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少功道:“先生也許只是一時生氣。”正說話間,慕容夫人來了。雷少功連忙退出去。慕容清嶧見母親猶有淚痕,叫了一聲:“媽。”倒勾得慕容夫人越發的難受,牽了他的手說:“你父親不知是怎幺了,一定要叫你出國去,你叫我怎麼捨得。”
慕容清嶧聽她這樣說,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心裡倒靜下來:“出國也不算是壞事啊。”慕容夫人聽了,點一點頭:“你父親的意思,是叫你出國再去念兩年書。我想過了,替你申請一所好的學校,學一點東西回來,總會是有用處的。”停了一停又說:“你父親也是爲了你好,我雖然不贊成他的方式,但你有時候也太任性了,到了國外,就不像在家裡了,拗一拗你這性子也好。”
慕容清嶧就說:“父親打得我半死,您不過心疼了一會兒,又替父親說教我。”
慕容夫人道:“瞧你這孩子,難道你父親不心疼你嗎?你做錯了事,好好認錯纔是,爲什麼要惹得你父親大發雷霆。”
慕容清嶧知道她嘴上這樣說,心裡到底是偏袒自己。於是笑嘻嘻岔開話說:“母親要替我申請哪所大學呢?要不我也去念母親的母校好了。”終於惹得慕容夫人笑起來:“纔剛疼好了些又調皮,明知道我的母校是教會女校。”
他養了幾日的傷,到底年輕,又沒傷到筋骨,所以恢復的很快。這一日已經可以下樓,悶了幾日,連步子都輕鬆起來。但走下樓去小客廳,倒規規矩矩的在門口就站住了,慕容夫人一擡頭見了他,笑道:“怎麼不過來?”慕容灃也擡起頭來,見是他,只皺了皺眉。慕容清嶧只得走近叫了聲:“父親。”
慕容灃說:“我看你這輕浮的毛病,一點也沒改。枉我將你放在軍中,想以紀律來矯正你,卻一點用處也沒有。”慕容夫人怕他又生氣,連忙說:“出國的事我跟老三說過了,他自己也願意去學習。”
慕容灃哼了一聲,說道:“這幾日你就在家裡複習英文,你那班人,我叫金永仁另外安排。要是你還敢出去生事,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慕容夫人見慕容清嶧只是垂頭喪氣,對丈夫說:“好了,老三都傷成這樣子,難道還會出門?”又對慕容清嶧說道:“你父親都是爲你好,你這幾日靜下心來,將英文複習一下,出國用得上。”
慕容清嶧只得答應着,這下子真是形同軟禁,又將他的一班侍從全部調走,他每日在家裡,只是悶悶不樂。待得他傷好,慕容夫人親自送他去國外求學。
秋去冬至,冬去春來,歲月荏苒,光陰如箭,有去無回。流水一樣的日子就像扶桑花,初時含苞待放,漸漸繁花似錦。開了謝,謝了又再開,轉瞬已是四年。
又下起雨來,窗外雨聲輕微,秋涼如水。化妝室裡幾個女孩子說笑打鬧,像是一窩小鳥。素素一個人坐在那裡繫着舞鞋的帶子,牧蘭走過來對她講:“素素,我心裡真是亂得慌。”素素微微一笑,說:“你是大明星了,還慌場幺?”牧蘭說道:“不是慌場啊,我剛剛纔聽說夫人要來,我這心裡頓時就七上八下。”素素聽到這一句,不知爲何,怔了一怔。牧蘭只顧說:“聽說慕容夫人是芭蕾舞的大行家,我真是怕班門弄斧。”素素過了半晌,才安慰她:“不要緊,你跳得那樣好,紅透了,所以她纔來看你啊。”
場監已經尋過來:“方小姐,化妝師等着你呢。”牧蘭向素素笑一笑,去她專用的化妝室了。素素低下頭繼續繫着鞋帶,手卻微微發抖,拉着那細細的緞帶,像繃着一根極緊的弦。費了好久的功夫,纔將帶子繫好了。化妝室裡的人都陸續上場去了,剩了她獨自抱膝坐在那裡。天色漸漸暗下來,窗外雨聲卻一陣緊似一陣。遙遙聽到場上的音樂聲,纏綿徘惻的梁祝,十八相送,英臺的一顆芳心,乍驚乍喜。戲裡的人生,雖然是悲劇,也總有一剎那的快樂。可是現實裡,連一剎那的快樂都是奢望。
化妝臺上的胭脂、水粉、眉筆、脣紅……橫七豎八零亂的放着,她茫然的看着鏡子,鏡子裡的自己宛若雕像一樣,保持一動不動,腳已經發了麻,她也不覺得。太陽穴那裡像有兩根細小的針在刺着,每刺一針,血管就突突直跳。她不過穿着一件薄薄的舞衣,卻只是冷,一陣陣的冷,冷到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坐在那裡,死死咬着下脣,直咬出血來,卻想不到要去找件衣裳來披上。
外面走廊裡突然傳來喧譁聲,有人進來,叫着她的名字:“素素!”一聲急過一聲,她也不曉得要回答,直到走進來,又叫了一聲,她纔有些茫然的擡起頭來。
是氣急敗壞的場監:“素素,快,牧蘭扭傷了腳!最後這一幕你跳祝英臺。”
她只覺得嗡得一聲,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她聽到自己小小的聲音:“不。”
場監半晌才說:“你瘋了?你跳了這麼多年的B角,這樣的機會,爲什麼不跳?”
她軟弱的向後縮一縮,像只疲憊的蝸牛:“我不行——我中間停了兩年沒有跳,我從來沒有跳過A角。”
場監氣得急了:“你一直是方小姐的B角,救場如救火,只剩這最後一幕,你不跳叫誰跳?這關頭你拿什麼架子?”
她不是拿架子,她頭疼得要裂開了,只一徑搖頭:“我不行。”
導演和老師都過來了,三人都勸着她,她只是拼命搖頭。眼睜睜看着時間到了,場監導演不由分說,將她連推帶攘硬推到場上去,大紅灑金大幕緩緩升起,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音樂聲響徹雲霄,她雙眼望出去,黑壓壓的人,令人窒息。幾乎是機械的本能,隨着音樂足尖滑出第一個朗德讓。多年的練習練出一種不假思索的本能,arabesques、fouette、jete……流暢優美,額頭上細密的汗濡溼,手臂似翼掠過輕展。燈與光與音樂是充斥天地的一切,腦中的思想只剩了機械的動作。時間變成無涯的海洋,旋轉的身體只是飄浮的偶人,這一幕只有四十分鐘,可是卻更像四十年,四百年……不過是煎熬,她只覺得自己像一尾魚,離了水,放在火上慢慢烤,皮膚一寸一寸繃緊,呼吸一分一分急促,卻掙不脫,逃不了。結束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她想起來,想起那可怕的噩夢,彷彿再次被撕裂。繃緊的足尖每一次觸地,都像是落在刀尖上。一下一下,將心慢慢凌遲。
音樂的最後一個顫聲落下,四下裡一片寂靜,她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她根本不敢望向臺下,燈光熾熱如日墜身後,有汗珠正緩緩墜落。
終於掌聲如雷鳴般四起,她竟然忘卻謝幕。倉促轉身,將跳梁山伯的莊誠志晾在中場,場監在臺畔急得臉色雪白,她這纔想起來,回身與莊誠志一齊行禮。
下場後大家衆星捧月一樣圍住她,七嘴八舌的稱讚:“素素,你今天真是跳得好極了。”她幾乎已經在虛脫的邊緣,任憑人家拖着她回化妝室。有人遞上毛巾來,她虛弱的拿它捂住臉。她得走開,從這裡走開。黑壓壓的觀衆中有人令她恐懼得近乎絕望,她只想逃掉。
導演興奮的走來:“夫人來了。”
毛巾落在地上,她慢慢的彎下腰去拾。卻有人快一步替她拾起,她慢慢的擡起頭,緩緩站起身來。慕容夫人微笑着正走過來,只聽她對身旁的人說:“你們瞧這孩子生得多好,舞跳得這樣美,人卻更美。”
她只緊緊抓住化妝臺的桌角,彷彿一放手就會支持不住的倒下去。慕容夫人握了她的手,笑道:“真是惹人愛。”導演在旁邊介紹:“夫人,她叫任素素。”一面說,一面輕輕從後面推了她一把。
她這纔回過神,低聲說:“夫人,你好。”
慕容夫人笑着點一點頭,又去和旁的演員握手。她站在那裡,卻似全身的力氣都失盡了一樣。終於鼓起勇氣擡起眼來,遠遠只見他站在那裡,依舊是芝蘭玉樹一般臨風而立。她的臉色剎那雪白,她原來以爲再也不會見到他,他的世界已經永遠離她遠去。狹路相逢,他卻仍然是倜儻公子,連衣線都筆直如昔。
她倉促往後退一步,絕望的恐懼鋪天蓋地席捲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