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北堂尋邁出客棧大門,從腦袋上拔下一根稻草,眯了眯眼適應外頭明亮的陽光,回想起前夜以衣爲被,以稻爲牀的淒涼光景,不由得悲從中來,舉目望向兩米開外的單飛。
“單飛兄,初夏時節日頭尚淺,怎的便須面遮斗笠?”
單飛回過頭來,將斗笠沿向下壓了一壓,兩道精光沿着斗笠下射出來。
“大會人多,龍蛇混跡,眼衆手雜,咱們少與人打照面,小心爲上。”
北堂尋表示明白了。
明日當頭,此番正是百年大會召開之日,住店的打尖兒的包括大街上賣菜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拎着刀槍棍棒趕場子來了。
如此,既然人多,那小道消息自然也少不了的。
“……聽說沒,九閽閣上個月被人滅了一閽,八名綠閽高手一夕之間便全沒了,連屍首都給野狼啃了呀!”
一人接道:“哎呀,這誰不知道啊,聽說是要暗殺沉月宮那女人呀,唉,沒想到,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又一人說道:“說到底還是沉月宮太強,江湖中結怨太多,這般送死的生意,也就九閽閣敢接了來。哎,前日住店時,我還碰見沉月宮的人搜店呢!說是宮內失竊,若將盜賊捉住,應扒皮抽筋吊在城門上曝曬個十幾日啊。”
周圍人聽得這手段,都不禁打了個抖。
大抵是打抖的人太多引發集羣效應,北堂尋明顯感覺到身旁的單飛亦抖了一抖。
面對北堂尋疑惑的目光,單飛打了個哈哈:“這天,有點兒冷,有點兒冷。”
“不過話說回來,雖說四處結怨,倒也真沒聽說沉月宮做了什麼特傷天害理之事。”又聽得一人小聲說,“想來,那沉月宮主年紀輕輕便在江湖之中有如此地位,倒也真是不簡單。”
北堂尋略一思索,與單飛說道:“確實,沉月宮主雖四方結怨,倒也從不禍及無辜百姓,世人皆懼其威,卻不見得聲名狼藉,應當是個妙人才是。”
單飛喃喃道:“原來要把人殺了晾屍還不算傷天害理麼……”
臨風山莊坐落於賀雲山上。蒼翠的樹木鬱郁然覆蓋了滿山,自山腳闢出一條徑來蜿蜿蜒蜒拐入山中。此日四方齊聚,人頭攢動,人影幢幢。賀雲山並非絕頂之峰,至多僅及碧霄山半身之量,因此各方英雄欲至山頂亦不過擡擡腳的工夫。
咚——
咚——
咚——
渾厚的鼓聲響起,伴隨着蒼勁的內力擴散至方圓十里,山川爲之震動,令聞者在鼓膜欲裂的同時心中不由得豪情四溢。
單飛與北堂尋片刻便至山上,此時的賀雲山早已是人山人海,兩人隱沒在人海之中,絲毫不起眼。
自人羣中遙遙望去,只見遠處一正紅朱漆大門巍巍然倚山而立,其上一巨型額匾,上書“臨風山莊”四個金色大字,字字筆力遒勁,入木三分。僅一個門面,便將百年武林巨擘的威嚴盡數彰顯,令見者無一不想起百多年前一代豪強韓嘯天名震四方的赫赫威名。
北堂尋目露感慨,撫掌而嘆:“果然不落百年之聲望,臨風山莊屹立中原武林百年而不倒,當真是可欽可仰。”
單飛聞言睨了他一眼,目中流露出幾分難以察覺的鄙夷與不屑,道:“北堂兄弟,你長年在明宗之內修行,想來對外頭的事兒並非太清楚。仔細想想,天道輪迴,這世上哪有什麼勢力能夠真正百年不衰?如今的臨風山莊早已不及當年,不過是仗着個門面聲望,於白道各派之間交好,衆英雄才趨之若鶩。”說着嗤笑一聲,聲音中明顯流露出譏諷,“想想那近一兩年迅速崛起壯大的沉月宮和碧落教,同樣是橫跨黑白兩道。真要比裡子,哪個會比他臨風山莊差?不過憑着個名門正派的名聲,博個白道的彩頭罷了。他們這些所謂的百年正道,背地裡乾的骯髒事兒,怕是全武林的手指頭都數不過來。”
北堂尋聞言,陷入沉思。
仔細想來,單飛所說確實不假。武林中人皆以白道爲尊,恨不得將自己全身上下都洗得光鮮白亮,然則誰家的底子掀開來不是黑糊糊的一片?除去隱世之尊碧霄派不說,這臨風山莊雄踞白道一方,表面聲望總是令人欽慕的,而沉月宮與碧落教橫跨黑白兩道,亦正亦邪,然則四方結怨卻無人敢滅,委實不可小覷。
正沉默間,前方不遠處傳來一陣喧譁,人羣騷動,又聽得有人怒喝一聲,兩人的注意力齊齊被吸引過去。
之見不遠處人羣圍出一個圈子,中間似有兩人正對峙着。其中一人身形高大,一身緇衣,手中明晃晃地持一把大刀,刀上七個鐵環在陽光下甚是惹眼。
單飛對北堂尋低聲道:“青城派。”
而距那人大約兩米之遠,一女子一襲雪青長裙,烏黑的長髮垂於身後,腦後一隻銀蝶,在陽光下反射出冷然的寒光。
單飛輕輕吸了一口冷氣:“怎麼惹上了這殺星。”
北堂尋奇異道:“這人是誰?”
單飛不答,只道:“你看着就明白了。”
只聽女子輕蔑地笑道:“原來青城派之中盡是些無能無德的雜碎,難怪至今成不了氣候。”
男子原本面有土色,想來是在那女子手上吃了虧,聽得這一言諷刺,頓時漲紅了臉,怒道:“小丫頭片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竟敢辱我師門!我青城派位列武林八大門派之一,哪裡是你這等小輩可以胡亂侮辱的?!”
“這樣麼。”女子伸出手,指間一對銀蝶輕輕劃過眼前,神色中是愈發明顯的不屑,“雜碎就是雜碎,就算位列八大門派之一,也還是雜碎。我還當真不怕呢。”
言罷指尖一動,細小的破風之聲響起,僅一瞬間的工夫,還沒有人來得及反應,再看,那青城派男子已面泛青紫之色,緩緩倒了下去。
那額間一點血洞,像極了女子眉間的硃砂。
人羣頓時沸騰了。
“啊!那是蘭蝶!”
“什麼蘭蝶?難道是……”
“碧落教!那是碧落教四大座使之一的的蘭蝶!”
四周人頓時驚駭得後退一步。
方纔那青城派男子在衆人面前對碧落教主出言不遜,還振振有詞地說碧落教在江湖中無根無基沒有真本事。沒想到碧落教的人已在近處,而這青城派的人竟然在人家手下走不過一招。
只因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甚至傷人性命……尤其是今日在臨風山莊大門之前斬殺白道同行,豈不是等於當衆狠狠扇了臨風山莊一個耳光?!
衆人不禁拍拍胸脯,心有餘悸的同時也不得不感嘆一句:嘖嘖,這碧落教可真是張狂。
蘭蝶環視周圍一圈,眼角分明帶笑,卻泛着絲絲冷意:“還有不服的,大可以站出來。我碧落教好歹是個在江湖上站得住腳的大派,到底有沒有真本事,咱們試一試,不就見了分曉?”
衆人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地上已經死透了的青城派男子,不禁腦後流下一滴冷汗。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有誰敢上去送死?於是紛紛又後退一步,不敢再犯。
正沉默間,衆人忽覺一陣暗香襲來,彷彿蘭花於夜間綻放,伴着初夏的風,濃郁而引人沉醉。
只見那蘭蝶面色一肅,驀地單膝跪地,聲音不大卻清晰得讓在場所有人都能聽見。
“恭迎教主。”
這四字一出,人羣再次沸騰了。
原來蘭蝶只是個探路的,真正的主兒可在後頭跟着呢。碧落教教主竟然親臨臨風山莊參加這乾坤盟百年大會,看來今日是安寧不得了。
人羣中的單飛一聞到這股香味,便用袖子遮住了口鼻,嘴角抽了抽,低聲抱怨道:“用得着麼,一個大男人,總是香啊香的。不知道老子對這香味過敏麼……”
北堂尋看了他一眼,沒有出聲,只覺那風中蘭香愈來愈濃,便與周圍衆人一同向來人方向望去。
只見空中一黑點疾速行來,分明方纔尚在很遠的地方,片刻卻已至眼前。
那是一頂華麗得非同尋常的軟轎。光是體積便不用說,至少可供八人正常作息。再看那白玉爲壁,銀絲作簾的轎身,圍觀衆人不由得齊齊生出一種“我怎麼這麼窮”的悲涼之感。
四位黑衣男子腳下生風,於四個方位擡着軟轎,安然落地。其後還跟着八人,四男四女,明眼人一看便知曉不是尋常的練家子。
好大的陣仗!
蘭蝶雙腳點地,掠至軟轎前,恭聲道:“教主。”
銀絲幕簾在微風中輕輕飄動,轎中人似是側臥於榻上,那姿態隱隱約約倒映在幕簾上,慵懶而閒適。
半晌,只聽得轎中人閒閒地發問。
“動了手?”那是聲音不疾不徐,如春風拂過,十分動聽。
蘭蝶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是。青城派的人。”
“噢。”那人不緊不慢地說道,彷彿根本不放在心上,“青城派人多,這麼大一個門派,強點兒的想來不會少,倒也並不差這一兩個廢物。”
嘶——
真是囂張!
在場衆人心中不由得腹誹:你都這麼說了,人家還好意思找你算賬麼?先把人捧上天,然後封死人家的退路,青城派就是再不要臉也不會爲了一個所謂的“廢物”同你碧落教翻臉。嘖嘖,還真是陰險。
“教主——”只見那蘭蝶還想說些什麼,忽然人羣中一陣驚呼,打斷了她的話。
衆人往空中一看,又是被嚇了個半死。
怎麼回事?今兒個是各方財主都齊聚一堂了麼?
眼看着又一頂轎子從天而降激起淡淡沙塵,原本瀰漫的蘭花的香氣,頓時混入了一種清淡而妖媚的……蓮香。
同樣是白玉爲轎身,珍珠做的轎簾,四人擡轎,另有八人跟在轎身之後。簾幕風動,依稀映出轎中的人影,僅僅是一抹淡影,便讓人心尖爲之一顫,定是個絕世美人。
再看那簾幕一角所繡的墨蓮……
“沉月宮!”
在場諸位豪傑不由得鬱悶萬分:今兒個是什麼黃道吉日,這攪得武林不得安寧的主兒都冒了出來,一個不小心大抵就是方纔那青城派老兄的下場,這可讓人如何是好啊……
隱在人海之中的北堂尋聲音中掩飾不住好奇與激動,低聲道:“今日終於可以見到碧落教主和沉月宮主了!”言罷回望一言未發的單飛,卻發現後者已經蹲在地上渾身發抖,嘴裡喃喃自語:
“……怎麼偏偏碰到這些個殺星,出門沒翻老黃曆是老子的錯,西天佛祖各路神仙保佑老子,否則今兒個老子別想活着走了……”
“……”
蘭花與蓮花的香氣在空氣中交纏,濃而不鬱,淡而不薄。而人山人海的賀雲山上,此時卻是鴉雀無聲。
短暫的沉寂後,是碧落教轎中人率先打破這沉默,於簾後發問:“聽聞沉月宮主事務繁忙,今日竟然有得閒暇來此大會?”語調平穩,有禮而雅緻。
“呵呵……”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自軟轎之中傳出,衆人精神爲之一振。
只聽那沉月宮轎子中的聲音說道:“聽聞韓莊主欲於乾坤盟百年大會上設宴款待各位英雄,我沉月宮與臨風山莊素來交好,豈有不來之理?”言語中笑意盈盈,彷彿說話的人心情十分的好,“倒是碧落教主,似是不喜熱鬧場合,今日怎的抽的空來參加這百年大會?”
“乾坤盟百年盛事,怎比得平日裡的場面。此番簫若是錯過,只怕會抱憾終身啊。”
“彼此彼此。”
聽着這沒有營養的對話,一陣風吹來,沉默的衆人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卻只有繼續沉默,心中急切地盼望着臨風山莊趕緊派人出來,將這兩尊殺佛給請進去纔好。
所幸,事實正如他們所願。
臨風山莊巍峨的大門下,涌出兩路整齊的青色人馬,在大門口開出一條較爲寬闊的道路來。
領頭人青衣飄飄,對着山上衆人一抱拳:“衆位英雄久等了,請各位先行入莊小憩,將於今晚在臨風大堂設宴款待各位,以慶祝我乾坤盟百年華誕。”說着又轉向停在不遠處的兩頂轎子,“我家莊主說了,請碧落教主與沉月宮主入東西兩院暫且休息,等會兒宴會開始,會有人通知兩位。”
聽着那人如此說,尚未入莊的人們又是一驚:東西兩院,那可是臨風山莊最爲上等的待客之處,這臨風山莊竟然對這兩位後起之秀如此重視,其實力可見一斑。然則這般的態度,韓臨東對這兩個小輩是讚賞,還是……忌憚?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