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話,我還真生不得氣,”袁秀才說不出什麼表情的看着王掌櫃:“一看你就是個老實人,你和貴東主,倒都是……都是……”袁秀才一時想不出怎麼形容:“有意思,你們東主要寫什麼戲?先說好,我想怎麼寫就怎麼寫,但凡有一星半點惹我厭煩了,這事就算完!”
“不瞞先生說,我也不知道寫什麼戲,這是我們東主的一處別院,就在離這兒不遠,先生午後若得閒,我們東主想請您喝杯茶,再說這雜劇之事。”王掌櫃從袖中取了張紙條推到袁秀才面前,袁秀才掂起紙條看了眼,又將紙條推回去道:“好,我就去會一會你們東主!”
轉眼二月中,幾家鋪子的掌櫃照例聚在榮安堂後院,李恬帶着悅娘、曹四媳婦進來,兩人垂手侍立在李恬身後,幾個掌櫃拱手見了禮,李恬客氣的側身受了半禮,讓着諸人落了座,也不多寒喧,看着千春坊的趙掌櫃問道:“這已是二月中,點檢所那邊,曲引的事定下來沒有?”
趙掌櫃遲疑了下陪笑道:“還沒有信兒。”坐在左邊頭一張扶手椅上的王掌櫃皺了皺眉頭,李恬垂下眼簾,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慢慢放下杯子,看着趙掌櫃微笑問道:“往年都是什麼時候能有確信兒?”
“往年都是黃大掌櫃統總辦這事,小的……倒沒留心。”趙掌櫃嚥了口口水推諉道,李恬聲音柔和的轉了話題問道:“今年糧食、酒桶什麼的,都備下了沒有?”
“東家放心,都備下了。”趙掌櫃見李恬不再糾纏曲引的事,暗暗鬆了口氣,忙微微探身殷勤的答道:“今年一年要用的糧食、酒桶、酒瓶訂單全都下好了,絕不會誤了事。”
“活契還是死契?”
“死契。”趙掌櫃心裡隱隱有一絲不安,忙跟着解釋了一句:“死契要便宜不少,反正都是必定要用的東西。”
“往年也是這麼早就全定下了?也是這麼一次下足一年的量?也都是死契?”李恬一迭連聲問道,趙掌櫃額角滲汗,一時惱羞成怒,直直的看着李恬道:“東家,這做生意一年有一年的行情,若跟打理家務一樣,凡事都照往年舊例就行了,那也不用要我們這些掌櫃,東家委個管事婆子都能管鋪子了!”
“趙掌櫃說的極是,今年確實不同於往年,外婆過世,黃大掌櫃突然請辭,榮安堂差點被人訛詐走,”李恬頓了頓,聲音平平面無表情的接着道:“正是該放手大幹一場的時機呢!”趙掌櫃麪皮紫漲,直瞪着李恬,李恬目光冷冷的直視着他,直看的趙掌櫃硬生生的扭過了頭。
剛做了榮安堂大掌櫃沒幾天的孫掌櫃下意識的直起上身,正要說話,王掌櫃用目光制止了他,掃了眼其它四位眼觀鼻、鼻觀心端坐不動的掌櫃,輕輕咳了一聲,打斷了屋內令人窒息的沉默道:“凡事都怕個萬一,今年確實不同於往年,萬一曲引的事有變化……”
“能有什麼變化?咱們千春坊領這十幾張曲引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趙掌櫃尋到了出氣處,張嘴就把王掌櫃堵了回去。
孫掌櫃瞪着趙掌櫃,剛要開口幫王掌櫃幾句,李恬擡手製止道:“既然趙掌櫃有如此把握,這是好事,眼看着離點檢所開煮競酒也沒多長時候了,趙掌櫃好好看着釀好今年這競標酒,我的意思,今年咱們要爭一爭這競酒會上的頭一塊牌子。”
孫掌櫃怔神的看着李恬,這一句跳躍的太快,其它幾位掌櫃也愕然而困惑的看着李恬,怎麼突然要競這頭牌酒了?王掌櫃面無表情的垂下眼皮喝茶,趙掌櫃楞了楞,眼裡閃過陣喜色,忙笑應道:“東家這想法不還是和小的想法一樣?東家真是聰明人。”
李恬似笑非笑的掃了他一眼,又議了幾件旁的事,遣散了衆人,卻留了一句趙掌櫃道:“趙掌櫃請留步,還有句話和趙掌櫃商量。”
趙掌櫃只好留住步子,臉上帶笑,也不落坐,揹着手站在屋子中間,居高臨下的瞄着李恬,李恬慢慢抿着茶,看着衆人出了屋,這才放下杯子,微微仰頭上下打量着趙掌櫃,帶着絲笑意道:“聽說做掌櫃這一行當,最重信譽二字,賓主不合乃是常情,可若吃裡扒外行叛主之事,哪怕只做過一回,這名聲也算徹底壞了,可是這樣?”
“東家這話我聽不懂!”趙掌櫃身子一下子挺的僵直,目光兇狠的盯着李恬,強硬非常的回道,李恬嘴角挑出絲譏笑,憐憫的斜着趙掌櫃,帶着絲懶洋洋的憐惜之意道:“有句話,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就只有枯骨一具了。人哪,關鍵時候那幾步,可千萬不能走錯了。”
說着,扶着椅子扶手站起來,曹四媳婦忙上前舉起帷帽幫她戴上,李恬抖了抖垂到腳面的黑色綃紗,冷冷吩咐道:“好好釀幾罈好酒出來,別誤了我爭這競酒會的頭名!”
說着,不等趙掌櫃答話,徑直從他身邊擦身而出走了。
趙掌櫃臉上青紅不定,呆站了好大一會兒,才重重呼了口氣,往地上‘呸’了一口,大步從前門出了榮安堂,站在街上躊躇了片刻,徑直往離溫國公府不遠的一處酒店過去。
王掌櫃將李恬送出角門,眼看着李恬要上車,忍不住說道:“東家,有句話……”李恬忙轉身回來,看着王掌櫃等他往下說,王掌櫃低聲道:“東家,趙掌櫃的事,看着您心裡有數了,您說要爭這競酒第一,是不是打算着拿下了第一,點檢所怎麼着也得給幾份曲引?”
李恬遲疑了片刻,點了下頭,王掌櫃苦笑道:“東家,到競酒那天,這曲引早就發完了,哪裡還有用?您?”
“會有用,您放心。”李恬聲音低卻肯定的說道,王掌櫃點了點頭,不再多話,看着李恬的車子走遠了,才長長嘆了口氣,揹着手進了院子,一個女孩兒家有這麼大一份家業,這哪是什麼福氣,這是累贅!
溫國公府正院上房,寧國大長公主半閉着眼睛歪在炕上,腳邊兩個滿頭珠翠、穿戴華麗的小丫頭拿着白玉美人錘輕緩有度的給她敲腿,炕前,溫國公武成林蹺腿坐在炕前的扶手椅上喝着茶,戴管事躬身垂手站在炕前,正回着話:“……尋的急,倒沒什麼大事,只說李家那小妮子放言要爭今年競酒會的第一。”
“爭第一?她好大口氣,她能爭得過清風樓?做夢呢!”武成林撇着嘴嗤笑道,寧國大長公主掃了他一眼道:“不能太小看了那小妮子,她十歲就開始跟她外婆學着打理庶務,這做生意的本事,只怕你還不如她呢,想爭就讓她爭去。”
“老祖宗,會不會?再生出什麼事來?”戴管事餘悸未消的看着寧國大長公主道,榮安堂那回就是因爲一紙判書生出了天大的風波,到手的鋪子又送了回去。
“能生出什麼事?那妮子不過打着若爭了這第一在手,點檢所怎麼着也得顧着這第一的面子,給她幾份曲引,到底年紀小不經事,這曲引還能留到四月競酒?早半個月就派光了,讓她爭去,她願意給咱們做件描金繡鳳的嫁衣裳,咱們就安心等着收下,就當是榮安堂的折補了。”寧國大長公主看着兒子接着道:“她在前頭替咱們爭這第一,咱們若順手就幫上一把,這是好事!”
“是!”戴管事聽寧國大長公主如此說,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長揖到底重重應諾道,武成林也隨口答應了一聲,心裡飛快的盤算起來,能不能借着這個由頭兒從阿孃手裡多套個幾千兩銀子出來?
二月下旬,京城已經迎春綻放、嫩柳吐綠,一派早春的盎然生機,王掌櫃在離桑家瓦子兩三條巷子的一處宅院二門裡下了車,揹着手,一邊往裡走,一邊欣賞着早春的景色。
這一處是照李恬的意思,專程租來給袁秀才寫劇本排雜劇用的,房舍雖略有些老舊,卻勝在園子深廣,圍牆高大。
王掌櫃沿着青石小徑一路直往裡走,一直進到隱在園子南邊一處桃花叢中的暖塢中,袁秀才看中這處地方,選做了起居之處。
外頭臨時僱來的女使打起簾子,示意王掌櫃輕聲,王掌櫃點頭示意知道了,輕手輕腳的進來,見袁秀才正站在窗前,閉着眼睛,手裡的摺扇拍在掌心打着拍子,用嘶啞難聽的嗓子哼唱着一支小曲兒。王掌櫃是常來常往的,早就聽慣了袁秀才這難聽之極的公鴨嗓子,尋了張椅子悄悄坐了,等袁秀才改完這支小曲兒。
袁秀才反反覆覆唱了停、停了唱,足足唱了一個多時辰,才得意的一聲“妙啊”,轉過身,提筆蘸了墨,飛快的寫下了剛剛改好的一支曲子。袁秀才改好曲子,掂起紙,又讀了一遍,這才滿意的將紙放到几案上,轉頭看見王掌櫃驚訝道:“你什麼時候到的?你這腳步越來越輕悄了,我竟沒聽見。”
“到了有一會兒了,這曲子又改了?”王掌櫃笑道。
“嗯,還有一支曲子也得改,不夠哀怨……”袁秀才長篇大論說了一通,這纔想起件要緊的事,趕緊問道:“怎麼樣?你們東主看的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