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萬植拿定了主意,不能給陳冀江安排進來的這十個人在御膳房呼風喚雨的機會。
那三個小的他要壓住,另外七個則慢慢擠着,聰明點的若主動開口說要回尚食局,他就由着她們去。若是非死賴在御膳房不走,就不能怪他不給留活路了。
他自認想得明白,在御膳房裡三十多年,主管這片地方也有二十多年了,不能讓陳冀江那孫子搶了威風!
徒弟給奉了杯茶,在旁邊畢恭畢敬地叫“師父”。這讓汪萬植心裡好受了一點,他還怕上回打死了一個弄得底下人都不肯再跟他了呢。
“師父,那三個小丫頭,就讓她們洗碗?”徒弟在旁邊笑着詢問,然後壓音又說了句,“依小的看這麼着不成。您看咱跟前頭離得這麼近,保不齊哪天那姓陳的就得過來轉轉,這要是瞧見了,還不得恨得您牙癢癢?”
“他有什麼可牙癢癢的?那幾個是他對食啊?”
汪萬植這般不疼不癢地說着,心裡卻也盤算起來。垂眸瞧着那緩緩飄散開的茶氣思量了一會兒,復開了口:“世貴啊,你回頭和世財一起盯着去,天兒慢慢暖和,她們那屋子得清掃清掃、修整修整。”
“清掃修整?”夏世貴一時沒明白師父的意思。剛纔還琢磨怎麼打壓這幾個呢,怎的突然又要給人家修整屋子?
汪萬植笑呵呵地把茶盞一放:“讓她們先搬別處去,房裡的東西暫不用挪。”
嚯……
夏世貴又怔了一瞬後便反應過來,趕緊叫上兄弟,着手去辦。
上頭有師父瞧着,這兄弟倆辦差自然要格外“到位”。他們先細品了一遍師父的意思,把緊要的點都數了出來,知道師父一是想讓她們離御膳房的旁人遠點、二是想把她們這三年的積蓄也撈過來。倆人都覺得師父高明,互相豎個大拇指,辦去了!
彼時已是深夜了,雪梨和汀賢早早就躺下了,卻睡不着,都在等子嫺。
御膳房裡的刁難來的越來越明顯了。剛開始是讓她們三個洗碗去,不兩日就成了每次輪值只輪一個人,那麼多碗碟哪是一個姑娘家能洗完的?但這由不得她們說什麼。
頭一天倒這個黴的是汀賢,晚上回來時還沒進門雪梨就聽到她在哭,開門一看果然是哭得妝全花了。細一問才知道,中午時該洗完的沒洗完,掌事的宦官二話不說就把人拉過去打一頓手心,一雙手當時腫得握不上,下午再洗時自然難免會拿不住摔碎。
摔碎了東西就接着打,用汀賢當時的哭着說的話就是:“打一個碗十板子,用十二分的力氣。”
她是這樣,後面輪流去的雪梨和子嫺自也是,每天都是。天天回來手都是腫的,若沒打完,兩天後再輪去頭一件事就是把之前沒打完的補上。
怪不得要讓她們挨個輪着去,去一趟歇兩天!
爲這個,雪梨把先前被太后罰跪后皇帝給她的那一小瓶藥都拿出來了,只跟她們說是幹兄長衛忱給的。那藥確實是好藥,塗上一層之後淤腫很快就消下去,隔兩天之後頂多還剩幾道青印。
但就是太少了,三個人一省再省,到現在也就剩了個底兒。
又過了半刻工夫,子嫺回來了。
兩個姑娘都立刻從榻上翻身起來,汀賢去給她打溫水洗臉洗手,雪梨幫她上藥。
“那幫混蛋!”蘇子嫺紅着眼睛把帕子扔出去老遠,話語未落就趴在桌上哭了。
雪梨心裡也難受極了。
最初的時候還想過找機會去見衛忱,求衛大人幫幫她。可是這麼久了,她們能去的地方都只有住處和那方膳間,根本沒機會出去。
驟有敲門聲一響,三人猶如驚弓之鳥般打了個顫,向門外望去:“誰啊?”
看輪廓是兩個宦官,接着聽到其中一個說:“姑娘,汪大人差我們來辦個事。”
現在她們哪還敢惹汪萬植不快,子嫺一聽,擦擦眼淚就要去開門,被嶽汀賢一拽。
嶽汀賢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而後朝外應了聲“來了!”,抓了還放在案上的藥瓶塞上塞子示意雪梨藏好,然後纔去開門。
門外兩個宦官笑着:“三位姑娘,汪大人說天暖和了,這屋子得修整。你們啊,挪到別處住幾天。”
“修整屋子?”汀賢有點詫異地擡頭正看哪需要修整,肩頭被人一推,已被推出了屋外。
雪梨和子嫺也基本是被這般推出來的。兩個宦官帶了鎖,將門一鎖,扭頭一句“走吧”,就帶她們去新的住處。
東繞西繞,繞到了西邊這一片宮人居所的最後頭,三人踏進房門一看,就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
——是紫宸殿外做雜役的宮女們住的地方。宮裡做雜役的宮女不是因家中獲罪沒入宮中爲奴的、就是入宮後犯了錯被髮落下來的,住的地方差不說,冬時幾乎沒有炭火可用,棉被什麼的也是十分湊合。
屋裡已有四個人,都是三十多歲的大宮女了。聽到動靜,有人掌燈過來一看,輕笑了句“呵,來三個小姑娘”便回去接着睡覺,也不管她們。
房中就一個大通鋪,那四人睡得寬敞,餘下的地方倆人睡都嫌擠,她們仨互相看看,摸着黑過去挨個爬上榻擠在一起,倒是即便被子薄也不覺得冷了。
如此又過了四天。
白天的活鐵定幹不完、決計要捱打,晚上回來又聽那四位調侃,說的話頂不好聽,有時髒得不堪入耳。
雪梨聽不下去頂了一回,之後麻煩就更大了,她算是知道什麼叫仗勢欺人了。
第五天,可算有了個出去的機會。
這邊的碗碟洗淨了,尚食局是要取回去的。這天恰碰上一個來取東西的宦官腸胃不適,走到一半解決這事兒去了,餘下的宦官掃了眼旁邊洗好的那一堆東西直蹙眉:少個人還真拿不了。
每天來的人數都一樣,今兒少一個人雪梨也看出來了,一咬牙上前就道:“我幫你們送!”
領頭的那宦官打量着她,旁邊奉汪萬植之命看着她幹活的夏世財立時一瞪她。
雪梨硬着頭皮裝沒看見,低頭喃喃:“我也是尚食局出來的,正想回去看看鄒尚食呢。”
一句話還真把關係拉進了,那幾個宦官笑笑,還有人說“我就說看你眼熟!”,而後便讓她幫忙了。他們人又多,夏世財哪攔得住?
等夏世財和夏世貴合計完、二人又去稟了汪萬植的時候,雪梨已經和他們一起利索地收拾好東西拎着走了。一路上這些個宦官還挺照顧她,她拎着東西走不動了停下來歇着他們也等她,這般走了足有兩刻,纔可算到了尚食局。
東西送到了,雪梨一福便要告退。他們也估摸着她要見尚食那話就是個說辭,問都不多問,看這小姑娘挺可愛的便拿了幾塊點心給她,就此別過。
雪梨出了尚食局就往那小院跑!
出來一趟不容易,她也是豁出去了。原想去太醫院去討些創傷藥便回去,狠下心一想,不得不搏這一把,去找衛忱!
拎着裙子,跑得好像腿都不聽使喚了,完全是在不由自主地往前飛奔。半冷的天,身上仍沁出一層汗,依稀能覺出汗珠順着腿往下流,再被中褲的某個褶皺吸掉,然後再流一滴下來。
身上出着熱汗,旁邊颳着冷風,似乎什麼都已然被甩在了身後,御膳房什麼的都被扔得遠遠的,再也不用回去了。
那條曾經讓她覺得有點兒陰森的偏僻宮道此時看上去分外祥和,她在院門前停下腳,顧不上喘氣便上手拍門:“衛大人!衛大人!衛大人衛大人!”
連喊了數聲都沒有人應,院門仍緊緊闔着,和這條安靜的宮道一樣荒無人煙。
“衛大人。”雪梨的聲音弱了下去,好似有一根細針殘酷地挑破了心底的最後一絲支撐,裡面積攢了數日的委屈一起漫了出來,眼淚奪眶而出,“衛大人……”
滿心皆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絕望感。
她緩緩地轉了身,腳下一步步往回蹭着,努力地從無助中又抽出一丁點兒清晰的想法——找不到衛忱,就先去太醫院要點藥吧……她那一瓶子創傷藥,已然不夠今晚了。
天邊夕陽漸落,紅彤彤的一輪。她恰好邁過一道宮門,腦海中倏然一晃……
那天在正則宮被太后責難,也是這樣夕陽西斜的時候。但那日皇帝救了她,今天,再沒有人可以幫她了。
雪梨怔怔地望了那輪夕陽好一會兒,“哇”地一聲大哭了出來。
委屈在心裡壓得太多,眼淚就好像流都流不完。
她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汪萬植爲什麼突然看她們不順眼……她好希望自己能對宮裡的這些彎彎繞繞多懂一點,覺得若當初晚一些知道“指揮使”的真實身份,讓他多提點幾次就好了。
轉念一想,又立刻覺得根本就不要認識他纔好!這樣她現在便還在尚食局裡,根本不會到御膳房那鬼地方去……
仗着這條宮道偏僻,她破罐破摔似的一直哭到筋疲力竭,嚎啕變成了嗚咽,仍未覺得暢快,卻聞一聲冷喝:“哪兒的宮女!”
雪梨一凜,哭聲噎住。
轉過身,她哽咽着下拜:“女官。”
“你……”那人呵斥的話猛咽回去,上下一掃她,“雪梨?”
雪梨擡頭,擦了一擦眼淚纔看清對方是誰:“丁香姐姐……”
丁香趕忙上前扶她起來:“怎麼跑這兒來了?殿下說你去御前了……好端端地哭什麼?來跟姐姐說,姐姐幫你。”
原本她和丁香也就是點頭之交來着。她去正則宮陪七王用膳那幾天,丁香會領她進去、送她出去,外加幾句寒暄客套。
但她這會兒見到丁香都覺得十分親切。
於是她抽抽噎噎地把近來的遭遇說了個顛三倒四,丁香倒也耐心,聽了個“大致明白”之後眉頭倏皺。
雪梨望着她的神色,拽拽她的衣袖,問得踟躕:“姐姐能幫我麼……”
這事不好辦。御前的勾心鬥角旁人都是躲得越遠越好,雖說不上碰不得,卻也多是碰不起。
誰知道是不是皇帝的意思。
丁香沉吟良久,迎上她飽含期盼的淚眼,一喟:“我也不騙你,這忙我幫不上,只能、只能找機會幫你問問七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