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她睡到早晨才醒,天卻晴了。窗簾並沒有放下來,陽光從長窗裡射進來,裡頭夾着無數飄舞飛旋的金色微塵,像是舞臺上燈柱打過來。秋季裡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窗外只聽風吹着已經發脆的樹葉,嘩嘩的一點輕響,天高雲淡裡的秋聲。被子上有隱約的百合薰香的味道,夾着一縷若有若無的薄荷菸草的氣息。滑膩的緞面貼在臉上還是涼的,她惺鬆的發着怔,看到鏤花長窗兩側,垂着華麗的象牙白色的抽紗窗簾,叫風吹得輕拂擺動,這纔想起身在何地。

屋子裡靜悄悄的,她洗過臉,將頭髮鬆鬆綰好。推開臥室的門,走廊裡也是靜悄悄的。她一直走下樓去,才見到侍從,很客氣的向她道:“任小姐,早。”她答了一聲早,一轉臉見到座鐘,已經將近九點鐘了,不由失聲叫了一聲“糟糕。”侍從官都是極會察言觀色,問:“任小姐趕時間嗎?”

她說:“今天上午我有訓練課,這裡離市區又遠……”聲音低下去,沒想到自己心力交瘁之後睡得那樣沉,竟然睡到了這麼晚。只聽侍從官說:“不要緊,我去叫他們開車子出來,送任小姐去市區。”不等她說什麼就走出去要車。素素只在擔心遲得太久,幸好汽車速度是極快的,不過用了兩刻鐘就將她送到了地方。

她換了舞衣舞鞋,走到練習廳去。旁人都在專注練習,只有莊誠志留意到她悄悄進來,望了她一眼,倒沒說什麼。中午大家照例在小餐館裡搭夥吃飯,嘻嘻哈哈的涮火鍋,熱鬧吵嚷着挾着菜。她倒沒有胃口,不過胡亂應個景。吃完飯走出來,看到街那邊停着一部黑亮的雪弗蘭,車窗裡只見有人向她招手:“素素!”,正是牧蘭。

她高興的走過去,問:“腳好些了嗎?”牧蘭微笑說:“好多了。”又說:“沒有事,所以來找你喝咖啡。”

她們到常去的咖啡館,牧蘭喜歡那裡的冰激淋,素素本來不愛吃西餐,也不愛甜食,但不好乾坐着,於是叫了份栗子蛋糕。只是拿了那小銀匙,半晌方纔挖下小小的一塊,放在嘴裡細細抿着。牧蘭問:“你昨天去哪裡了?到處找你不見。”素素不知該怎麼說,只微微嘆了口氣。牧蘭笑着說:“有人託我請你吃飯呢,就是上次在金店遇見的那位張先生。”素素說:“我最不會應酬了,你知道的。”牧蘭笑道:“我就說不成,導演卻千求萬請的,非要我來說。”又說:“這位張先生,想贊助我們排《吉賽兒》,導演這是見錢眼開,你不要理睬好了。”

素素慢慢吃着蛋糕,牧蘭卻說:“我不想跳了——也跳不動了。這麼多年,倒還真有點捨不得。”素素驚詫的問:“你不跳了,那怎麼成?導演就指望你呢。”牧蘭笑着說:“前天晚上你跳得那樣好,導演現在可指望你了。”

素素放下小匙,問:“牧蘭,你生我的氣了?”

牧蘭搖搖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巴不得你紅。怎麼會生你的氣?我是這麼多年下來,自己都覺得滿面風塵,實在是不想跳了,想回家嫁人。”

素素聽她這樣說,既驚且喜,忙問:“真的嗎?許公子家裡人同意了?那可要恭喜你了。”

牧蘭又是一笑,倒略有憂色:“他們還是不肯,不過我對長寧,倒是有幾分把握。”端起咖啡來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說:“咱們不說這不痛快的事了,去逛百貨公司。”

素素與她逛了半日的百貨公司,兩個人腿腳都逛得痠軟了。牧蘭買了不少新衣新鞋,長的方的都是紙盒紙袋,扔在汽車後座上。突然想起來:“新開了一家頂好頂貴的餐廳,我請你去吃。”素素知道她心裡不痛快,但這種無可奈何,亦不好勸解,只得隨她去了。在餐廳門口下車,素素只覺得停在路旁的車子有幾分眼熟,猶未想起是在哪裡見過,卻不想一進門正巧遇上雷少功從樓上下來。見了她略有訝意,叫了一聲:“任小姐。”

牧蘭見了他,也是意外,不由得望向素素。只聽他說:“三公子在裡面——正叫人四處找任小姐呢。”素素不想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裡一片迷惘。雷少功引她們向內走,侍應生推開包廂的門,原來是極大的套間。慕容清嶧見了她,撇下衆人站起來:“咦,他們找見你了?”又說:“我昨晚開會開到很晚,所以沒有回去。以後你不要亂跑,叫他們找你一下午都找不到。”

席間諸人從來不曾聽他向女人交待行蹤,倒都是一怔,過了半晌身後方有人笑道:“三公子,我們都替你作證,昨晚確實是在雙橋開會,沒有去別處。”那些人都鬨笑起來,打着哈哈。另外就有人說:“幸得咱們替三公子說了話,這鴻門宴,回頭必然變成歡喜宴了。”素素不料他們這樣誤會,粉面飛紅,垂下頭去。慕容清嶧回頭笑道:“你們少在這裡胡說八道,真是爲老不尊。”一面牽了她的手,引她至席間,向她一一介紹席間諸人,因皆是年長的前輩,於是對她道:“叫人,這是於伯伯,這是李叔叔,這是汪叔叔,這是關伯伯。”倒是一幅拿她當小孩子的聲氣,卻引得四人齊刷刷站起來,連聲道:“不敢。”——他的女友雖多,但從來未曾這樣介紹人前,偶然遇上,皆是心照不宣,一時間四人心裡只是驚疑不定。慕容清嶧卻不理會,素素本來話就甚少,在陌生人面前,越發無話。牧蘭本是極愛熱鬧的人,這時分卻也沉默了。席間只聽了他們幾人說笑,講的些事情,又都是素素所不懂的。

等到吃完飯走出來,慕容清嶧禮儀上頭受的是純粹的西式教育,替素素拿了手袋,卻隨手交給了侍從。問:“你說去逛百貨公司,買了些什麼?”

素素說:“我陪牧蘭去的,我沒買什麼。”慕容清嶧微笑,說:“傻孩子,下次出門告訴小雷一聲,好叫車子送你。若是要買東西,幾間洋行都有我的帳,你說一聲叫他們記下。”素素低着頭不作聲,牧蘭是個極乖覺的人,見他們說體已話,扯故就先走了。

素素跟着他下樓來,走到車邊躊躕起來,見侍從開了車門,終於鼓起勇氣:“我要回去了。”慕容清嶧說:“我們這就回去。”很自然的攬了她的腰,她心慌氣促,一句話始終不敢說出口,只得上了車。

上了車他也並沒有鬆開手,她望着窗外飛快後退的景色,心裡亂得很,千頭萬緒,總覺得什麼也抓不住,模糊複雜的叫她害怕。他總是叫她害怕,從開始直到如今,這害怕沒來由的成了根深蒂固。

回到端山,他去書房裡處理公事。她只得回樓上去,臥室裡的檯燈是象牙白的蟬翼紗罩,那光是乳色的,印在牆上恍惚像蜜一樣甜膩。今夜倒是一輪好月,在東邊樹影的枝柯間姍姍升起。她看着那月,團團的像面銅鏡,月光卻像也隔了紗一樣朦朧。燈光與月光,都是朦朧的沁透在房間裡,舒展得像無孔不入的水銀,傾泄佔據了一切。她在朦朧裡睡着了。

月色還是那樣好,淡淡的印在牀頭。她迷糊的翻了個身,心裡突然一驚,這一驚就醒了。黑暗裡只覺得他伸出手來,輕輕撫在她的臉頰上。她的臉頓時滾燙滾燙,燙得像要着火一樣,下意識的向後一縮。他卻抓住了她的肩,不容她躲開。脣上的溫度熾熱灼人,她本能的想抗拒,他卻霸道的佔據了她的呼吸,脣上的力道令她幾乎窒息。她伸手去推他,他的手卻穿過鬆散的衣帶,想要去除兩人之間的阻礙。她身子一軟,他收緊了手臂,低低的叫了一聲:“素素”。

微風吹動抽紗的窗簾,彷彿乍起春皺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