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府,八十一區,無名村落。
數十名衣着破爛的村民,正圍繞着一間破舊的木屋大聲謾罵,所罵言語難聽至極,雖內容不盡相同,但卻無一例外都擁有着同樣的意思,就是讓屋內爺孫倆滾出這個村落。
而木屋內,老人行將就木。
“傻孩子,別哭,生老病死而已。”老人聲音雖然無力但卻平靜清晰。
“還記得三年前,我帶你回來的時候,跟你說過的話嗎?”老人渾濁的眼中滿是回憶之色。
“記得!”少年身穿灰色麻布衣,黑色長髮及肩,額發遮眼,跪在牀頭邊緣,死死咬着牙,不斷壓抑哭音。
“當時您對着我說。”
“封塵!你要記住,再苦再累也不能低頭,更慘更難也得活着。”夜封塵不想哭,可是那壓抑不住的嗚咽,還是透過不斷開合振顫的齒間傳了出來。
平時無法顯露的懦弱,此時如同鋒利的勾刺,不斷撕扯着他的僞裝,直到整張面容崩潰。
三年前,當他在街角瑟瑟發抖將要凍死時,老人向他伸出了厚重的手,發出了貫穿他一生的善意。
爲他死寂的心靈點上從來沒有過的燭光。
此後,在這片灰霾的天空下,老人帶着他拖着似有若無的陰影,開始了長達三年的相依爲命。
他本以爲,往後的生活將會脫離了那個曾經如同夢魘般的生活,再也不用形單影隻的獨自活在迷茫裡,也不會再爲了得到街角那被人遺棄的饅頭而沾沾自喜。
同樣可以像那些庇護在大人們羽翼下的孩子一樣,快快樂樂的生活,成年後用自己強壯的身軀保護老人,爲他賺取食物,從此相伴直至生命永恆。
可是,燭火將滅。
“答應爺爺,要好好活下去。”老人聲音突然變得細小,似是囈語。
夜封塵死死咬着牙,他沒有迴應,眼淚已經模糊了他的視線,老人說什麼他都已經聽不見了。
一股悲傷衝進了他的心裡,不斷肆虐,讓他絞痛難受。
逐漸,老人瞳孔散漫,擡起的手重重摔在牀邊,雙目閉合再無生息。
……
夜封塵目光呆滯,無力地癱坐在地,雙手抱膝,把頭埋了進去。
“爲什麼?”
“爲什麼還要帶走我最親近的人?”
他用雙手狠狠的撕扯着自己的頭髮,眼睛發紅。
“啊!”低沉的嘶吼宣泄出他內心的絕望。
紛亂的記憶碎片再度涌進他的腦海。
那夢中渾身包裹黑霧的男人,那出生就攜帶黑暗碎片的嬰兒,那被裝在棺木中的倩影,那手拿滴血匕首的幼童,錯亂的記憶讓夜封塵頭腦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脹痛。
多久了,多久沒出現了。
自從他被驅逐流浪,自從他封閉了內心,自從老人在他內心深處把他喚醒帶進生活,這些斑駁而又錯亂的記憶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而現在,它又來了,帶來了恐懼跟負面,一度一度地衝刷着他的腦海,讓他無法自控地發出野獸般嗜血的嘶吼,癲狂的氣息不斷涌動。
……..
屋外。
“老.老..老方,裡面怎麼傳出這種聲音。”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不詳徵兆。”
“那我們還留在這裡嗎?我害怕。”
“我也怕,但是我們不趕走這爺孫倆,我們村裡就一直會籠罩着厄運,永無寧日。”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屋裡嘶吼漸停。
“吱呀!”
木門被拉開,露出屋內已經破碎的昏暗。
夜封塵揹着比他身軀還高大的老人出現在門前。
他轉過頭,目露傷感地看着靠在自己肩膀上,已經永遠無法甦醒的老人。
跨過門檻,又重新獨自站在這個世界。
透過額發,看着前方依舊零星包圍着木屋的村民,一抹怒意解鎖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噩夢。
“爲什麼所有的一切都在跟我作對,爲什麼一次又一次的破壞自己平淡而又美好的生活。”
爲什麼?
用力過度的咬合,使得他的牙齦開始出血,逐漸溢出。
他眼裡又閃過一絲紅光,心中不斷燥熱,如同滾滾熔岩在奔騰,在燃燒。
壓低了弓着的上半身,爲了讓老人躺在背上更爲舒適,亦讓下垂的額發遮擋着他已經發紅的眼睛與他厭惡着的村民或是世界。
夜封塵強忍腦海疼痛,邁着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外圍還在驚疑的村民不自主的讓開了一條道路。
沒有回頭。
隨着他的離開,破舊的木屋莫名燃起了一陣大火,熊熊烈火照耀在他身上拉出了長長的背影,如同三年前,只不過那時候是老人揹着他,而現在是他揹着老人,那時候是兩個人,現在只剩下他一個。
原來起始到終點居然這麼短。
…….
夜致遠之墓
簡陋的木碑被一雙蒼白帶有血跡的手死死插在土包旁,木碑上用鮮血書寫的歪曲字跡正在緩緩凝固,昏沉夜色下四周樹影蹣跚,如同幽冥界的亡靈,夜風帶起攝人心神的沙沙聲。
但夜封塵恍若未聞。
他渾渾噩噩的從白天走到黑夜,期間飢餓與背上老人沉重的壓力不斷沖刷着他的身體,直到口含血味鼻呼腥氣,肺部火辣辣的刺痛使得身體再也支撐不起他的行動,一直休息到下半夜纔有力氣把老人葬下。
夜封塵癱坐在地,呆滯的目光怔怔的看着木碑,沒有焦點沒有視距。
就這麼沒了,所有的一切都沒了。
就在老人閉上眼鏡的一刻,他心中那盞燈火熄滅之後,多年前那種寂靜彷徨之感就跟瘟疫般迅速佔據他的心靈,那混亂的記憶不斷折磨着他的腦海。
他只能夠再一次封閉自己的心靈,再次如同行屍走肉般活着,讓內心深處那抹陰暗永遠封鎖在那裡。
這一天內發生的事情不多,但是他的身體、意志與心靈已經極度疲累,星空下的荒涼與孤單如同潮水般向他侵襲,疲憊與睏倦終於擊潰了他的意志拉下他的眼簾,使他就這樣簡單的靠在木碑旁睡了過去。
然此時的萬丈高空卻有兩人靜靜的看着這一切。
“挺有意思的一個人,不是嗎?師弟。”青年略感興趣地說道。
“是挺有意思的,怎麼?師兄是動了收徒的心思了?”老人淡然笑道。
“是師弟你。”青年說。
“師兄,這….”老人話沒說完就被青年打斷。
“別急着拒絕,自從師弟你那個徒弟隕落後,已經八百年沒有收徒了吧。”青年問道。
老人沉吟了片刻說:“八百八十二年。”
“眨眼就過了這麼多年了。”青年繼續道:“雖然我輩修士彈指一春秋,但是八百年也算不短了,師弟雖然立功無數,使得諸王與長老們無話可說,但是他們心裡也是頗有怨言啊。”
“更何況師弟閒雲野鶴般的大自在,更是惹得一些人看不慣。”
聽聞過後,老人臉色閃過一絲怒意:“哼!那幫傢伙又拿九幽皇規說事了?”
或許注意到自己的臉色有誤,老人收起了怒意,臉色一板:“我的三個徒弟雖盡皆隕落,但那一個不是拉開他們那些所謂的親傳弟子一大截,況且我那些弟子那個不是爲九幽皇陵立下大功勞,並且都是爲了皇陵而隕落,這些年我又何曾私自動過九幽皇陵的資源。”
青年聽後,輕輕一嘆:“話是這麼說,但是八百年了。”
“八百年又怎樣。”老人刻板道:“八百年就可以抹殺這些功績了嗎?”
“師弟不要逃避了。”青年不忍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自從你家老三隕落後,你就斬斷一切不問世事,閒雲野鶴;如果這能讓你心裡舒坦,修行不受阻礙,師兄也就隨你了,但是這次你回來,我發現你心魔更重了,如是不盡早解決師弟你今生恐怕止步於此了。”青年道。
“況且,一個宗門興盛取決於宗門之人對宗門的認同感,增強實力爲宗門做出更多貢獻,教導弟子培育宗門未來,唯有這樣才能使得宗門長盛不衰。”
“我這個九陵之主責任重大啊。”青年嘆氣。
老人沉默,顯然青年的話已經觸動了他的內心,他一輩子都屬於九幽皇陵,從弱小成長到一代大能都是九幽皇陵所賜予,不愛是假的,老人沉默道:“容我想想吧。”
青年聽聞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同時心頭也舒緩了一口氣,只要師弟這樣說就算最後不會收徒,也會回到九幽皇陵坐鎮。
“那這個小子呢?”青年指着下方正在熟睡的夜封塵。
“此子雖有些天賦,但卻也不是絕佳,再觀察觀察吧。”老人說道。
青年笑道:“那好,恰逢最近無事,索性陪師弟散散心聊幾句喝一杯,如何?”
聽後,老人面部終於露出笑意:“甚好,師弟我已經好些年都沒有跟師兄爭吵的面紅耳赤了。”
“附近就是虯龍城,走起?”
“走,這小子估計天亮都不會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