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棉花糖(二)

夜裡下起了小雨。夏夜的小雨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感傷調子,像短暫的偷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躺在牀沿,猛吸下午剩下的半包香菸。弦清坐在草蓆上面,下巴擱在一條腿的膝蓋上。好半天弦清突然說:“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

“你早就知道會是怎樣?”

“還能怎樣,就是這樣。”

“我問你到底是怎樣?”

“我不是說了,就是這樣。”

弦清不看我,由於下巴的固定她說話時頭部不住地向上躍動。這使她的回話多了一種機械與刻板。其實我們都明白我們不想說出的東西。爲了迴避這份明白,我們不得不自欺欺人。即使面臨蜜月也只能是這樣。我們保持原樣坐着。一宿無話。

最先發現天井門口站着紅豆的是他的姐姐亞男。那是早晨七點鐘左右。亞男拿着牙缸牙刷站在天井角落的陰溝入口處刷牙。因爲某種預感,亞男回過頭來,看見一個男人高高大大地堵在門口,一身褪色草綠軍裝沒有佩戴帽徽和領章,手裡提了一隻印有花體“北京”字樣的黑色人造革皮包。男人盯着亞男,疲憊的眼神熱烈地翻涌澎湃。亞男瞪大了眼睛,下巴緩緩掛了下去,滿嘴泡沫毫無阻攔地向外流淌。“姐。”紅豆站在原地說。亞男手裡粉紅色牙刷落在地上摔成了兩截,隨後搪瓷缸咣噹一聲在天井裡滾了一個半圈。

姐,我是紅豆。

亞男的一聲尖叫是在對視了十秒鐘之後發出來的。她的雙手叉進頭髮捂緊了頭部,叫出來的聲音類似於某種野獸。亞男吼道,別過來,你別過來。

紅豆向我敘述這些細節時冷靜得有點怕人。紅豆說,後來我媽出來了,我媽抓住我的手只是上氣不接下氣。後來我媽說話了,我媽說出來的話這幾天來我一直沒有想通,媽說:“豆子,媽看你活着,心像是用刀穿了,比聽你去了時還疼豆子。”紅豆後來一直緘默,只盯着鞋尖不語。“我媽這話什麼意思?好像是巴不得我死掉。”紅豆茫然地擡起眼這樣問我。我聽了只是心堵,卻解釋不出。有些事完全屬於生死兩極世界,彼此徹底不能溝通。

紅豆沒有提及他的父親。我注意到紅豆甚至有意迴避他的父親。他沒有解釋。我沒有問。

紅豆不喜歡他父親。這是我知道的。雖然父親從朝鮮歸來後就成了英雄,紅豆的父親那隻不存在的手掌贏得了所有人的敬重。他的故事與回憶也總是與朝鮮半島的爆炸聲聯繫在一起。紅豆父親靠惟一的巴掌在學校與工會的講臺上威武地打着手勢。亞男眼裡的父親光芒萬丈,坐在同學們中間她的心中充滿自豪。“這是爸爸,是我的!”她見人就這樣說。“你爸真了不起。”老師和同學全這麼說的。沒有人在紅豆麪前說這些。父親贏得滿堂掌聲與熱淚盈眶時紅豆總低着頭。紅豆看不見悲壯與英勇,看見的只是憑空高出的背部和空空蕩蕩的袖管。和父親一起去澡堂是紅豆最頭痛的事,望着父親,紅豆自卑而又難受,“真正的一把手”,有同學在背後稱紅豆的父親。紅豆如同聽到了“上甘嶺”一樣委屈傷心。

電話是紅豆打來的,聽上去鬱悶沮喪。我說了聲“是我”,那頭就沒有聲音了。耳機裡只有嘈雜的電流聲嗡嗡駛過。我想象不出電話那頭他的表情。“我想見你。”好半天后紅豆這麼說。

“我想見你。”這是紅豆在沉默之後對我說的,我從來沒有聽過男人說這樣的話。

紅豆的天井裡是瓷器與石膏的碎片。這些珍貴的瓷片躲在牆角,如童年時代的兒子面對醉酒的父親。紅豆的父親又發了脾氣,他的脾氣必然伴有戰爭、爆炸與破碎。只有他能這樣。

紅豆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低着頭吸菸。滿屋子都是煙靄。他沒有擡頭。按道理他聽得見我的腳步。他沒有擡頭。房子裡所有的東西彷彿像煙一樣飄忽不定,包括紅豆,藍幽幽地飄忽不定。

我搬過舊藤椅,坐在他的對面。他不看我。我不看他。

紅豆把玩手裡的香菸,並不吸。後來他終於說:“他都知道了。”“他”就是紅豆的父親,紅豆歷來不說“爸爸”或“父親”,紅豆的父親在紅豆的任何敘述中都是第三人稱單數,第三人稱單數是哲學的,正如第二人稱單數是抒情的一樣。

紅豆把目光移向了我。紅豆的面部向我轉移時我的心中緩緩開始緊張。我知道他要告訴我什麼。我不想知道。我不願意看到紅豆的眼光不像紅豆他自己。我低着頭,看他的襪子,他的腳趾在襪子裡不安地蠕動。我是給放回來的,他這樣說。

我完完全全聽懂了他的話。我是給放回來的,過了一會兒他這樣重複。語調和語速幾乎一樣。聽到第四遍時我反而弄不清紅豆告訴我的到底是什麼事。我的腦袋成了一隻饅頭,浸在了水裡,頭皮連同我的思想與感覺一起膨脹開來,浮腫得要離我而去。

他換了一根菸。他換煙的手指細長而又蒼白,墨藍色的血管感傷地蜿蜒在皮膚下面,有一種儒雅浪漫的調子,與他所敘述的戰爭極不協調。

“那是幾號我記不清了,”紅豆追憶說,“上了山我就記不清時間了,好像生活在時間外頭。”在山上的日子裡紅豆和別的所有人一樣,只能依靠白晝和黑夜來斷定光陰。日子變得特別的悠長,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度過去。石洞的四壁堅硬而又潮溼,紅豆蜷着身體如一條蟲子蝸居於拐彎的石洞中間,腳一次又一次麻木了,像套上了碩大無比的棉鞋。

那個黑夜紅豆鑽出了山洞。他被時間弄得快發瘋了。他下了一百次決心,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頭,站一站,再倒下去。他走出山洞,扶着槍,耐心地在感覺裡尋找腳與腿,困難地蠕動。血液開始倒流,他的腿脹得有鍋那麼粗,長滿針尖與麥芒。他喘着氣又跨出一步,就聽見“轟——”氣浪把他掀了下去。厚粗的棉鞋、棉帽、棉手套被迅速地扒光了,隨後什麼都沒有了。

醒來是在一個早晨。第二個還是第三個沒有把握。太陽剛剛升起,熱帶雨林飄動起冷藍色的霧,瀰漫鐵釘的鏽味。霧在樹幹與樹枝之間伸出鬼舌頭,懶洋洋地舔。其實那實在是鬼的魂,披頭散髮,栩栩如生。出征前連長說過,這不是霧,是瘴氣。紅豆躺在地上,陰森潮溼。半空的陽光與瘴氣相互攪拌,變幻形態與色彩,如幻覺裡的陰府,光怪陸離與猙獰豔麗昭示出死亡召喚。紅豆的心中恐怖升騰起來,遊絲那樣生動活潑。這時候響起了腳步聲,在聽覺裡慢慢向紅豆靠近。是人。是三個敵人。戎裝。紅豆的心裡反而平靜了。他們走近紅豆,又立在紅豆的身邊,袖口捲上去,手裡垂握着蘇式***。槍口對着地面。紅豆看見來人的下脣和顴骨很誇張地突出來,在半空俯視自己微笑。紅豆掙扎了幾下,向上探出頭,看見自己像糉子似的給裹緊了。一個外國兵單手伸出了槍,用槍管把紅豆的下巴撥向了自己,似乎對紅豆不滿意,笑完了之後便給紅豆的腦袋一腳。是皮鞋,紅豆暈厥前感受得到皮革的觸覺。

紅豆從此就被帶進了一個陌生的山溝,被換了一身衣裳,左胸有一塊淡藍色的咔嘰布,上面縫有白布剪成的阿拉伯數字:003289,紅豆看着這塊咔嘰布,不止一次對自己用漢語說,我是003289……

“我有過自殺的機會,”紅豆說,“可我怕。我怕死掉。”紅豆這樣說,滿臉愧色。

“你已經贏了,紅豆,你活着。”我說。

紅豆不吭聲了。他的目光清澈了幾秒鐘,即刻又回覆到迷茫。紅豆笑着對我說,不要你安慰我,大學生,我也二十來歲的人了。我沒有安慰你,我對紅豆說,你不欠別人什麼,你誰也不欠,你得到的生命本來就是你自己的,本來就這樣。紅豆看着我,只是輕輕地搖頭,你不懂,他說,你真的不懂。我是不懂,我說,可我知道,你比別人做得更多。紅豆的眼裡有許多潮溼的東西,眼光委屈而又怯弱。你不懂,紅豆說,弄懂一些事,有時靠大腦,有時直接要用性命。你不懂,你真的不懂。紅豆說完這句話就把目光移向了窗外。木櫺格把天空分成均等的鮮藍色塊,天空的色彩清純寧和,沒有氣味和形狀。紅豆望着天上自由仁慈的嫩藍色,說,多好,窗格子外面的藍天多好。

紅豆的父親又開始了猛灌燒酒。這個光榮的志願軍戰士在酩酊之中追憶起一個又一個至死不渝的英雄們。他又看見了他們視死如歸。紅豆的父親心中涌起了豪情萬丈,只有他們這一代人才理解視死如歸。他們用生命坦然地一次又一次解釋這個詞:走向死亡,就像回家一樣。

就像回家一樣。他的兒子也回家了。他沒有死,是真的回家。他爲什麼不死?奶奶個毬!他爲什麼還活着?他把酒壺砸在了地上,擡起胳膊指向了遠方:“三班長,加強火力,給我衝,殺!”

革命烈士三班長完全可以不死的。那次包圍其實已經成功了。美國佬的汽車被攔在了七號公路上,雙方對峙,相互射擊。美國佬看不見我們的人,他們龜縮着腦袋盲目放槍。三班長用中國英語重複那句話:投降,美國佬!美國佬不投降。他們趴在汽車底下就是放槍。三班長扔了三八槍操起了兩顆美式**,高叫了一聲,共產黨員,上!三班長滿身豪氣一身虎膽,高舉**呼嘯着下山。美國人馬上發現三班長了,他們一起向三班長射擊。三班長是站着犧牲的。打掃戰場時有人發現三班長趴在地上保持着衝鋒的姿勢。三班長用生命吸引了敵人。團長聽到這樣的彙報後背過身沉默良久,轉過身團長流着熱淚高聲說,我們的生命是黨的,黨什麼時候要,我們什麼時候給。團長這句話傳遍了三八線內外,戰士們舉起槍縱情高呼:敵人有鋼槍,我有熱胸膛;飛機大炮不可怕,赤手空拳揍扁它。美國佬幸好聽不懂漢語,要不然,少不了屁滾尿流。

下班的路上碰上了亞男。她顯然在等我。亞男的樣子很疲憊,失神的大眼四周有一圈淡黑色。亞男衝我無力地一笑,算是招呼。我停下車,和亞男一起站在路邊。亞男不停地向四處張望,好像怕遇上什麼熟人。我點了支菸,說,說吧,亞男。亞男的嘴脣張了幾下,眼圈卻紅了。我說,紅豆出事了?亞男搖搖頭。好半天才說,沒有。亞男的雙眼斜視着大街的拐角不停地眨巴。亞男說,你救救紅豆吧,他快要餓死了。亞男說完這話就把臉捂進了巴掌,她盡力剋制的樣子使她看上去憔悴不堪。那些淚珠很快從她的指縫隙裡岔了出來。到底怎麼了?我說。亞男的臉側到牆那邊去,說,這麼多天,他一天就吃一個饅頭,他說他不配吃家裡的飯,一天就一個饅頭,走路都打晃了。亞男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慌亂地塞在我手裡,說,求你了,我求你了。亞男離去的背影使大街充滿秋意。

點菜時紅豆的神情很木訥。我大聲說,兄弟我發財了,今天白撿了三千塊。紅豆恍恍惚惚地問,真的?我說當然是真的,要不我請你做什麼?我又不是冤大頭。紅豆臉上的樣子幸福起來,也漂亮活絡了起來。長得周正的人就這樣,心裡頭幸福了臉上就越發神采飛揚。紅豆臉上的幸福模樣在第一道菜上桌之後就飛走了。是魚。紅豆低着頭,全神貫注地望着魚。紅豆像孩子那樣按捺不住臉上的饞樣,顯得無從下手。無論如何也是不該先點魚的,紅豆吃得很猛,他的慌張吃相窮兇極惡,讓人心碎。他的嗓子馬上給卡住了。卡住之後紅豆的臉給憋得通紅,直愣愣地望着我。紅豆走出去,弓下腰用手摳挖。他嘔吐時痙攣的腰背使他看上去像一隻剛出水的海蝦。霓虹燈光在他的身上變幻,有一種熱烈的傷心。過了一會兒紅豆進來了,雙眼的眼袋處掛着淚珠。紅豆高興地說,行了。這時候招待送上來麻辣豆腐,我說,你慢點。紅豆埋下頭,嘴裡發出凌亂無序的噝噝聲。紅豆歪着嘴巴毫無章法的咀嚼使我胸中的一樣東西被慢慢地咬碎了。我說,我買包煙。出了門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擡起頭,滿天的星光浩瀚,無情無義。

進門時紅豆在打嗝。紅豆的脖子都直了。我說紅豆,明天我給你找份工作,兄弟我大小是個官了,明天就帶你去圖書館。紅豆只是打嗝,在打嗝的間歇清晰地說,不。我笑起來,說,累不死你,你的頭兒是我的一個朋友。紅豆說,我不。爲什麼不?我說,工資不比我少。紅豆不開口。又猛吃了一氣,紅豆低聲說,我這樣的人怎麼能到那種地方工作。爲什麼就不能,我說,你又不欠他的。紅豆愣神了,目光也晃動模糊起來。你不要安慰我,紅豆說,我不要你安慰我。

我料不到紅豆會這樣。紅豆他不該做這種事的。送他回家後我就悄悄走了。半路上不甘心,又回來勸他,他還是去圖書館上班的好。紅豆的屋子裡燈光很暗,類似於神經質的眼神,有一種極不尋常的癔態。我輕輕走過去,卻聽見了裡頭很吃力的聲音。紅豆身體弓在那兒,低着頭,褲子踩在地上,兩隻手在身前慌亂地忙弄。紅豆的嘴裡發出困難阻隔的呼吸,在期待中痛苦地戰慄。後來紅豆擡起頭,絕望地彎下腿。紅豆的身影躺在鏡子的深處,如已婚女人隨意丟棄的穢物。

半夜醒來時萬籟俱寂,菸頭在黑暗中吃力地閃爍,那種掙扎和猩紅色的悲傷讓我聯想起紅豆。這些日子紅豆的失神模樣頑固地佔據了我的傷感高地,使我的整個身心受控於那份隱痛。

說到底紅豆還是不該做男人的,如果他是女人,一切或許會簡單起來。上帝沒有讓紅豆做成女人,是他的失誤之一。上帝萬能,卻不寬容,這也許是創世紀的不幸,也是人類沉痛的萬苦之源。生命是討價還價不得的,無法交換與更改。說到底生命絕對不可能順應某種旨意降臨你。生命是你的,但你到底擁有怎樣的生命卻又由不得你。生命最初的意義或許只是一個極其被動的無奈,一個你無法預約、不可挽留、同時也不能迴避與驅走的不期而遇,你只要是你了,你就只能是你,就一輩子被“你”所鉗制、所圈定、所追捕。交換或更改的方式只有一個:死亡。紅豆,你沒法不是你。不必祈禱或抱怨,紅豆,你只能忍耐你自己。

紅豆,那天你對我說,回來時我站在遺像前,怎麼看也不像我自己。我對你笑笑。我說當然不像,那時候你如花似玉呢。沉默了好久你終於說,我真希望這一切全是真的,一個我死掉了,另一個我又回來了。我笑笑拍了拍你的肩膀,就是沒有注意你說話的神情。我掐滅了菸頭,爲我的粗疏而哀嘆。人類總是與生活中最重要、最本質的東西失之交臂,那些東西又總是展示得那麼平淡。

遺像是我去照相館放大的。走向照相館時我的內心一片寒冷。馬路西側和房屋的檐口堆滿積雪,馬桶們和老太大們蹲在太陽底下懷舊。我和你的父親翻遍了你的遺物,沒能找到任何身着戎裝的相片。我一直納悶,你怎麼就是沒有一張英姿颯爽的軍人肖像呢。軍服與手握鋼槍無疑能展示出死亡者的悲壯,但我們就是找不到。最後你的父親失望地翻到了那張穿夾克衫的黑白相片。你的臉上掛滿稚氣,對着四十五度的左上方害羞而又英俊地瞳憬未來。你媽端詳了你好大一會兒,說,天太冷,這件夾克太薄了。在照相館的櫃檯前,我後來接過了帶有上光機熱溫的遺像。你的憧憬被無比肅殺嚴厲的黑框關緊了。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手上的相片也一點一點變得冰涼,你的生命被無情的黑框摳走了。你的生命成了一張黑白相間的二維平面。

你媽時常對着遺像愣神,她老是說,這麼活生生的,怎麼能做遺像,他還活着呢。

而你終於看見了你的遺像。我不知道你拿起那張帶有黑框的自己時內心是怎樣一種涌動。只是在很久之後你對我說,那張相片不像你。後來那張相片在你父親醉酒之後破碎了,你的父親撕扯着你,帶着極濃的酒氣吼叫,你不是烈士。你活着幹什麼!他舉着惟一的拳頭說,你不是我的種,我沒你這個兒!

紅豆的房子裡又響起了二胡聲。那條深長的灰褐色長巷從頭到尾飄動起顫悠悠的琴聲。看不見二胡演奏者,那些與蛇皮一樣粗糙沙啞的聲音與鹹魚氣味和腐爛的韭菜氣味相混雜,構成了小巷不可變更的歷史性脈絡。琴聲不是曲子或旋律,是一個又一個單音的升降爬動,12345671然後又是17654321。在漫長綿軟的爬音之後,紅豆開始演奏一些旋律,是他自己隨意拉出來的調子,婉約而又鬆散,多數帶有不確定的內心怨結。實際上不是那些聲音依賴於他,而是他必須依賴於那些聲音。他的揉弦越來越臻於完美,一絲一絲液體旋渦那樣百結愁腸。紅豆二胡裡那種沒有事故的抽象敘述和沒有情感的抽象抒發打動了所有駐足的人們。許多過路人會停下自行車,用一隻腳尖支在地面詢問,誰,誰拉這麼傷心的二胡?紅豆不知道這些,紅豆早就不關心二胡的演奏效果了。

我和絃清的婚禮如期舉行。按照我們民族的習慣,我一直想把婚禮安排在春節前後,藉助滿天的劈里啪啦和遍地的碎紅碎綠,把婚禮弄得大雅大俗。弦清說,她的肚子天天在長,怕是等不到那麼遙遠的日子了。我說,要麼就結了吧。

我的蜜月是一個極其尷尬的蜜月。沒有一個新郎像我這樣無所事事。每到晚上弦清就會摸着腹部對我苦笑。爲了分散注意力,弦清常和我說一些閒散話題。她近來喜歡談論紅豆,紅豆時常恭敬地喊她嫂子。紅豆喊弦清嫂子的一呼一答裡,他倆之間充滿了一種寧靜的幸福。我發現對新婚女子最好是喊她嫂子,“嫂子”會使年輕的女人更像女人,通體發出母性的奶質芬芳。

“我今天在大街上看到紅豆了,”弦清這麼說,“他在嬌嬌時裝店裡,好像是賣東西。”“你說什麼?”我問弦清,“紅豆在哪個時裝店?”“嬌嬌時裝店呀,這個我總不會看錯的。”弦清肯定地說。我沒有再開口,過了很久弦清捅了捅我的胳膊,“怎麼啦你?”“你知道那家時裝鋪子是誰開的?”我說,“是曹美琴。你聽我說過沒有?曹他孃的美琴。”

曹美琴的店鋪夾在兩幢舊樓房中間,從門口向空中看去,那兩幢樓房彷彿外國兵俯視被俘的紅豆。“嬌嬌”兩字用了圓角的兒童體絳紅色,不規則地斜放在門楣上方,對着大街撒嬌。千百惠的歌聲從裡頭飄出來,使小店籠罩了一種咖啡色的焦慮春情。

曹美琴的嘴巴長在她的口紅那兒。她的嘴脣又飽滿又肉感。曹美琴歪在“收銀臺”的左側,棕褐色的“摩爾”香菸在她的胖指頭之間顯得修長而又華麗。她吐煙時把嘴脣和口紅撅得很遠,有一種渴望吻或暴力式的嫵媚。紅豆坐在內口和一個在少女舞蹈隊中笨手笨腳的男孩差不多,多餘而又不協調。每過一些時候紅豆就要找點話題和曹美琴搭訕幾句。曹美琴說,紅豆你喜不喜歡這兒?紅豆說,我喜歡,我就是喜歡逛大街,一家商店換了一家商店地亂跑。曹美琴笑笑,紅豆你還是那樣。紅豆想了想,也跟着笑起來,說,我還是哪樣?曹美琴摁滅香菸瞟了身邊的兩個女工,臉上欲說又止的樣子,使她富態的臉上多出了別樣的風情。這時候一對勾肩的戀人走進了小商店,紅豆馬上想站起來。曹美琴伸出手,摁在了紅豆的肩頭,你站起來做什麼?有她們呢,曹美琴說。紅豆的眼神被她的手指弄得慌亂不安起來,不停地打量那些玫瑰色指甲。紅豆注意到曹美琴的手指柔軟豐腴,發出蠟質光芒,有一種美麗**的雙重性質。老不幹活,這成什麼規矩了?紅豆紅了臉這樣說。她們會幹的,曹美琴說,再給她們加點薪水不就得了。你看看,我來了,就多花你的開銷。曹美琴故意生氣地說,你就看到錢,虧你還是個男人。紅豆望着曹美琴只是傻笑,心裡頭裝了一千隻幸福的小狐狸。曹美琴抿緊了嘴巴,用中指彈了彈紅豆的領口。紅豆僵了上身,十隻腳趾開始在襪子裡亂動。

曹美琴又點上“摩爾”,給了紅豆一根。紅豆拿在手上只是把玩。人吶,就這樣,曹美琴望着大街自語說,飛了一大圈又全回來了,你看看你們幾個。我不一樣,紅豆低聲說,我和他們幾個不一樣。什麼一樣不一樣,你瞧瞧你,把口袋放到打樁機裡,也壓不出二兩油來,還差一點把性命賠了,你真是,要是待在家裡,紅豆你少說也能賺二十萬。紅豆愣愣地說,你才說叫我不要只盯着錢的。曹美琴搖搖頭,笑起來,一臉憐愛的樣子,呆子,紅豆,你真的是個呆子。

高中一畢業我們這一窩鳥就散了。我們讀大學,這是天經地義的;紅豆考不上,這也是順理成章的。在高考最緊張的日子裡紅豆都沒能放得下那把二胡。高考對他只是個樣子,他的父親盼望着紅豆能夠進入軍事學院,成爲能和麥克阿瑟平起平坐的五星將軍。初中時代紅豆就萌發了走進音樂學院的美夢,父親指着那把二胡說,做你的夢,這東西能拉一輩子?能當飯吃?紅豆有沒有打消他最初的念頭我不得而知,總之紅豆沒能拉成二胡,也沒能進入大學。

紅豆的待業時代整天在家裡抄寫樂譜。他靠自學領悟了七個阿拉伯數字標示的高低、長短和調式。這個時候的紅豆依然人見人愛,被他的母親視爲明珠。左鄰右舍的大媽和阿姨們評價男孩依然取樣於紅豆的尺度,“你瞧他髒不拉嘰的,比不上人家紅豆的一半。”大家都這麼說。

秋季是梧桐樹葉紛飛的季節,也是戀愛、結婚、徵兵的季節。父親從外頭回來說,紅豆,徵兵了。紅豆半張着嘴巴望着他的父親,又把目光移向了他母親。“媽——”紅豆這樣說。紅豆的母親說,你瞧他,可是個當兵的料?紅豆的父親沙着嗓子說,部隊是革命的大熔爐,什麼樣的人都能百鍊成鋼。當兵的人多着呢。紅豆媽說,咱家豆子還是個孩子,還沒有發育好呢。那就更應該去,父親加大了音量說,是男人就該去當兵,三年的蘿蔔乾,回來時保證你的小東西長得像酒盅子一樣粗。紅豆聽了這話臉上的顏色就變了,紅豆就是聽不得父親這種粗魯的樣子,低着頭,臉上紅得十分厲害。這時候紅豆的妹妹剛剛放學回來,開了門就說,哥,人家都報名參軍了,你怎麼不去。父親說,誰說你哥不去了?妹妹說,我哥要穿上軍裝,一定更帥。紅豆虎着臉走上前來說,小丫頭家瘋瘋癲癲地瞎摻和什麼!

紅豆,打仗好不好玩?

不要和我說打仗好不好,我不想說打仗。

打仗到底是怎麼回事嘛?

打仗就是我殺掉你,要不就是你殺掉我。

死了多可惜。

死是責任。打仗就是讓軍人承擔這樣的責任。

誰讓你承擔了,他肯定是個渾蛋。

你不要瞎說。美琴,這不是玩笑的話。

打仗肯定和電影上一樣。

不一樣。電影上人老是死不掉,打仗時一槍就死了。打起仗來一顆子彈就是一條命。

紅豆,你打死過外國人沒有?

不要和我談打仗。你再不要問我打仗的事了。

問問嘛。

我記不清了。我不知道有沒有打死過人,我就曉得放槍,我不放槍別人就會對我放槍,我記不清了。

有女人嗎?

我不知道。打仗時就只有人。沒有男和女,老和少,貴和賤,美和醜,胖和瘦,上和下,沒有這些。打仗時就只剩下了人,你要我的命,再不就是我要你的命。

你怎麼老是命呀命的?

打仗就好比賭博。賭性命。打仗時一條命就是一張牌。紅桃3或黑桃A全是一張牌。一打仗就想起來命值錢,槍聲一響命又太不值錢。子彈可全是長眼睛的,在天上亂飛,尋找你的性命,找到了它就要拿走,就把你的屍體丟給你。

紅豆你瞧你說的,打仗要真這麼嚇人,還拍那麼多打仗的電影幹什麼。

世界上就只有兩種人,一種人看,另一種人被看。看的人永遠不會被看,被看的人永遠不知道看。

你瞎說什麼嘛紅豆,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了嘛。

我的話全是廢話。最聽不懂的該是槍聲,槍聲……

紅豆你全把我弄糊塗了紅豆。

我說得太多了。我真的說得太多了。我也弄不懂怎麼每次和你在一起都說這麼多話,我從來不說這麼多的話的,我每次我就是幾次就……

你真是個乖孩子……

……你不要這樣……這樣不好。真的你不要這樣。

紅豆……嗯紅豆。

你不要這樣。你真的不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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