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這一趟,謝昭知道了三件事:第一,雪梨不太能吃辣;第二,雪梨不太能喝酒;第三,雪梨喝多了之後的狀態……不大好。
這家“酒肉大坊”的酒都是自釀的,甜的烈的都有。現下天已漸熱,有許多種果酒頗受歡迎,店家在酒中加冰塊,甜甜涼涼的,吃完辣後喝來正合適。
他說酒讓小二看着辦,小二就給他上了個烈的,另一種是楊梅酒。他先嚐了嘗,那楊梅酒也就比他南巡時給她送回來的雪梅花釀味道衝那麼一點兒,沒聽說過她和雪梅花釀喝醉的事,也就安心讓她喝這楊梅酒了。
結果……
許是這酒又甜又涼讓人喝着既舒服又沒防心,又或是吃得太辣,實在需要用這甜涼的東西壓一壓,反正雪梨吃着吃着就喝一口、吃着吃着就喝一口,他看她精神尚好也就沒攔着。
直到傍晚時分,二人吃完小坐了一會兒後準備出去,她甫一站起身,扶着額頭就跌回去了。
謝昭嚇了一跳,趕忙伸手扶她,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雪梨這才自己察覺出來,哭喪着臉說“喝多了”。
——至此她還能如常答話呢,等他扶着她下了樓、上了馬車,就不是這麼回事兒了。
馬車裡,謝昭不住地斜眼看旁邊兩尺外坐着的雪梨。顯是馬車一晃讓酒勁涌得更厲害了,她在旁邊坐得眼皮打架,一不小心就睡過去了,然後身子往旁邊一晃,再猛地睜眼,坐正回去。
每一次“坐正回去”之後都比上一回更不清醒,到了第四次,都快跌到地上了才驀地反應過來。
第五次,就是謝昭伸手頂着肩膀把她推回去了。
從這裡回宮要差不多半個時辰呢。
謝昭有點躊躇,覺得自己趁她醉着“動手動腳”有失君子之態,可看她在旁邊一跌一跌地搖得跟個不倒翁似的,又怕她一不小心磕到哪兒。
心裡矛盾了半晌,他終於一定氣,眼也不擡地挪到她身邊去坐了,伸手環住她讓她倚在他肩頭睡,自己沒由來地臉紅——其實也知道她根本沒意識。
長長地兩息之後,他才後頸微僵地稍稍偏了點頭去看她。
初長成的少女玉容白嫩,但被酒勁添了兩抹緋紅。那兩抹緋紅生得實在嫵媚,從頰上一直蔓延到眼角,圍着眼睛勾勒出一筆妖嬈的弧度,都有點像有意描繪出的紅妝了。
她的羽睫輕覆着,濃密纖長得像兩片小翅,時不時地輕輕一顫,給酒後的昏睡增了一分靈動。
莫名地讓他想起話本志異裡漂亮活潑的小妖。
“這個呆梨子……”謝昭長吸口氣,自言自語地扭頭去看窗外緩神。
他正值氣血方剛的時候,喜歡的女子倚在肩頭睡得香甜,他只消得看了這麼片刻就心裡都燥了。心跳得好似黎明時城中各處漸次響起的不絕於耳的擊鼓聲,一下下擊得似乎很有節奏又似乎早亂成了一片。
過了許久之後察覺到她動了一動,他纔敢再看一眼。目光恰落在她髻上的那朵西府海棠釵上,這是他帶給她的那一箱釵子裡的,這一支倒是頭一回看她戴。
一團嬌豔的西府海棠被那似是琉璃又不似琉璃的材質做出來,瞧着流光溢彩,被她剛纔那一動蹭掉了,恰好搭在他肩頭,往下一點就是她眉眼間蘊出的那片緋紅……
謝昭稍稍屏息。他好像頭一回發覺,女子真的可以這麼好看,好看得讓他怎麼看都看不夠。
馬車快到紫宸殿時,徐世水剛馭着馬駛緩了,裡面便傳來一句:“去雪梨那兒。”
徐世水應了聲“諾”。
他沒多想,覺得畢竟出去玩了這麼一趟嘛,想再一同小坐會兒也正常。到了雪梨的小院門口穩穩停下,卻是好一會兒都沒見陛下下來。
“……陛下?”徐世水奇怪道。
謝昭正猶豫是把她叫醒還是直接扶她進去呢。雪梨睡得沉穩,鼻息中帶着清甜的酒香,這安然的樣子讓他剛要拍她肩頭的手縮了回去,想了想,讓她睡吧。
於是,徐世水瞠目結舌地看着陛下把人打橫抱下來了!
這一見,不止他驚呆了,見御駕回來便加緊隨過來聽命的幾個御前的宮女宦官也驚呆了,幾人傻在幾丈外不敢上前,屏息杵了好一會兒,徐世水向他們一揮手:“在外面候着。”而後獨自一人隨了進去。
院子裡,魚香如舊跳下來迎,在看到主人是被抱回來的之後,坐在地上歪着頭,好奇地打量謝昭。
見他不停步,它又一顛兒一顛兒地小跑着跟着,在他身邊繞來繞去,端然是在奇怪:你把她怎麼了……
午前還餵它吃了好久的丸子呢,怎麼傍晚回來就不省人事了呢!
謝昭把雪梨放在榻上,魚香在榻邊“呼”地出了口氣,縱身一躍……
四腳還沒落在榻上就被謝昭身手敏捷地糊了下去:“坐下!”謝昭喝它,“今天不許上牀,讓她好好睡,聽見沒有!”
魚香委屈地用爪子摸摸臉,在榻邊轉了個圈,伏地趴着。
謝昭把院裡其他幾人都叫過來了,一問,蘇子嫺今天當值。剩下的人裡福貴和楊明全都是宦官,一個是照顧樹的、一個是照顧獅子的,就豆沙一個姑娘是照顧人的,她還比雪梨小。
謝昭扭頭看看雪梨,心知喝多了可能多少會不舒服,覺得豆沙一人不懂會慌,應付不來,就索性讓他們都退下,打算叫幾個御前的人來守着她。
他一邊想着一邊走到院子裡,忽地心念一動足下頓住,默了默,又轉身回去了。
……他是不是可以自己照顧她?
醉酒是什麼感覺他很清楚啊,常見的無非口渴、心慌、頭疼,也可能會做噩夢。他知道這些,那在旁邊看着她的反應,應該能知道她需要什麼。
站在榻邊靜看了睡得很乖的雪梨一會兒,謝昭覺得如此可行,滿懷自信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坐了半刻之後,睡得很乖的雪梨蹙了蹙眉,開始說夢話了。
十句裡有八句聽不清,謝昭認真分辨了半天聽出兩句,一句是“那道菜我加過糖了”,另一句是“呀,清蒸魚?”。
這是夢到當值做菜了啊。謝昭低笑,見雪梨說完一通後打了個滾,怕她再一就滾到地上,便離座坐到了榻邊,一隻腳搭在榻沿上擋着他。
伏在地上盤成團的魚香一看他上榻了也想上去,兩個爪子剛往榻上一搭,就被謝昭板着臉又兇了下去:“滾!”
魚香委屈得直哼哼,慢吞吞地又縮回去了,接着在地上趴着,可憐巴巴地擡眼皮掃謝昭。
雪梨忽地蹙蹙眉頭、又張了張口。
這是渴了!
謝昭反應迅速,立刻回身去拿已擱在牀邊小案上的茶壺給她倒水喝,倒完剛轉回身來,雪梨眼皮微擡驀地一支身向榻邊探去,“哇”地一聲……
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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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水闖進陳冀江房裡的時候臉都白了,舌頭直打結:“師、師父……”
陳冀江直蹙眉頭。
好不容易得歇一天,看他這樣就煩,起身一提肩膀把他拎住了,喝說:“緩點兒說!別誤事!”
徐世水強嚥口氣,又大口大口地喘了兩下,吞吞吐吐道:“陛下和雪梨在外面的時候雪梨喝多了,剛纔、剛纔陛下送雪梨回房,她醉得厲害不知道,吐了陛下一身……”
陳冀江一聽也嚇住了,驚問:“然後呢?!”
“陛下更了衣,然後就又把旁人都遣出來了,到現在也沒動靜,師父您說……您說這事怎麼辦!”
陳冀江怔了好一會兒,心裡是真沒譜。
宮女喝醉了吐陛下一身?這種事他伺候了這麼多年都沒聽說過!
所以心裡自然亂,覺得怎麼着都不合適,更摸不着陛下現在是什麼意思。
被吐了一身還讓旁的宮人瞧見了,挺丟人的——照這個路子想,這阮氏要玩完。陛下是喜歡她,可真算起來那也是八字還一撇,侍寢都還沒有過呢。這回她可一招就冒犯大了,吐陛下一身啊,別說杖斃了,陛下就是開口說句“凌遲”,他們都只能半個字沒有的把人拖出去辦了!
但也可能並不會。
這丫頭運道好,兩年多下來陳冀江都見慣不怪了!要說這事違規矩違大了是不假,可她之前違的小規矩不少、陛下直接爲她破了規矩的事兒也不少,那些都忍下來了,誰知道這回怎麼着呢?
陳冀江腦子裡打架,苦惱得直嘖嘴。
徐世水就在旁邊心驚膽寒地勸:“要不……師父您去瞧瞧?”
“我去瞧有用嗎?”陳冀江一白他,沉着臉又思量了會兒,一喟,“這樣,你去宮正司知會一聲,就說咱這兒可能有人犯了規矩要辦,但現在還沒查清楚,讓他們先準備好了,隨時叫人隨時來。旁的不多說。”
徐世水應了聲“諾”,陳冀江續說:“再去尚食局也遞個話,讓他們備點酒後吃着舒服的東西,也說不一定用得上,先備好了就是。同樣旁的不多說。”
徐世水再應聲“諾”,領命要去,又被陳冀江叫住了了:“回來!”
“欸,師父!”徐世水趕緊折回來洗耳恭聽,陳冀江在他肩上拍拍:“第一樣你犯不了錯,第二樣記住咯,別圖方便,交待尚食局去!這事不能讓御膳房辦,離得遠些的不會多打聽,咱之後纔好看怎麼辦!”
不管這事到底是什麼結果,現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們做好兩手準備就得了,之後發展到了哪一處,都顯得他們早備看透了、早備妥了,這就是御前的人厲害的地方。
原還真打算偷個懶的徐世水一聽這話趕緊鄭重應了,平心靜氣地依言去辦。
房裡,陳冀江溜達到窗前,推開窗子瞧了眼天邊正圓的月亮,思量間不覺一聲輕笑。
真出大事的時候,纔是看運道好不好的時候。這阮氏能走什麼路,從前他們都是霧裡看花,經了這回纔算真能實打實地摸明白。
嘖,她要是連這種折損君威的大不敬的錯處都能挺過去……
但凡她還能留在御前,就算給貶去做雜役了,他也得當心着,不能小瞧、更不能真讓她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