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終於屈服於七王的“淫威”了。
她心裡暗搓搓琢磨着覺得也沒什麼不好,宮裡辦差事拿賞賜,怎麼辦差事不是辦?去七王那裡走走,顯然比在尚食局只拿俸祿的錢多啊!
不少小宮女最近都深感自己日子過得太窮。尤其是過年這陣子,手頭寬裕的宮女可以塞錢跟尚服局討半匹布做新衣裙,或者跟尚工局換個眼下時興的釵子來——雖然平時不能穿不能戴吧,但自己開心呀!
她們就還是隻能“信念堅定”地拿好吃的給自己尋開心,別的買不起。要不是這幾天有紫宸殿前的差事來填荷包,過完年就要揭不開鍋了。
所以七王這主動送上門的美差誘惑實在不小。雪梨前腳點頭答應,七王身邊的張康後腳就來跟鄒尚食打招呼了,鄒尚食當然不能忤七王的意,只私底下叮囑雪梨小心着點,還自掏腰包塞了些碎銀給她,跟她說:“萬一出了什麼事,先打點了再說。”
隔了一日,元月初四晚上,正則宮的人來傳膳的時候,雪梨就跟着他們去了。
跨進宮門,有個十六七歲的宮娥迎上來,笑吟吟地就是一句“你來啦”——裝得還真跟舊相識似的,之後才特別小聲地道了句:“我叫丁香。”
雪梨由她領着去側殿小坐,見傳膳的宮人們沒往內殿去,丁香主動解釋說:“殿下說今兒在書房用膳。”
小等了片刻,布膳的宮人們從側邊的廂房退了出來,丁香便請她去書房。雪梨出了殿門跟着她去西邊,走到廊下的時候,兩個衣着鮮亮的女子正從廊南側朝這邊來。
丁香唸叨了句“這麼巧啊”,便福下身去:“良媛娘子安,奉儀娘子安。”
雪梨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在丁香眼裡倒是正好。是以在她正也要行下禮去的時候,丁香“恰好”起來,悄一握她的手,不着痕跡地止了她的禮,款款笑道:“這位是楚良媛。”
雪梨看看那一襲黛色齊胸襦裙的女子,這才得以一福:“良媛娘子安。”
“這位是易奉儀。”丁香又道。
可算見到入宮頭天就上演“食不厭精”的那位尊駕了!
雪梨壓着好奇一掃她,易氏瞧着比楚氏年紀小些,杏色的齊胸裙顯得更嫩氣,她也正好奇地打量着她,她頷首福身:“奉儀娘子安。”
“這位是……”楚氏顯有點疑惑,丁香剛要答上一二,已在書房裡聽了兩句的七王踱了出來。
看見雪梨,他也是一句特別欣喜的“你來啦?”
“七殿下。”雪梨再福身,七王側頭就是特別爽快的一句:“我有客人,你們回去自己用吧。”
不知是頭一回見到七王“有客人”,還是頭一回被七王打發回去,總之楚氏易氏明顯傻了,在原地愣了半天,最後把目光投向了丁香。
丁香的笑容一點兒都沒變,從善如流地把二人“忽悠”走了,大致意思就是“沒事啊雪梨姑娘常來坐,服侍用膳的事兒太后問起來也不是您二位的錯。”
她們走遠了,七王明顯鬆了口氣。
他朝雪梨一笑:“進來吧。”
這是雪梨頭一回近距離接觸七王的膳桌——上回那個早膳不算,病時備膳的規矩和平常不一樣。
看得她呆了好一會兒。原來這麼多菜擺在一起這麼有氣勢啊?她雖然一直在尚食局備膳,但還從來沒見過滿桌佳餚擺開是什麼樣子。
七王的座位設在長桌一端,右手邊六道涼菜依次排開,中間和左手邊擺的都是熱菜,一共二十道,熱菜間兩樣湯羹顯得很明顯。遠些的地方,放着幾道點心,雖然就幾道但花樣也齊了,酥的軟的甜的鹹的都有。
不僅楚氏易氏離開了,書房裡其他宮人也都趕走了。謝晗覺得心裡十分舒暢,抻了個懶腰朝座位去,跟雪梨說:“坐。”
……他還真要她一起吃啊?!
雪梨訝然看着七王,他已坐下了,見她不過來又過去拽她來落座。被他強按下之後,雪梨不動筷子就不合適了。
七王那話也真誠懇:“我請你來幫忙,能讓你餓着肚子回去麼?”
這膳用得……她剛開始還有點拘謹,後來吃開心了就不怎麼怕了。雖然在尚食局從來不缺吃的,但七王膳桌上的很多東西她還是沒吃過呀!都是女官們的手藝,做得特別好啊!
此後她隔日來一回、隔日來一回,三次之後,她就發現自己好像真快跟七王混成“朋友”了。
七王似乎因爲她來“幫忙”的事特別怕虧了她,總往她盤子裡塞菜,左一句“你嚐嚐這個啊特好吃”,右一句“啊這個好吃你嚐嚐”。正餐吃完還要一起品品那幾樣點心,雪梨幾經觀察之後發現她要是顯出愛吃哪個,他自己就不吃了,坐旁邊托腮看她吃還看得一臉滿足!
這忙幫得真開心啊……
但即便是這樣,聽說太后正月十六就回行宮的時候,雪梨還是如蒙大赦。
七王到底是親王嘛!就算現在倆人關係再好,她也偶爾會小擔心一下萬一自己哪天惹七王不高興了怎麼辦——到時候是不是照樣有麻煩?那絕對是啊!
還是躲着點好。
所以雪梨一邊在正則宮吃得好玩得好還攢銀子,一邊發自肺腑地祈禱“太后您老人家快點走,讓七殿下和楚氏易氏都放鬆點兒”。
不知不覺,到了元月十四。
正則宮的人來傳膳,她照例跟着他們去,路上張康還跟她插諢打科說她近來“略微見胖”,被她狠狠地踩了一腳之後就乖了。
跨入正則宮的大門,張康卻猛地一縮脖子。
這氣氛不太對頭!
他們宦官對這些氣氛上的事兒特別靈,現下雖然看着四處都正常,卻還是感覺到一股肅殺,張康皺皺眉頭,對後頭的人說:“你們先到書房擺膳去,我去裡頭看看。”
說罷他剛上前一步,擡頭一瞧正從殿裡走出來的人,膝頭一軟就跪了:“太后萬安!”
後面正打算去擺膳的宮人們稀里嘩啦跪了一地。當然,這回雪梨反應也夠快。
謝晗在太后右側跟着一起出來,楚氏易氏皆在左側,死死低着頭,一個字都不敢說。
雪梨一個宮女,在前後左右的宦官中顯得特別扎眼。太后淡一掃她,看向楚氏易氏,一臉的不悅:“就這麼個小丫頭,就急得你們兩個直哭啊?”
“太后……”易奉儀想說,我們倆也沒比她大多少。被楚良媛一捏手指,只得跟着她一起跪下去,楚氏道:“太后息怒!”
“得了。”太后沉息,目光在院中緩緩劃過,並未在雪梨身上多做停留,“該服侍殿下用膳的服侍殿下用膳,該跪着的,自己跪着。”
雪梨還不至於連這話都聽不懂,身上一顫,應了聲“諾”,太后已帶着人一同往書房去了。
她偷偷擡了擡眼簾,看到的只是一個在衆人簇擁下的華貴背影。外披的硃紅大袖衫後繡着整隻鳳凰,金線勾勒出的紋路繁複得刺目,讓她只消得掃了那麼一眼,就不敢再繼續看了。
多餘的話更是半句都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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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裡,謝晗快氣炸了。
和母親分坐在長案兩頭大眼瞪小眼,他一口東西都不打算吃,更不打算給楚氏易氏好臉色。
這算什麼事兒啊?!
眼見母親喝着茶一派風輕雲淡,謝晗扯着脖子狠狠道:“您別聽她們兩個瞎說!兒臣跟阮氏沒什麼有的沒的!”
“嗯,哀家知道。”皇太后顏色未變,擱下茶盞,方添了兩分笑,“你要真喜歡她,哀家再賜個名分也不是不可以。”
“那您……”七王氣結,他特別想說:那您在我這兒作什麼啊?!
皇太后笑容淡去,揮手讓楚氏和易氏退到外間候着,徐徐道:“你是個親王,你覺得那個宮女機靈想調到跟前用、亦或想給個名分,都不是大事。但你最好還記得主僕尊卑,再有同案用膳這種亂規矩的事,就不是罰她跪兩個時辰這麼簡單的了。”
“您還打算罰她跪兩個時辰啊?!”謝晗脫口而出,和太后目光一觸,翻着白眼靠到椅背上,直氣得沒脾氣。
得,他忍了,他拗不過母親,非要強頂到底估計更糟,頭一個倒黴的就是幫了他幾天忙的雪梨。
但還好他反應快,一見母親來得氣勢洶洶就知道沒好事,再一想前天晚膳時楚良媛被支開時眼眶泛紅大是委屈、今天去給母親問安時間又特別久……
他扭頭就把丁香遣出去求救了,而且讓她走得後門,應該沒讓母親的人截着纔對。
如果那邊不忙的話,人也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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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梨在外頭剛跪了半刻,就覺得膝蓋難受得無法言喻了。
僵硬和麻木並存,酥癢和冷氣同時順着骨頭往上躥,稍微一動就整條腿都疼;若不動呢,又一陣比一陣僵得更厲害。
這下糟了。鄒尚食怕她出事,塞了銀子讓她以備不時之需,可眼下這樣,她連“打點”都沒法打點,後果會是什麼完全不知道。
太后好像……挺生氣的。又是楚氏易氏告狀,雪梨覺得自己這是要成案板上的魚肉了。
也不知道七殿下能幫着說說好話不能?他如果說的話管用不?一點都不知道。
雪梨胡思亂想着,越想心裡越是七上八下。
院外好像突然間起了腳步聲,而且特別明顯。
她想扭頭看看究竟又不敢,定着心神繼續跪着。
乍聞一聲“陛下駕到——”
雪梨從沒有過這樣的經歷,頓時失措。
匆匆忙忙地想轉身下拜,可甫一挪動卻被雙腿的麻痛震得渾身僵住。她狠咬牙關緩着勁兒,御前開道的宦官已至正則宮門口。
兩個宦官一看門前跪着個宮女擋路,當即驚喝:“還不讓開!”
她仍難以挪動,兩宦官相視一望,趕忙上前拉她。
雪梨藉着兩個宦官的力撐起身,往旁邊蹭着剛挪了幾步,那抹玄色袍擺已出現在幾尺開外的門檻以外,銀色宮絛下墜着的荷包映入眼簾。
荷包上是雄鷹振翅的繡紋,雪梨一怔:這不是她給指揮使大人做的荷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