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紅豆拉完了曲子就開始愣神。許多風瘦瘦長長地在天井牆上舞蹈。屋檐口一排整齊的乳形滴漏倒掛在那裡,悠久而又抑鬱。紅豆望着乳形滴漏想起了曹美琴的**,心中泛起極濃的不知所措。那種渴望而又焦躁無味的心緒如西部民歌中的半個月亮,爬上來,在藍藍的背景上空曠無比地爬上來,暈暈黃黃地爬上來,就半個,殘缺不全地爬上來了。
紅豆停止了二胡演奏,追憶他第一次與曹美琴接吻。吻住曹美琴的下脣時他的手就自然地撫在了她的**上面。這樣的感受讓他幸福與感傷。只有兒童被哺育時才這樣,一隻手摸着**吸吮,另一隻手神聖地搭在另一隻**上面。紅豆堅信男人接吻時的心態不是男人的,是男嬰的。紅豆後來開始吻她的乳峰,乳峰像抽象意義上的母親,不是媽媽。紅豆禁不住流了淚水,說,這纔是我的家,曹美琴用一隻指頭封住了紅豆的嘴,讓他別出聲。紅豆就不動了,心裡只是重複。這纔是我的家。我什麼也不怕了。
紅豆放下了二胡就往嬌嬌時裝店裡跑了。他要抱他的曹美琴吻他的曹美琴。馬路拐彎的地方他看見了一隻老鼠臥在了水泥地上,這隻可憐的老鼠早就讓汽車輪子壓扁了,像畫在地上,二維地在地面只剩下老鼠的抽象意味。紅豆站住了。紅豆站在馬路的拐彎處,自語說,這是老鼠。那隻老鼠如一張紙,兒童畫一樣貼在了地表。
紅豆在時裝店的門口沒有找到曹美琴。一箇中學生模樣的小夥子問紅豆說,先生您買什麼。紅豆看看這個中學生,臉上的樣子說變就變掉了。紅豆盯住了中學生。中學生很慌張地向後退了兩步,對身邊的兩個女夥計解釋說,我不認識這個人,我真的不認識。
紅豆到我家時是夜間十點。電視上正是《晚間新聞》的片頭,寧和的音樂中一隻透明的地球正藍藍地滾動過來放到電視的中間。紅豆倚在我的房門框上,身上帶進來很寒的秋意,紅豆失神地說,給我倒點酒。
紅豆坐在沙發裡臉上的樣子像青春期的某個糟糕片刻。他的小拇指一直在不安地折動。我點了根菸,在我點菸的工夫他隨意拿起了我的工作手冊和鋼筆。我們都不說話。他懶懶地在軟面抄上隨手抹些什麼。這時候弦清也披上上衣坐了過來,她的手上打着件毛線褲,粉紅色的,褲腿只有我的巴掌那麼長。紅豆擡起頭,看看毛衣,又看看弦清,很累地笑了笑。弦清望着紅豆,也笑了笑。三個人就這麼坐着,一直到十二點鐘。紅豆後來就放下手裡的小本子,面色微酡,說,你們睡,我回去了。弦清探過頭指着紅豆畫下的古怪圖案只是說,什麼?紅豆你畫的是些什麼?紅豆指着滿頁的,說:
這是山洞。
第二頁像毛衣編織:
這個呢?弦清問。
這是雷區。
這個,這個是什麼?
墳。
你畫這麼多墳做什麼。嚇人。
嚇人什麼,墳是泥土的**。我們的家。
紅豆的二胡聲出現了某種幾何形狀,標準的正方那樣經不起抗擊。紅豆拉二胡把二胡的靈魂給拉出來了,整夜在沒有路燈的巷子裡瞪着碧眼遊蕩,尾巴一樣蛇形的跟蹤人跡,追探人們的聽覺。紅豆整日抱住他的二胡在時間裡顫悠,太陽被他拉亮了又拉黑了,月亮被他拉彎了又拉圓了。後來紅豆的指尖揉出了血跡。紅豆的媽說:“祖宗,你別拉了。”紅豆說,我不能不拉,曲子全關在琴裡頭,我不拉它們就出不來,它們在喊救命。他們在說,紅豆,你救救我——你聽見沒有,媽,你聽聽,它們在喊你奶奶。
紅豆的媽用手掌捂住了紅豆的指頭,豆子,紅豆媽這麼說,你別拉了,媽求你,媽給你跪下了,你一氣拉了兩天半了祖宗。
紅豆就停住了,眼睛散了光,說,媽我不拉了,媽你給我把琴拿下來,紅豆的母親用了很大的氣力才把馬尾弓從紅豆的手上掰開,紅豆的手卻伸不直,依舊保持了那種指形做有節奏的顫動。
媽,我餓了。
我給你做。
媽,我要喝奶。
紅豆媽釘在了那裡。不動。臉上的皺紋全掛了下來。
媽,紅豆擡起頭說,屋檐上掛了一排**,我要喝奶。
紅豆的媽聽了這話一屁股坐在了天井的地磚上。冬季就是在這樣的時刻來臨的。
天冷得相當快。梧桐樹葉如喪家的狗跟着風走走停停。許多人的臉被醃在冬季的風裡,上了一層霜。優美的植物相繼死去,只剩下根與水泥同一種色彩。人們說冷。人們抱怨鬼天氣。人們在冬天說夏天好,就像在夏天說冬天好。
咖啡屋裡擠了許多人。不因爲咖啡,因爲空調。咖啡屋裡沒有自然光,用了雜色彩燈及茶色鏡子的反射。人就像置身於想象裡。在那裡接吻、吸菸、做生意。聲音都很低、如咖啡的色質。
紅豆坐在我的對面。左側是一堵鏡子牆,把小咖啡屋拉得極有縱深感。我們坐在中間,一半實,一半虛。我們斷斷續續地說話,斷斷續續地喝雀巢。雀巢像我們的政治一樣,有越來越高的透明度。紅豆新理了發,頭髮吹得很高。這樣的造型使他顯得陌生,不像紅豆他自己。屋子裡的色調與音樂柔化了紅豆,使紅豆越發渴望傾訴。紅豆說了很多的話,沒有邏輯,時空也相當混雜,完全是現代派的敘述方式,他的眼睛依舊很大,只是失去了水分,顯得滯鈍。雙眼皮的兩道折皺拉得也很鬆弛,看人時就有了似是而非的無精打采。後來紅豆說,我的胃又疼了,就不再說話。臉上的樣子一直在疼。我說我送你回去。紅豆笑笑,在哪裡都疼。我說那就別喝咖啡了,我給你買杯蓮子湯。紅豆說好。
我轉回的時候紅豆坐在那裡不動。他的臉轉了過去,對着鏡子。他在正視鏡子裡的自己。我注意到身後的窗子正打開了一扇,窗上面也有一面鏡子,這兩面鏡子把紅豆拉得相當長,許多紅豆就在咖啡屋裡無限地延伸了下去,從我這裡直到宇宙的角落沒有盡頭和歸宿。我看得見紅豆咖啡色的目光,他的目光已經走到宇宙的外面去了。我捏着蓮子湯的票根,說紅豆。
紅豆把臉移向我,眼睛卻沒有離開鏡子。紅豆指着鏡子對我說:“你快看,那是紅豆。”我看見紅豆的靈魂從他的眼睛裡飛到鏡子的那頭去了。我站在那裡,不敢動了。
這時候服務小姐走過來,說,先生,您的蓮子湯。
“那是紅豆,”紅豆說,“你看見沒有,那是紅豆。”
我說我們回家。
“你抓住他——那是紅豆。他是一隻雞,你把他殺掉。”
我衝上去轉動他的腦袋。他的腦袋很輕但目光卻越來越頑固。
“你逮住他,”紅豆說,“殺了他我就可以回家了。你殺掉他,你快去。”
紅豆已經完全不對勁了。許多毛孔在我身上冰冷地豎立着。我想我已經瘋了。我拿起了一隻凳子,砸向了茶色鏡子牆。咣噹一聲,世界就變得可怕地安靜下去,黯淡下去。世界就只剩下了半個,許多人站起來,看我們。紅豆的臉因玻璃的飛濺而流血不止。
我說,我殺掉他了。
紅豆將信將疑地伸出手,摸了摸牆與破鏡片。紅豆推開我。你騙我,紅豆說,你在騙我。紅豆像個姑娘似的站起來,走,我們回家。
很晚我纔回到家裡。弦清彷彿有什麼預感,她站在臥室門口,望着我不語。我站在堂屋門下面,和她對視了好大一會兒,我說,出事了。
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
空間變得十分地無情無義。我害怕這種目光之間的縱深距離。
寒夜在燈光的外面。月光乾乾涼涼的,又亮又清又冷,又冷又清又亮。有月光的夜裡窗戶上的玻璃都乾淨透明。內外都亮了就透明瞭。內暗外亮也不壞,可以成爲一個視點,觀察、看。最糟的是內亮而外黑,這樣的玻璃就成了鏡子,就成了審視自己的判席,就成了絞架。
人的靈魂不能被點亮,點亮了就是災難。人不能自己看自己,看見了便危險萬分。要命的是紅豆恰恰選擇了這樣一個位置,在鏡子與鏡子之間。
大清早我終於入睡了。一夜的似睡非睡使我頭部腫脹得要開裂。做夢了沒有,我沒有把握。但我聽見了亞男的聲音,紅豆的姐姐在我的夢中大聲地叫:“快,快,紅豆出事了。”
睜開眼我就看見了亞男。她失態地把我從被子裡拖了起來。她的身上有一股極濃的血腥味。她的衣袖和前襟濺滿了紫紅色的血污。
“他用刀子捅了自己了,肚子還有脖子。”
爲什麼?許多人都愛你,母親和亞男,弦清還有我。許多人。
我要殺掉他……
你殺誰?
紅豆。我要殺了他。
你殺了紅豆你是誰?誰又是你紅豆?
你不懂……殺了他我就是我了。我就可以到屋檐上去,老鼠和蛇,還有**二胡。你懂不懂?
我不懂紅豆。
我殺了他你就懂了。
你就是紅豆,紅豆就是你自己。你殺了紅豆就是殺自己。
我只能殺自己,我怎麼能殺別人,我殺誰?
你殺了紅豆你自己就沒有了。
殺了纔有。不殺就沒有。你不懂。你不要管我,我還要殺。
十二
在冬季這個傷口難以癒合的漫長歲月裡,紅豆躺在醫院的白色之中,頑固地堅持殺掉紅豆的宏偉夢想,他的身上插進了許多管子。那些乾淨、透明的液體像時間的秒針,一滴又一滴耐心地撫慰紅豆。這些液體的清冽光芒無數次感動過紅豆。他望着這些液滴,一連幾個小時。爾後紅豆的淚就流出來。是他生命裡的男性汁液。
失血過多的紅豆終於被看出了血色,在沒有人照看的時刻他又有氣力能夠完成自己的夢了。紅豆下了牀能夠走動後就忙着自殺。他偷了一把水果刀。夜裡三點鐘他走在寧靜的白色過道,過道很長,有一種走向陰間的猙獰透視。世界瀰漫着以酒精爲主體的混雜氣味。他走向廁所。紅豆決定在廁所裡捉住紅豆,然後把紅豆殺死在大便池裡。然後把刀還給病友。然後回家。然後對母親說,我回來了。然後對他說,我和你一樣回家了。然後放下包到曹美琴那裡去說,美琴和我上牀。
紅豆的回家夢想沒有能夠實現。他走錯了門。他沒有敏銳地發現便池和便座的不同處,就站在了女廁所裡常見的鏡子面前。夜如鏡子一樣寧靜。三點鐘換崗的女護士習慣性地在上崗之前處理一下私事,她推開衛生間,看見裡頭站着一個男人。女護士倒吸了一口氣手裡的搪瓷盆就掉下來了,在死寂的病房裡發出了喪心病狂的聲音。盆裡的小玩意在白色馬賽克上側着身子往角落裡飛竄。紅豆大吃了一驚,拿刀的手就提了上來,眼睛在鏡子裡頭和小護士對視。紅豆看見小護士的下巴只是往下掛,卻是沒有聲音。紅豆提着刀目光呆滯地轉過身來,紅豆剛想說你回去吧,就聽見小護士終於叫出來了。小護士叫的是殺人,殺人了!
許多人從病房和值班室裡衝出來了。大部分病人的臉上忍着疼痛。紅豆站在門口,不高興地對大家說,這關你們什麼事。
當天夜裡紅豆就被送走了,上車之前紅豆給慌里慌張地打了一針。紅豆隱約地記得自己明明給擡上的是汽車,過了一刻就覺得是火車了。向南,無盡無止地向南。紅豆想睜開眼看看窗外,連長虎着臉說,不許看,這是命令,紅豆便把眼睛閉上了,閉得很緊,很累。身子底下就咣啷咣啷咣啷。
大家都爭着要到最前線去。每個人的眼睛都陌生了,生出一股殺氣。大家舉着槍高呼震耳的口號,連長看了紅豆一眼,紅豆就舉起手高叫:我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紅豆反覆高喊這句話,直到再也喊不出來。大家後來開始寫血書,連長又看了紅豆一眼,紅豆就咬破了食指,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紅豆說,連長,怎麼這一回咬得一點也不疼?連長說,當然不疼,這點疼算什麼?我們連不許有一個怕死鬼!
知道紅豆的下落已經是來年春光明媚的日子了。我一直沒有紅豆的消息,在這個問題上老志願軍戰士說了謊,這位殘疾老人告訴我,紅豆到南方去了,他的戰友在那裡開了一家很大的公司。紅豆不回來了。我望着長者的空袖管相信他的話。老者的謊言比真理更有力量。
那個晚上亞男來敲門。亞男瘦成這樣出乎我的意料。亞男見到我就撲到了我的懷裡,當着弦清的面。“你救救紅豆,”她的身子疾速地抽搐,“你一定要救救紅豆。”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事弄得很懵,我說紅豆怎麼了?你告訴我怎麼了,他在廣東出了什麼事?亞男哇地一聲哭出了聲來,亞男說,他在瘋人院裡,他一直都關在瘋人院裡。
我茫然地抱着亞男,我就那樣茫然地抱着亞男,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着弦清的面。我不知道這個世上發生了什麼,我很難受。我十分地難受。我太難受。我他媽的太難受。
紅豆坐在牀沿。大劑量的鎮靜劑使他的體形虛胖浮腫。他的背後是窗戶,陽光照耀過來,窗外的花朵一朵一朵開得又大又肥。花朵的美麗也如同紅豆一樣身不由己,離不開那稈枝頭。
紅豆的目光像煮熟的某種動物,看着一處地點。眼神沒有意義。我站在他的面前,他一直不知道我站在他的面前。他的頭髮鬍子都很蓬勃,好像所有生命全長到那些上面了。我的酸楚在胸中猛烈地翻涌,無聲靜息地翻涌。我站在那裡,不知道如何開始。
嗨。我終於說。
他沒有動。
紅豆。我說。
紅豆就擡起頭,望着我。紅豆望着我兩隻眼睛就慢慢地活了。兩隻眼睛就如同春天那樣釋放出許多汁液,有了許多返青的植物和風。紅豆張開了嘴巴,一隻手抓住我,很突然地抓住我。他的手沒有力量,卻讓我感覺到絕望和神經質的穿透力。我的整個感知就全給他抓住了,縮成了一團。
我瘋了沒有?你告訴我,我到底瘋了沒有?
你沒有,紅豆,你沒有瘋。
爲什麼要關我在這兒,這兒全是瘋子他們全瘋了。我要回家去。你帶我回去。
我不能,紅豆。
我瘋了?這麼說,我真的瘋了?
你沒有。
你帶我回去。
我不能。
我到底有沒有瘋,你告訴我我是不是真的瘋了?
你沒有瘋。你沒有。
爲什麼要關我在這兒?
我不知道。
我是瘋了。我肯定還是瘋了。
送藥的護士就是這樣的時候到來了。小護士們美麗的影子像魚一樣在病人之間搖晃。小護士推着不鏽鋼送藥車來到紅豆的面前,拿起一隻樵木瓶蓋,瓶蓋裡裝滿了色彩斑斕的藥片。小護士說,您該吃藥了。紅豆把目光從我這裡移給了小護士,他的目光也變成了不鏽鋼的。我爲什麼要吃?您不是天天都這麼吃的?小護士瞟了我一眼,笑着這麼說。你自己吃,紅豆說,你不吃就送給曹美琴,我不吃。紅豆,我說,吃罷。我不吃,紅豆的嗓門這時就大了,你們全是一夥的,你們串通好的,我爲什麼要聽你們?我不吃。紅豆從不鏽鋼藥車上拿起了一隻搪瓷盤,呼地一下那些彩色的藥片就落英一樣繽紛。隨着紅豆的叫喊迅速走過來幾個長方體的白色男人。他們的頭上全是白布只有一雙眼睛閃閃發光。一陣爭鬥後他們熟稔地擒拿了紅豆,紅豆被他們摁在牀板上,所有的關節都固定了,只有腹部在劇烈地向上挺動,每一次挺動喉嚨裡都要發出很有節奏的壓迫聲。我說紅豆,走過去便拉開那些男人。一根針管這時就插進了紅豆的肌膚,針劑明麗剔透像少女初戀時的眼淚。你們放開他,我大聲說,你們放開,他沒有瘋!過了好大一會兒一個男人才擡起頭來,他的聲音在口罩裡頭含糊不清:你是不是也想來一支鎮靜?這時的紅豆似乎被藥水說服了,張着嘴嘴裡流淌口水。他的眼沒閉,望着天花板。活的,但是一眨不眨。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搖擺了兩下還是沒眨。
我就這麼望着紅豆。時間昏迷過去了。
弦清在一個乾淨美麗的早晨分娩了我兒子。她的預產期超過了整整四天。我不知道我的兒子對這個世界猶豫什麼。我在產房的通道外面一支接一支地吸菸。我望着圓形告示牌上一支白色的香菸被紅色的×所覆蓋。我已經連續三夜沒睡了。是另一個剛剛當父親的男人陪我度過了前面的兩夜。我的舌尖很麻木,記不清說話了沒有。我覺得昏迷過去的時間一直沒有醒來。
第四個早晨我注意到太陽升起得很遲。我一直希望孩子的出生能選擇在日出這個偉大的時分,這一設想無限詩意情調。但這樣的早晨我沒有過多地奢望孩子與太陽之間的巧合,我焦慮地祈盼孩子能早點來到世上。
後來來了一位護士,這個瘦小的女護士在我的記憶中永遠天使一樣美麗。她拉開玻璃門,笑着對我說,你當爸爸了。我頭腦裡轟地一下太陽就跳出來了,我衝進去就聽見了極其憤怒極其委屈極其撒嬌極其抒情的一道哭聲,如金屬絲在蘋果色過道里紛揚。這是我的兒。頃刻間我的胸中許多東西化開了,直往眼眶裡衝,不可遏止。我看見了血淋淋的小東西在護士的掌心裡握緊了拳頭詛咒什麼。我想衝上去對孩子說我是你爸爸。
小護士的下巴把我趕出去了。在這個四五米的甬道里我體會到了千古悲傷。我傷心得不行了。出了玻璃門我蹲下去就用巴掌捂緊面龐了。那些該死的淚珠子從我的指縫中間洶涌而出。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會這樣。我真的不知道爲什麼會是這樣。
這時候丈母孃從樓梯口拐角處出現了。見了我的模樣她臉上就不對了。生了?生了。弦清呢?挺好。團的還是長的?長的。順不順?順。那你哭什麼?我不知道,我就是要哭,我止不住。這麼說着我的傷心就又襲上來了。二五,好好的你哭什麼,丈母孃說,嚇我一大跳,你毛病。
生兒子是要發紅蛋的,規矩就這樣。規矩就是有道理沒道理你必須這樣。第一家當然是紅豆的母親。
二胡的音質沙啞,具有極鬆的穿透力。二胡的音色有一種美麗的憂傷。二胡的旋律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傾訴慾望,欲說又止,百結愁腸。
離紅豆家至少還有五十公尺我就聽見二胡聲了。我知道不可能是紅豆的,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幻聽。推開門我透過木櫺格看見紅豆端坐在家裡,他的大腿上擱着他的二胡。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院的。他的臉很胖。宇宙一樣蒼茫。
紅豆看着我的腳。他的目光擡到我的腹部卻不再往上爬了。他不看我也不說話,拉了一小段我們兒時常聽的那些曲子。完了就放下胡琴,說,你來了。
你什麼時候回家的,紅豆?
有一陣子了。
爲什麼不找我?
我在拉琴。我拉得很輕鬆,很快活。這把琴很聽話,又聰明,真是一把好琴。
我把三隻紅雞蛋放在紅豆家的茶几上,紅豆媽看了一眼紅蛋又看了一眼紅豆,這個交替的目光是明瞭易懂的。紅豆媽笑笑說恭喜了。我也就對她笑笑,想說什麼,也想不大起來。紅豆媽走到我的面前,低聲說,紅豆他又不吃飯了,他總說飯裡頭有藥。紅豆看上去挺胖嘛,我說。天曉得,他媽說,不吃又不睡,他哪裡來的一身肉。他爲什麼不睡?我哪裡知道,紅豆媽茫然說,我想是怕噩夢,他睡着了老是喊,蛇——哪裡來的蛇,真是造孽。他不吃也不睡,他就曉得拉琴。
這麼說着話我們聽見了廂房裡傳出了很古怪的聲音。那把二胡丟在了地磚上,琴弓和琴身構成了天象式的構圖。紅豆站在那裡,兩隻手垂得老老實實,蛇,紅豆站在一邊,指着地上的二胡說,蛇。我走上去剛想撿起二胡,紅豆就把我止住了。紅豆對着二胡上的蛇皮說,是蛇,二胡聲不是我拉出來的,是蛇在哭,你聽,是蛇在哭。
紅豆媽聽了這幾句一個踉蹌就又側在了門框上,紅豆媽望着二胡說,這回真的沒救了,又要去醫院了。
不!紅豆走上來就揪住了我。不,紅豆望着我,目光四分五裂,別把我送過去,我永遠待在洞裡,我聽你的命令,我這一輩子都在洞裡,你別送我去醫院。
十三
紅豆終於在渴望拉二胡與不停摔二胡之間黯淡消瘦下去。天氣漸漸變暖,變熱。空氣中積鬱了越來越濃的懷舊氣息。那是夏日千古以來不變的氣息,植物們該綠的綠,該紅的紅了。紅豆說,我要拉琴。紅豆說,蛇。紅豆說這兩句話的氣息越來越弱。他家的大門也越關越嚴。紅豆的父親不允許別人窺視他們家的不幸秘密。
越來越多的皮膚多餘地褶皺在紅豆身上。他的身上出現了許多膚斑,彷彿懷過孕的女人腹部留下的那種。許多不正常的氣味很幽黯地在落日時分飄拂,如一隻手從死亡的那邊涼颼颼地抓過來,與腐草和植物的腐爛氣味勾肩搭背。紅豆終於臥牀了。紅豆說,我要拉琴。紅豆。說,蛇。紅豆說,不要送我出去。紅豆說,我就在洞裡。
紅豆的手與胳膊變得冰涼,與夏季的炎熱極不相稱。我弄不懂他身體的溫度哪裡去了。我抓住他的胳膊,我看見死亡一直在他的手邊遊絲一樣轉動。死亡在他的眼睛裡蒙上一層半透明的膜。鐵青色爬上了紅豆的腮部,半透明的眼在不確切地看,無力的手指在不確切地抓。不知道紅豆的目的是什麼,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紅豆的父親在一個午後說:“他的膽已經嚇破了。他是起不來了。他的膽肯定是破了。”後來下起了雨,雨猛得生煙,雨腳如貓的爪子一樣四處蹦跳。那些雨把整個紅豆家的老式瓦房弄得一個勁地青灰。紅豆身上那些類似鐵釘和棺材的氣味就是在雨住之後和泥土的氣味一同彌散出來的。許多多餘的皮在紅豆的骨頭上打滾。
紅豆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只是在他死前的一個星期,他說了一組阿拉伯數字,003289。這是六月二十六號的事。後來紅豆就再也沒有開過口。紅豆的媽問我,是不是誰的電話,我說不是。紅豆媽又問,到底是什麼,我說我不知道,可能沒什麼意思。紅豆媽想了想,也就不問了。紅豆後來就老是張嘴,他看着我們,嘴張得很大,嗓子裡發出一種聲音,像哪裡在漏氣。
七月三日,那個如狗舌頭一樣炎熱的午後,紅豆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紅豆死在自己家裡的木牀上。這一天天晴得生煙,陽光從北向的窗裡照射進來,陳舊的窗格方木櫺斜映在牆上,次第放大成多種不規則的幾何方格。後來紅豆平靜地睜開眼,紅豆的目光在房間裡的所有地方轉了一圈,而後安然地閉好。他的左手的指頭向外張了一下,這時的紅豆就死掉了。他死去的手指指着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紅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覆他心中的往事。
……
此刻誰在世界上某處走
無端端地在世界上走
在走向我
此刻誰在世界上某處死
無端端地在世界上死
在望着我
——里爾克《嚴重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