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桐院裡,俞瑤芳眼圈紅紅的歪在炕上,正和李恬低低的說着家裡的那些煩心事:“……年年臘月這樣鬧,明明是她自己要做大紅撒花裙,洪姨娘非鬧着說阿孃作踐瑤仙,讓她穿歌伎們穿的紅裙子,你看看,這是哪裡的話?誰說紅裙子只能歌伎穿了?照這麼說,咱們平日愛穿的那大紅石榴裙又算什麼?再說了,就算那大紅撒花裙是歌伎們常穿的,那也是她自己挑的,怎麼能怪到阿孃頭上?偏父親糊塗,當着下人的面就責怪阿孃,非逼着阿孃現給瑤仙換裙子,我當時真要氣炸了,要不是阿孃把我推走,我非跟父親好好辯一辯不可!”
“你又傻了,子不言父過,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一個孝字壓着,你怎麼辯?你只要跟你父親嗆一聲,就得被人抓住把柄,不但自己落了不孝的名,連夫人也得被你牽連。”李恬溫和的勸解道。
“你說,父親怎麼這麼糊塗呢?母親什麼樣的人他還不知道?他怎麼就看不見?……”俞瑤芳這口氣悶的厲害,可這樣的事在她們清江侯府是常事,李恬倒了碗陳皮香附湯遞給她,也只好安靜的聽她發泄。
清江侯府這位洪姨娘是清倌人出身,生的花容月貌,氣質出衆,往那兒一站,比那些大家夫人不差什麼,偏心計深花樣又多,從十六歲那年被俞瑤芳的父親、清江侯世子俞盛世贖回家起,哄的俞盛世十幾年如一日的把她捧在手心裡。
俞瑤芳的母親徐夫人嫁進清江侯府不到兩個月,洪姨娘就生了庶長子俞志宏,接着又生了女兒俞瑤仙、次子俞志堅,可俞瑤芳的母親進門十幾年,只生了俞瑤芳一個,並沒有生下嫡子。
徐夫人是和繼婆母陳夫人一年嫁進的清江侯府,陳夫人商家出身,多有嫁妝小有姿色,進門後生下了清江侯府的第二個嫡子、四爺俞盛遠,也不知道從哪年起,這陳夫人就和洪姨娘投合到了一處,洪姨娘得了陳夫人明裡暗裡的支持,這些年根本不把徐夫人放眼裡,小事天天有,大事三六九,鬧的徐夫人在清江侯府幾乎沒有安生日子。
“聽說徐尚書入閣的呼聲很高呢。”李恬突兀的說了一句,徐尚書是徐夫人二堂兄,俞瑤芳堂舅舅,俞瑤芳怔了下:“我哪有功夫聽這些閒話?嗯?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舅舅家這幾年人才輩出,特別是徐家四房,你那個二堂舅一任吏部尚書做的風生水起,眼看着就要入閣拜相,聽說你這個二堂舅還有個兒子,叫徐思海,去年考了個解元,才華逼人,也是個前程不可限量的,除了徐思海,徐家年青一輩中,聽說後年準備進京參加會試的,還有七八個,你那個嫡親舅舅徐學士和徐尚書又手足情深的很,別擔心。”
俞瑤芳眨了半天眼睛,長長的‘噢’了一聲道:“你這意思是,我舅舅家如今這般氣勢,我父親他們不敢狠欺負我阿孃?”
“我是說,你和你阿孃該放寬心,象洪姨娘,還有你那個繼祖母,那些魑魅魍魎的小伎倆,根本理也不用理,看都不要看,就是你父親,你阿孃也不必理會,別說她們抓不住你阿孃什麼把柄,就是抓住了,你父親和你祖父也得掂量掂量生嚥下去,你勸勸你阿孃,只管由着性子過日子,到底誰怕誰呀!”李恬揮着手不屑道。
俞瑤芳歪着頭想了一會兒,長長重重的嘆了口氣道:“你說的都對,我父親前些日子還想讓阿孃幫他尋一尋堂舅,說想領份差使做做,我阿孃沒答應,就我父親那樣的,家裡這點子事都看不明白,能辦什麼差使?!我阿孃……唉,真是沒辦法,換個人,孃家這樣,早把洪姨娘提腳賣了,可我阿孃,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回我跟她說,那寫女書的,自己也沒卑弱過,我阿孃氣的臉都白了,罰我跪了一個時辰,又關院子裡抄了十天女訓,她就知道賢惠賢惠賢惠!真是氣死人了,我是氣我阿孃,又心疼她,我阿孃癸水不調這毛病多少年都治不好,從今年春天又開始成夜成夜睡不着,這兩樣沒好,上個月又添了子時盜汗的病症,我真怕她……我阿孃又是個什麼委屈都悶在心裡的,好些事要不是我看見,她連我都不肯說,你說我怎麼辦?好幾回我都夢見我阿孃沒了,每回都嚇的我一身冷汗,醒了就不敢再睡。”
李恬伸手握住俞瑤芳的手,這份恐懼和痛楚她感同身受,當年外婆病倒時,她也是這般。
“五娘子、俞大娘子,林娘子來了。”青枝一邊揚聲稟報,一邊直接掀簾子讓林珂進了屋。
林珂滿臉怒氣衝進來,甩了斗篷,連連揮着手道:“不用茶,什麼都不用,你們都退下。”青枝忙推着銀樺出去。李恬和俞瑤芳齊齊看着林珂,都有些納悶,什麼事把她惹成這樣?
林珂一陣風般捲到炕上坐了,看着李恬道:“就剛剛,那冷明鬆他娘、冷家太太,到我家去了!帶了好些東西,我還想呢,恬姐夫家就是懂事,給我帶了這麼多好東西,誰知道!”林珂氣的‘啪啪’拍着炕幾:“她居然是來退親的!什麼東西!”
李恬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俞瑤芳也嚇了一跳,忙追問道:“不都說定了麼?怎麼好退?”
“所以我才說她們不是東西,那冷家太太居然說,是她老孃周老太太沒跟她說,瞞着她訂下的,這是什麼屁話!比屁還臭!”林珂又拍起了炕幾。
李恬心裡漫過陣沉悶茫然的痛楚,那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那些未來的打算,就這麼從指尖上流走了……她沒了親事,就沒了庇護,那些明裡暗裡無數的覬覦謀算……李恬心裡苦的說不出話。
“說了哪兒不合適沒有?”好半晌,李恬才聲音乾乾的問道,林珂急忙點頭道:“說了,說是……她胡說八道。”
“到底怎麼說的!”俞瑤芳急的聲音都提上去了,林珂嘟了嘟嘴道:“說什麼她家兒子八字弱,寺裡的大師說了,得找個八字兒貴重、福大命大的才行,說恬姐兒……反正不是那福大命大的唄,對了,阿孃讓我把這個還給你。”林珂一邊說,一邊小心的從荷包裡取了塊樹葉形狀、黑幽幽非金非玉,用一根細細的銀鏈子繫着的吊墜來。
李恬垂着眼皮接過吊墜,低頭套在了脖子上,這吊墜居說是天竺來的佛門聖物,是外公當年給外婆的訂親信物,外婆後來給了母親,父母死後,這吊墜就從父親身上取下來,戴在了自己身上,如今這信物被人退回來,又垂在了自己脖子上。
“恬恬,你別難過,是那姓冷的沒福,怪不得他八字弱,活該他八字弱!大嫂還過來跟我陪不是,說都是她堂姑姑做事沒思量,我氣的都想罵她一頓,她們丁家都是亂七八糟的爛人!連爛人都做不出這樣的事來!不過後來我沒罵,我要是罵了她,她不敢怎麼着我,又得怪到你頭上,我絕不給你幫倒忙,我就這麼扯着嘴跟她笑,說沒事,是他們冷家配不上恬姐姐。”林珂用手指往上扯着嘴角道。
俞瑤芳一隻手拍着胸口:“阿彌陀佛,你總算知道哪是正忙,哪是倒忙了。”
“那是,我好歹得比她腳趾頭想的多點吧。”林珂衝李恬擡了擡下巴道,李恬擡手捂住滿臉的酸楚,半晌,長長嘆了口氣強笑道:“也是,是他們沒福氣,我什麼都打算好了,連後年去哪幾個縣做外任最好,要做一輛什麼樣的車子路上用才最舒服,都想好了,結果,現在親事沒了!”
俞瑤芳和林珂四目相對,又齊齊看向李恬,林珂探身過去,看着李恬出主意道:“要不,等後年春闈放了榜,咱們去榜下給你捉一個女婿去?”俞瑤芳‘噗’的笑出聲,忙又忍回笑意,伸手拉起李恬道:“聽你這話,就知道你沒事,你這麼明白的人,哪會因爲這個想不開,我阿孃前兒還說,冷家大郎再好,可冷家畢竟門第兒太低,這樣最好,壞的不去好的不來,我回去讓我阿孃幫你再留心尋門好親,要不你嫁到我外家好了,樂寧徐家可是響噹噹的江南旺族、書香世家,你剛纔不也說了,徐家這一輩的青年才俊多的是。”
俞瑤芳越說越興奮,鬆開李恬,拍手笑道:“我回去跟阿孃說,從徐家挑個最好的表哥說給你,這樣咱們就是親戚了!”
“恬姐嫁進我外家!淮陽蔣氏一點也不比樂寧徐家差!對了對了,我小舅舅年後要調進京城做官了,舅母也要帶着表哥進京,恬姐我跟你說,我這個表哥可是有名的才子,聽說長的也好看,你不是最喜歡好看的東西麼?你嫁給我表哥好了,咱們親上加親!”林珂哪肯落後,連人選都替李恬想好了。
“我表哥長的也好看!”俞瑤芳急忙搶過話道:“我還有個解元表哥!阿恬……”
“停!”李恬忙擺手止住兩人的爭吵,無語的看着兩人,好象她們表哥的親事都是她們說了算一樣。
“瑤瑤,你回去認真鄭重的跟你阿孃說一說,幫我留心門好親,窮富官職不論,家世清白,人口簡單,人好就行,勸勸你阿孃,閒事莫理,只管一門心思替你和我尋兩門好親吧。”李恬悶悶的道。
“我回去也跟我阿孃說一聲。”林珂什麼事也不能落下。
“你就算了,你阿孃交結的都是得勢的權貴之家,沒有合適我的親事。”李恬哪敢讓林珂說這個話,忙擺手拒絕,又加了一句:“咱們這些話都別跟你阿孃說,女孩兒家要以貞靜爲主,哪能自己想嫁人的事,她要問咱們說什麼了,你就這麼答。”
“好!”林珂一口答應,李恬的話要聽十成十,阿孃的話可以打個折扣。三人沉默片刻,林珂錯着牙氣哼哼的建議道:“恬姐,這冷家太氣人了,太不是東西了,要不我去把他家砸了吧?”
李恬被她這主意嗆的說不出話,俞瑤芳伸手重重拍了林珂一下:“你這一砸,滿京城都知道恬姐兒被人家退親了,剛誇過你不幫倒忙,你又幫上了,真不經誇!”
“算啦,象你們說的,是他們冷家沒這福份,這事過去了,再別提了。”李恬灰着臉,不願意再提這事,兩人忙轉了話題,扯東扯西聊了大半天,才一起告辭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