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這之後,所謂的“閉門思過”就成了皇帝吩咐說“新年事多太忙,你索性多歇幾天避過這陣吧”。
——於是雪梨心安理得地歇到了元月十四,上元節當日時實在覺得自己在最忙的時候一連歇了半個月心裡過意不去,便去爲上元宮宴幫忙。
當日果然忙得喘不過氣,不止是她,御膳房、尚食局、尚儀局的幾百號人都是如此,來參宴的王公貴族們跟不輕省,又是相互敬酒又是各樣禮數,雪梨一看他們就覺得自己算清閒的了!
更慘的就是皇帝了。別人守着禮數無妨,他那一干親弟弟們可都是興致高得很,雖然也說不上往死裡灌他吧,但這個上來說“皇兄,臣弟敬你一杯”,那個舉杯道“皇兄,咱們連飲三杯”……
這是說明兄弟感情好,當着一衆外人的面,他別說把人轟回去了,就就客氣地表示不喝也容易讓人多心。最好的法子就是敞開了跟他們暢飲一番,讓滿座覺得“陛下和各位親王是一股繩”,這才能皆大歡喜。
於是御前一衆宮人就眼睜睜看着陛下宴至一半時藉口出恭然後躲到側殿,灌了御醫開的催吐藥後吐得不省人事,再喝一盞醒酒湯,小歇半刻後神清氣爽地回到正殿去,繼續。
如此到了第二回的時候雪梨都覺得心疼了。這麼喝酒傷身是必然的,而且宴飲之下其實很難好好吃東西,邊吃邊聊還喝風,傷得就更厲害了。
她想起從前在尚食局的時候,每逢盛大宮宴過後陛下必定要食慾不振幾天,她們當值就總是提心吊膽的,私底下也免不了埋怨他怎麼這麼難伺候,佳節一過就刁難人。
——這麼一看才知道這事不怪他啊!要是換了她,別說狂飲大吐後還好好吃東西了,她估計能癱在榻上幾天爬不起來,可皇帝還要上早朝、看奏章,正事一點都不能耽擱。
好可憐……
雪梨心中慼慼然,戌時一刻皇帝第三回折去側殿吐的時候,她拽拽徐世水的衣袖,把他拉出去了。
“怎麼着?”徐世水眉頭緊蹙,眼瞅着急着要進去——裡面正忙着呢,他可真沒工夫在外面和她閒着。
雪梨也知道他急,說得簡明扼要而且語速也快了:“我不在宴上盯着了,回膳房給陛下做碗粥出來,大人您晚上勸陛下吃點再睡行不行?”
“哎……”徐世水面顯難色。
他知道雪梨是什麼意思,帶着一肚子酒睡覺必然難受,若催吐過腹中空空如也地睡、頭上酒氣縈繞也難受,喝點溫乎又軟乎的粥下去能好些,也不那麼傷脾胃,可是……
徐世水苦嘆:“算了吧。你瞅瞅這都什麼時辰了,陛下回去必定累得厲害,誰還敢多嘴勸他吃東西啊?”
就算他不是皇帝,打擾一個一門心思想栽倒睡覺的人也是找罵,而他是皇帝……這可能就是找死了。
雪梨憂心忡忡,既明白徐世水的苦衷,又不想陛下爲這個難受,踟躕了會兒又道:“那大人看這樣行不行……粥我還是去做,大人您跟陳大人說一聲這事,一會兒回了紫宸殿若陳大人能瞧着機會就勸兩句,不行就算了。”
“嘖。”徐世水嘖嘴,她這相當於明說師父比他會看眼色了,心裡不太是滋味又不得不承認,想了一會兒到底點頭了,“行吧。這粥你慢慢做、熬爛點,也不用急着盛出來,在鍋裡溫着,這邊宴席散的時候我叫人趕過去告訴你,你再送到紫宸殿就得了。”
“諾!”雪梨爽快一應,扭頭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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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膳房,她在紅豆粥和蝦仁粥之間抉擇了一下。要按她自己的口味肯定挑紅豆粥,不過陛下不愛吃甜的,紅豆粥不放糖又沒什麼吃頭,喝完酒吃可能還會覺得有點苦。
那就蝦仁粥吧,拿砂鍋做。
雪梨動手淘米,每一個步驟都在心裡過得特別認真。
蝦仁比平常切得更細碎,免得他喝得大醉又急着睡覺沒心思好好嚼。配菜用了胡蘿蔔丁,這東西煮透之後口感綿軟微帶清甜,吃着舒服。
薑末原本不想放了,怕喝完酒後再吃這個會覺得嗆得慌。思量之後又還是切出了兩小片的量,能稍微提點鮮。
這粥熬好的時候是戌時三刻,雪梨一吃口感適中,但是徐世水那邊沒傳話來,就只能繼續擱在砂鍋裡拿小火煨着。
四刻的時候就煮得透爛了,每一粒米都翻了花出來,熬得又濃又稠,她撈了一塊胡蘿蔔出來放到案板上,拿筷子尖輕一點,就戳塌了。
如此仍是又過了一刻,到了子時出頭纔有御前宦官過來說前頭宴散了。
砂鍋取下來,雪梨手腳麻利地將鍋收進食盒裡,又取了空碗擱進去,那宦官搶着拎起來,連聲跟她說:“女官去歇着吧,小的送去就行了。”
如此她也沒跟他多客氣,她早累得眼皮打架了。塞了點碎銀給他算是道謝,雪梨基本是一路打着哈欠回去的。
連沐浴解乏的力氣都沒了,她強撐着簡單地盥洗了一番,換寢衣的時候繫系帶的手都打軟,一頭栽在榻上湊湊合合地繫好了,好像剛扯過被子蓋上就已然墜進了夢鄉。
這一覺睡得死沉死沉的,睡時總享受做夢過程、且第二天醒來總能隱約記住一點夢境的雪梨在睜眼後緩了緩,驚訝地發現自己好像連半個夢都沒做,就這麼“眼前一片黑”地睡到了日上三竿。
真是越活越嬌氣了!想當初在尚食局的時候她年紀還小呢,偶爾有事要熬一夜也就熬過去了,如今真是要“死於安樂”!
揉揉眼睛坐起身,雪梨聽見了外面的笑聲。
不是住在這個院子裡的任何一個人的聲音,是特別小的小孩子。她頭腦發矇地怔了好一會兒驀地回過神來……
阿杳?!
她納着悶,挑簾就要出去看看怎麼回事。已在她門檻邊“蹲守”許久的豆沙起身就把她堵了回去。
雪梨更是一臉懵:“阿杳來了?”
“嗯!”豆沙連連點頭,神色緊張,“今天平安帝姬生辰,早上陛下說要見帝姬的時候,淑妃夫人在悅和宮忙着爲帝姬辦生辰宴的事抽不開身就沒一同到紫宸殿……陛下便帶着帝姬過來了。”
豆沙一邊說,雪梨一邊在衣櫃裡找合適的衣服穿,聽她說完就急了:“這是來了有一會兒了?怎麼不叫我……”
豆沙低頭:“陛下不讓。”
好嘛,皇帝帶帝姬在院子裡晾着,她在房裡睡得昏天黑地。雪梨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個御膳女官當得臉真大!
想着出門就要見到皇帝,她雖然心裡着急,更衣盥洗也不敢匆忙了事,至於早膳就顧不上吃了,收拾停當後推門而出,擡眸便見皇帝就在面前的廊下。
謝昭聽到門響轉過頭,雪梨垂首深福:“陛下大安。”
他“嗯”了一聲伸手扶她,阿杳的笑聲再度傳過來,雪梨循聲望去,這一定睛讓她臉都白了。
“魚香!”她蹙眉低喝,皇帝一怔:“……魚香?!”
他有點茫然順着她目光的方向看過去,那一邊,阿杳由兩個乳母護着,小獅子在她面前竄過來跳過去。
……她給個獅子起名叫“魚香”?!
那可是獅子啊!!!
謝昭神色複雜地瞧着她,雪梨可沒察覺,又叫了兩聲,見魚香玩得正歡不理她,心裡一急就疾步走去,要把魚香抱過來。
它最近正長牙呢,可能是因爲長牙的過程有點癢,它就變得特別愛咬東西。小全子也好她也好,抱它的時候都常被它雙爪撲住胳膊“吭哧”就是一口。
剛從牙牀上露了個白尖的小牙倒是不鋒利,他們都沒被咬破過——可是阿杳還小啊!那麼細皮嫩肉的,萬一咬壞了怎麼辦!
雪梨存着“你敢傷了阿杳我就把你做成魚香獅子”的心情,凶神惡煞地拽着它後脖頸的皮就把它拎走了,魚香一被拎那塊皮就渾身沒勁,耷拉着被她拎回正屋門口。
待她折回來,謝昭終於皺眉不滿說:“怎麼給個獅子起名叫‘魚香’?”
“魚香多用蔥、姜、蒜、糖、鹽、醬油,炒菜之後湯汁多是它這個顏色……”雪梨一邊低頭摸魚香一邊認真回答,無意間一擡頭看見皇帝眉頭深蹙,知道是自己起的名字讓他不滿意了。
於是她扯扯嘴角,心虛地撫着魚香低頭:“奴婢隨口叫的,陛下給賜個名?”
謝昭神色沉了沉。
他是不喜歡這個名字,但看她這個樣子,又覺得“她高興就好”。
給她的禮物嘛,沒道理逼她隨着他的喜好起名。再說,也真不能指望她起出什麼霸氣的名字……
她沒順着“紅燒獅子頭”這名菜管它叫“紅燒”就不錯了!
謝昭自我安慰一番之後就覺得這名字還不錯了,一邊笑說“魚香挺好”一邊把它抱過來放到地上。魚香腳一落地就又奔着阿杳去了,看得雪梨心驚膽戰。
“朕聽小全子說了它長牙愛咬人,不過你看着吧。”他話語平穩地淡聲笑說,雪梨怔怔不解,甫一望他,他卻換了個話題,“昨晚的粥不錯。”
……哎?!
雪梨一聽就眉開眼笑了:“陛下吃了?”
皇帝點頭:“吃了兩碗。”
這是頭一回有人在他喝得大醉、吐得悽慘之後勸他吃東西,他當時只想睡覺,陳冀江在旁邊連喚了兩聲“陛下”就把他煩壞了。
他睜眼一瞪,結果陳冀江欠身說:“雪梨做了蝦仁粥送過來,說陛下趁熱吃些能睡得舒服點。”
他當時迷迷糊糊地皺眉在想“都什麼時辰了還不睡覺?做什麼粥啊!”,撐起身沒好臉色地吃着吃着,就從胃裡舒服到了心裡。
之後一覺睡得踏實,早上起來頭暈歸頭暈——畢竟喝了那麼多酒。但對比起來,真是比從前大醉的時候感覺好多了。
他便真心實意地覺得應該來跟她道個謝,誰知話一出口,她看着比他還高興多了,笑得眉眼彎彎,眼底像是浸了蜜糖似的,讓他一時看得淺怔,話也自然而然地卡了。
“嗷嗚!”魚香在阿杳面前撲騰着一叫,雪梨驀地回頭又喝它:“魚香!”
魚香扭過頭不解地望望她,她的目光同樣全在它身上,弄得謝昭在旁邊不知道接着說該說的話是否合適。稍作忖度,看出她這是真怕魚香傷了阿杳,就索性先解釋起這個來:“朕看了一會兒了,魚香對阿杳挺小心的。”
……它還知道小心?!
雪梨明顯不信,繼續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邊,時刻準備着再度把魚香拎回來。
話被噎在喉裡裡的皇帝挑挑眉,心裡竟有點跟魚香較勁的感覺,氣結於她一直死死盯着魚香不往他這邊看。
於是又等了一會兒之後他決定不等了,直截了當地吐了三個字:“多謝你。”
“……?”雪梨猛回神,驚異望着他,愣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她怔然間魚香又朝着阿杳“嗷嗚”了兩聲都沒把她的視線拽回去,皇帝瞥眼掃過,得意似的挑眉一笑,就把着雪梨的肩頭將她轉過身,推進正廳裡。
正廳裡,皇帝按着她坐下,道謝道得一本正經:“多謝你的粥,今天感覺舒服多了。”
“哦……那個、特別好做,沒事……”雪梨彆彆扭扭,都不知道怎麼應付這種道謝,更不太明白爲什麼就這麼一句話,他非把她堵回屋裡再說。
謝昭神色和煦、面帶微笑地悠悠抿了口豆沙剛奉過來的茶。他是背對着門口、正對着她坐的,挑了個略側的位置,清楚自己坐的這個位置剛好擋住她看向北側廊下的視線。
——這樣她就看不到魚香了。
謝昭按捺不住那點莫名生出的賭氣情緒,擱下茶盞便槽牙暗咬,佯作隨意地適當“提點”了她一句:“想看魚香,往後日子還長着呢,朕不吃這個。”
雪梨一滯,轉而意識到他是在說她的小兔子。
怎麼突然說這個。她擡眼奇怪地覷覷他,自己就提過那一回,也沒說他到處吃別人養的寵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