨特而美妙的神采,她看所有的東西都不是看,而是盼顧,左盼盼,右顧顧,有股美目盼兮的意思,有股依依不捨的意思,還有股此怨不知所從何來的意思。春來運動的眼珠就像戲臺上的運眼,她有一種將最戲劇化的程式還原到生活中來的稟賦,她同時還有一種將最日常化的動態提升到戲臺上的異質。而春來的變聲期也是格外地順利,居然沒怎麼在意說過去就過去了,許多演員過不了變聲期這麼一個鬼門關,昨晚上洗澡的時候還好好的,一覺睡來,好嗓子已經被鬼偷走了。

春來這孩子命好。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給預備好了的。雖說只是嫦娥的B檔,但是誰也不能否認,二郎神的靈光已經照亮春來了。

一部戲總是從唱腔戲開始。說唱腔俗稱說戲,你先得把預設中一部戲打爛了,變成無數的局部、細節,把一部戲中戲劇人物的一恨、一怒、一喜、一悲、一傷、一哀、一枯、一榮,變成一字、一音、一腔、一調、一顰、一笑、一個回眸、一個亮相、一個水袖,一句話,變成一個又一個說、唱、念、打,然後,再把它組裝起來,磨合起來,還原成一段唸白,一段唱腔。說戲過後,排練階段纔算真正開始。首先是連排。一個人成不了一臺戲,“戲”首先是人與人的關係。那麼多的演員擠在一個戲臺上,演員與演員之間就必須溝通、配合、交流、照應,這樣的完善過程也就是連排。連排完了還不行。演員的唱腔、造型還得與樂隊、鑼鼓傢伙形成默契,沒有吹、拉、彈、奏、打,那還叫什麼戲?把吹、拉、彈、奏、打一同糅合進去,這就是所謂的響排了。響排過了還得排,也就是彩排。彩排接近於實彈演習,是面對着虛擬中的觀衆進行的一次公演,該包頭的得包頭,該勾臉的得勾臉,一切都得按實在演出的模樣細細地走場。彩排過去了,一出大戲的大幕才能拉得開。

幾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從說了唱腔的第一天開始,筱燕秋就流露出了過於刻苦、過於賣命的跡象。筱燕秋的戲雖說沒有丟,但畢竟是四十歲的人了,畢竟是二十年不登臺了,她的那種賣命就和年輕人的莽撞有所不同,彷彿東流的一江春水,在入海口的前沿拼命地迂迴、盤旋,巨大的旋渦顯示出無力迴天的笨拙、凝重。那是一種吃力的掙扎、虛假的反溯,說到底那只是一種身不由己的下滑、流淌。時光的流逝真的像水往低處流,無論你怎樣努力,它都會把覆水難收的殘敗局面呈現給你,讓你竭盡全力地拽住牛的尾巴,再緩緩地被牛拖下水去。

截止到說戲階段,筱燕秋已經從自己的身上成功地減去了四點五公斤的體重。筱燕秋不是在“減”肥,說得準確一些,是摳。筱燕秋熱切而又痛楚地用自己的指甲一點一點地把體重往外摳,往外挖。這是一場戰爭,一場掩蔽的、沒有硝煙的、只有殺傷的戰爭。筱燕秋的身體現在就是筱燕秋的敵人,她以一種復仇的瘋狂針對着自己的身體進行地毯式轟炸,一邊轟炸一邊監控,減肥的日子裡頭筱燕秋不僅僅是一架轟炸機,還是一個出色的狙擊手。筱燕秋端着她的狙擊步槍,全神貫注,密切注視着自己的身體。身體現在成了她的終極標靶,一有風吹草動筱燕秋就會毫不猶豫地扣動她的扳機。筱燕秋每天晚上都要站到磅秤上去,她對每一天的要求都是具體而又嚴格的:好好減肥,天天向下。筱燕秋一定要從自己的身上摳去十公斤——那是她二十年前的體重。筱燕秋堅信,只要減去十公斤,生活就會回到二十年前,她就會站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曙光一定會把她的身影重新投射在大地上,頎長、婀娜、娉婷世無雙。

這是一場殘酷的持久戰。湯、糖、躺、燙是體重的四大忌,也就是說,吃和睡是減肥的兩大法門。筱燕秋首先控制的就是自己的睡。她把自己的睡眠時間固定在五個小時,五個小時之外,她不僅不允許自己躺,甚至不允許自己坐。接下來控制的就是自己的嘴了。筱燕秋不允許自己吃飯,不允許自己喝水,更不用說熱水了。她每天只進一些瓜果、蔬菜。在瓜果與蔬菜之外,筱燕秋像貪婪的嫦娥那樣,就知道大口大口地吞藥。

減肥的前期是立竿見影的,她的體重如同股票遭遇熊市一樣,一路狂跌。身上的肉少了,然而,皮膚卻意外地多了出來。多餘的皮膚掛在筱燕秋的身上,宛如撿來的錢包,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個存放的地方。多出來的皮膚使筱燕秋對自己產生了這樣一種錯覺:整個人都是形式大於內容的。這是一個古怪的印象,一個惡劣的印象,這還是一個滑稽的和歹毒的印象。最要命的還在臉上,多出來的皮膚使筱燕秋的臉龐活脫脫地變成了一張寡婦臉。筱燕秋望着鏡子裡的自己,寡婦一樣沮喪,寡婦一樣絕望。

真正的絕望還在後頭。減肥見了成效之後筱燕秋整日便有些恍惚,這是營養不良的具體反應。精力越來越不濟了。頭暈、乏力、心慌、噁心,總是犯困,貪睡,而說話的氣息也越來越細。說戲階段過去了,《奔月》就此進入了艱苦的排練階段,體力消耗逐漸加大,筱燕秋的聲音就不那麼有根,不那麼穩,有點飄。氣息跟不上,筱燕秋只好在嗓子裡頭髮力,聲帶收緊了,唱腔就越來越不像筱燕秋的了。

筱燕秋再也沒有料到自己會出那麼大的醜,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她在給春來示範一段唱腔的時候居然“刺花兒”了,“刺花兒”俗稱“唱破”了,是任何一個靠嗓子吃飯的人最丟臉的事。那聲音不像是人的嗓子發出來的,像玻璃刮在了玻璃上,像發情期的公豬趴在了母豬的背脊上。其實“刺花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每一個演員都會碰上的,然而,筱燕秋到底又不是別人,她不能忍受一起集中過來的目光。那些目光不是刀子,而是毒藥,它不需要你流一滴血,不讓你有半點疼痛,活生生地就要了你的命。筱燕秋決定挽回她的體面。她必須在衆人的面前撈回這個臉面。

筱燕秋強作鎮定,示意再來。連續兩次,嗓子就是不肯給筱燕秋下這個臺。筱燕秋的嗓子癢得要了命,宛如爬上了一萬隻小蟲子,想咳。筱燕秋用力忍住,咬着牙,把滿嘴的咳嗽堵在嗓眼裡頭。坐在一邊的炳璋端來了一杯水,遞到筱燕秋的面前,故意輕鬆地對大夥兒說:“歇會兒,歇會兒了,哈。”筱燕秋沒有接炳璋的杯子,接杯子這個動作筱燕秋無論如何是不肯做的。筱燕秋看着演后羿的男演員,說:“我們再來一遍。”筱燕秋這一回沒有“刺花兒”,她的高音部只爬到了一半,筱燕秋自己就停下來了。筱燕秋重重地籲出一口氣,僵在那兒。沒有一個人敢上來和筱燕秋搭腔,沒有一個人敢看筱燕秋。筱燕秋強忍着,越忍越難忍。人在丟臉的時候不能急着挽回,有時候,你想挽回多少,反過來會再丟出去多少。她開始用目光去掃別人,他們像是約好了的,都是一副過路人的樣子,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衆人的心照不宣有時候更像一次密謀,其殘忍的程度不亞於千夫所指。筱燕秋想再來一遍,到底沒有勇氣了。炳璋端着茶杯,大聲對衆人宣佈:“筱燕秋老師感冒了,就到這兒,今天就到這兒了,哈。”筱燕秋淚汪汪地盯着炳璋,知道他的好意。可是筱燕秋就想撲上去,揪着炳璋的領口給他兩個耳光。

排練廳立即走空了,只留下了筱燕秋與春來。春來同樣不敢看她的老師,弓着腰,假裝收拾東西。筱燕秋長久地望着春來,她年輕的側影是多麼的美,顴骨和下巴那兒發出瓷器纔有的光。筱燕秋失神了,反反覆覆在心裡問:自己怎麼就沒她那個命?春來直起身來,發現老師的目光一直罩在自己的身上,唬了一大跳。筱燕秋突然說:“春來,你過來。”春來停住了,愣在那兒沒有動。筱燕秋說:“春來,你把剛纔我唱的那一段重來一遍。”春來嚥了一口,她在這樣的時候怎麼敢做那樣的事。春來說:“老師。”筱燕秋沒開口,卻挪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春來的心裡頭慌亂了一回,不過看老師的架勢,躲是躲不過去了,反倒鎮定下來了,站好了,進了戲。筱燕秋坐在椅子上,用心地看着春來,聽着春來,幾分鐘過後筱燕秋卻走神了。她瞥了一眼牆上的大鏡子,大鏡子像戲臺,十分殘酷地把春來和自己一同端出來了。

筱燕秋有意無意地拿自己和春來做起了比較。鏡子裡的筱燕秋在春來的映照之下顯得那樣地老,幾乎有些醜了。當初的自己就是春來現在的這副樣子,她現在到哪兒去了呢?人不能比人,這話真是殘忍。人不能比別人,人同樣不能和自己的過去攀比。什麼叫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鏡子會慢慢地告訴你。筱燕秋的自信心在往下滑,像水往低處流,擋都擋不住。她想起了當初復出時的那種喜悅,那樣的喜悅說到底也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剎那之間就蕩然無存了。筱燕秋動搖了,甚至產生了打退堂鼓的意思,卻又捨棄不下。雖說春來的表演還有許多地方需要打磨,然而,從整體上說,這孩子超過自己也就是眼前的事了。春來如此年輕,未來的歲月實在是不可限量。

筱燕秋突然就是一陣難受,內中一陣一陣地酸,一陣一陣地疼。筱燕秋知道自己嫉妒了。細細說起來,筱燕秋就因爲嫉妒吃了二十年的苦頭,可是,她實在沒有嫉妒過李雪芬。從來沒有,一天都沒有。但是,面對自己的學生,筱燕秋遏制不住。筱燕秋知道自己在嫉妒,她第一次嚐到了嫉妒的厲害。她看到了血在流。筱燕秋痛恨自己,她不能允許自己嫉妒。她決定懲罰。她用指甲拼命地掐自己的大腿。越用力越忍,越忍越用力。大腿上尖銳的疼痛讓筱燕秋產生了一種古怪的輕鬆感。她站起身來,決定利用這個空隙幫春來排練,不允許自己有半點保留。筱燕秋站到春來的面前,面對面,手把手,從腰身到眼神,一點一點地解釋,一點一點地糾正,她一定要把春來鍛造成自己的二十年前。

太陽落下去了,梧桐樹的巨大陰影落在窗戶的玻璃上,撫摸着玻璃,絮絮叨叨的,苦口婆心的。排練大廳裡的光線越來越暗,越來越安靜了。她們忘記了開燈,師徒兩個在昏暗的光線下面反反覆覆地比劃,一遍又一遍,每一個動作都細微到手指的最後一個關節。筱燕秋的臉離春來只有幾寸那麼遠,春來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在昏暗的排練大廳裡反而顯得異樣地亮,那樣地迷人,那樣地美。筱燕秋突然覺得對面站着的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二十年前的筱燕秋就在自己的面前,亭亭玉立。筱燕秋迷惑了,像做夢,像水中觀月。眼前的一切都像夢幻那樣飄忽起來了,充滿了不確定性。筱燕秋停下來,側着看,用那種不聚集的、近乎煙霧的目光籠罩了春來。春來不知道自己的老師怎麼了,也側過了腦袋,端詳着自己的老師。筱燕秋繞到了春來的身後,一手托住春來的肘部,另一隻手捏住了春來蹺着的小拇指的指尖。筱燕秋望着春來的左耳,下巴幾乎貼住春來的腮幫。春來感到了老師的溫溼的鼻息。筱燕秋鬆開手,十分突兀地把春來攬進了懷抱。她的胳膊是神經質的,摟得那樣地緊,**頂着春來的後背,臉貼在了春來的後頸上。春來猛一驚,卻不敢動,僵在了那裡,連呼吸都止住了。但只是一會兒,春來的呼吸便澎湃了,大口大口地換氣,她喘息一次兩隻**就要在筱燕秋的胳膊裡軟綿綿地撞擊一回。筱燕秋的手指在春來的身上緩緩地撫摸,像一杯水潑在了玻璃臺板上,開了岔,困厄地流淌。她的手指流淌到春來腰部的時候春來終於醒悟過來了,春來沒敢叫喊,春來小聲央求說:“老師,別這樣。”

筱燕秋突然醒來了。那真是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夢醒之後的筱燕秋無限地羞愧與恓惶,她弄不清自己剛纔到底做了些什麼。春來撿起包,衝出了排練大廳。筱燕秋被丟在排練大廳的正中央,耳朵裡頭充滿了春來下樓的腳步聲,急促得要命。筱燕秋想叫住春來,可她實在不知道還能對春來說什麼。筱燕秋就覺得羞愧難當。天已經黑了,卻又沒有黑透,是夢的顏色。筱燕秋垂着手,呆呆地站住,不知身在何處。

下班的路上筱燕秋就覺得這一天太古怪了,大街是古怪的,路燈的顏色是古怪的,行人走路的樣子也是古怪的。筱燕秋一直想哭,但是,實在又不知道要哭什麼。不知道要哭什麼就不那麼容易哭得出來。這一來筱燕秋的胸口反而堵住了。胸口堵住了,肚子卻出奇地餓,這陣餓是喪心病狂的,彷彿肚子里長了十五隻手,七上八下地拽。筱燕秋走到路邊的一家小飯店,決定停下腳步。她懷着一股難言的仇恨走進了小飯店,要過菜單,專門挑大油大膩的點。一上來筱燕秋就惡狠狠地吞下了三隻大肉丸。筱燕秋又是嚼,又是咽,一直吃到喘息都困難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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