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八)

林康的懷孕是我們家族史上的一次事故。那個下午我們一同看了一部法國電影。從頭到尾都在鬧愛情。回到家林康就心血來潮了。林康換了件粉色內衣,讓我看她的腿。她問我,好不好看?我說好看。她說性不性感,我說性感。她伸出一條腿說,你看,你看,你快看!我被她弄得耐不過,扔了書,就看了一眼。林康不高興了,說,怎麼這樣看,眼睛裡一點愛情也沒有,一點火星也沒有!林康說,重看,眼裡要有愛情,要躥火星。我站起來,說,親愛的老婆,你總不能讓我**你吧?——爲什麼不!爲什麼就不能?林康說完這話生氣地走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一本書上說,已婚女人通常渴望性暴力的,爲了我們的偉大愛情,我決定偷襲我的老婆。在她洗到關鍵時刻,我衝了進去,眼睛裡弄出了一些電閃雷鳴,抱出來就把她擺到地板上。林康興奮得直打哆嗦,幸福地反抗和掙扎,地板上沾滿皁沫與水跡。她大罵流氓,大罵不要臉。後來她服帖了。再後來就懷孕了。她發現懷孕時似乎生了很大的氣。責問我,爲什麼不用工具?你存的什麼壞心思?我想了想,說,眼裡冒火了,哪裡來得及。林康咧開口紅,幸福地說,臭男人,狗屁男人。

林康就這樣懷孕的。悲劇就這樣誕生了。問題大了。但問題不在林康,在我自己。我很快知道家族的版權了。這使我對林康的腹部產生了巨大仇恨。我是一個眼睛從不“冒火”的男人,僅冒了一次,就出了大事故。這是命。那些日子我常盯着林康的腹部發愣。腦子裡追憶的卻是父親。我懷疑父親曾產生過殺了我的可怕念頭。我的猜測絕對不是空穴來風。我十分渴望“弄掉”林康的肚子。現在想來父親沒能“弄”掉我完全是因爲政治。政治找上了他的家門,攪亂了他,對我自然就無暇顧及了。在我成長的日子父親從不向我示愛。他愛上了科學。“**”開始後不久他就意外地迷戀科學了。他從熱衷政治到熱愛科學也是一個謎。父親愛上的當然是自然科學(我一直覺得漢詞“社會科學”實在莫名其妙),父親在鄉村癡迷於斯。他的研究是非功利的,他一個人孜孜以求。父親兒時讀的是私塾,他對近代科學幾乎一無所知。但他很快表現出對科學的赤膽忠心,他從初中代數和初中幾何學開始,一步一步向科學腹地慢移。運算和推導成了他生命的方式。父親對每一條定律與公式都重新審視。他是個天才。對他的追憶常令我想起浮士德。

父親終年沉默,垂着碩大的腦袋。他把地面做了他的私人稿紙。他整天比劃、搖頭、嘆息,沒有竟時。父親找來了一堆又一堆馬糞紙,剪成若干歐幾里德平面。父親把那些平面掛在牆壁四周,他的目光停留在馬糞紙上,春節的爆竹都不能喚回他對生活的興趣。後來父親開始了物理學研究。進入七十年代父親業已成爲我們鄉村的愛因斯坦。他的科學研究取得了驚人發現。有一陣子父親通宵不眠,那一天早晨他衝出大門對上工去的貧下中農大聲說,我證出來了,我證出來了!父親說,把蘋果扔出去,一定會重新掉到地上來的。父親一邊顫抖一邊說他可以證明給我們看。父親的話被幾個農民聽到了,他們說,蘋果當然掉在地上,總不能飛到天上去。父親說,飛到天上是完全可能的,但在目前的情況下,只能掉在地上。父親隨後扔出了一顆石子,石子在半空劃了一道弧線,咯地一聲砸在了地上,還留下了一個坑。父親興高采烈地說,你們看,你們看,我的結論是正確的。父親的樣子真叫人擔心,不少人都說,右派分子一準中邪了。多年之後,父親從一本科學雜誌上第一次看見愛因斯坦和他的相對論,父親慢悠悠地對我說,這個大鼻子是正確的。我說,你算了,全世界能看明白這個的也就十來個人。父親的臉上頓時傷心下去,望着我不語。父親臉上的悲傷擴散開來,宇宙一樣浩茫。父親大聲說,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算出來的,但他的結論和我的看法一樣。父親真是瘋了。但父親是天才。讓我痛心的是,天才爲什麼一定要降臨到他的身上。

我和天才父親曾有過一次爭吵,說來也是因了科學,那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年。我有我的偉大計劃,我要去讀歷史。父親大罵我糊塗,父親說物理學纔是你應當關注的現實。我瀟灑無比地說,你怕了?可我要跨出侷限,我要研究人類!父親的回答真是匪夷所思,父親說,傻孩子,人類的歷史纔是一個侷限,無限只有宇宙,宇宙的歷史是什麼?是物理學。孩子。

當父親的年過四十他們的話就狗屁不值了。我沒聽父親的。我沒有選擇該死的物理學。我對形而下沒有興趣。我選擇了歷史。我成功地閱覽了上下五千年。歷史可瞞不過我。我讀了很多書。我瞭解人類的來龍去脈。這句話差不多成了我的口頭禪。要不是林康我一直要讀到博士畢業的。我對自己的選擇歷來充滿自信。但大海粉碎了我。我開始重新審視父親。男人三十之後父親的形象會很突然地再一次高大起來,充滿滄桑,光芒萬丈。

我面對無限空間與浩瀚海面對人類的歷史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厭倦。我像痛恨嘔吐那樣憎恨起歷史與史前。藍天白雲飛鳥海平線安慰不了我。傷心奔騰起來,空闊包圍了我,我的靈魂變得孤立無助。長浪機械地、刻板地周而復始。我緬懷起我未竟的物理學。我仰起頭,湛藍的天幕上寫滿了宇宙密碼,那是物理學的全部要義,可我讀不懂。拿它們當浮雲看。我眼睜睜地看它們隨風而去。在海的夜我面對宇宙,宇宙讓我明白的只是我的一無所知。我失去了與宇宙平行面對的最後機緣。淒涼如海風一樣掠起我的頭髮,我能夠忍住眼淚,卻不能忍住悲傷。這是三十歲的男人承受痛苦的方式。一個又一個海之夜遠離我而去,大海把我遺棄給了白晝。大海的白晝是那樣荒蕪,沒有植物展示風,沒有固體參照距離,沒有生命演繹時間。我立在船舷,甚至找不到一樣東西來驗證自己。而此刻,歷史卻躲在圖書館地下室的密碼櫃裡,堆起滿臉皺紋,張大了缺牙的臭嘴訕訕冷笑。歷史用漢語、日語、英語、法語、俄語、德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葡萄牙語、克羅地亞語、印第安語大聲對我說,傻小子,你上當啦!我望着海水,水很團結。它們一起沉默,只給我一個背。

那個平靜優美的凌晨我完成了我的大海漂行。我帶着那張毛邊地圖隨船隻靠泊大陸。是一個城市。是上海。晨風清冽,夜上海燈火通明。黃浦江倒映出東方都市的開闊與輝煌。一道又一道液體彩帶向我飄曳而來。上海把世上的燈盞都慣壞了,它們是大上海的女兒,美麗而又任性。東方欲曉,遠處佈滿機車的喘息。大上海快醒了,它只在黃浦江的倒影裡打了個盹,就準備洗漱了,然後打開門,迎接世界。

這時候我身不由己地想起我奶奶。她此刻正安眠。她在她的夢裡。她老人家用最純正的楚水方言夢見了多年以前。我用眼睛認真地呼吸上海。我無限珍惜在黃浦江心對上海的審視角度。這是我奶奶婉怡無法獲得的視角。我的悵然與悽苦不可言傳。我就在奶奶的身邊。歷史就是不肯做這樣簡單的安排,讓我們見面。

在一盞路燈下我上了岸。上海這個城市給了我的雙腳以體貼的觸覺。我的身影狗屎一樣趴在水泥路面上。我走了十幾步,踏上另一條街。路燈拉出了大街的華麗透視。滿街都是凌晨清冽。我的頭卻暈起來。路也走不好。我知道我開始暈岸。大陸和海洋是一對冤家。海洋認可你了,陸地就不再買你的賬。水泥路開始在我的錯覺裡波動,我的雙腿踩出了深淺。我的生物組織們早就吐乾淨大陸,完全適應了液體節奏。大陸真是太小氣了,它容不得人類的半點旁涉,你不再吐乾淨大海,大陸就決意翻臉不認人。

我倒了下去,趴在紅白相間的隔離杆上,一陣又一陣狂嘔。我嘔出了鮮嫩的海鮮,它們生猛難再,以污物的姿態呈現自己。我看見零散的嘔吐物在水泥路面上艱難地蜿蜒,發出沖天臭氣,比拉出來還難聞。我不知道大陸爲什麼要這樣。我的兩條腿空了,不會走路。我掙扎幾下,自己把自己撂倒了。我爬到路邊,在高層建築下的臺階上和衣而臥。我的頭上是一盞高壓氖燈,我聞得見燈光的淡紫色腥氣。我閉上眼,汽車轟隆而過。我的背脊能感受到它們的震顫。大地冰涼,無情無義。我躺在夜的大馬路上,體驗到東方之都的冰涼溫度。我的眼淚滲出來,很小心很小心地往下淌。我仔細詳盡地體驗這種感覺,淚水就奔騰了,縱橫我的面頰,像我奶奶激動慌亂的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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