疹子的事情還沒過去多久,尚食局衆人想想那麼大陣仗的責罰就心有餘悸。眼下聽說皇帝受傷了,更是格外緊張。
鄒尚食和四位司膳出現在膳間的頻率明顯多了,四處巡着看衆人做事。瞧見不熟練的索性親手接過來做,總之不能出半點岔子。
半夜起來當值的到了中午便可回房歇下。算來其實和從早當值到晚的時間差不多,可這一上午緊張下來,到中午離開膳間時感覺好像過了好幾百年似的。
真可怕!
雪梨情不自禁地爲皇帝祈禱起來。祈禱不管他傷了哪裡、有多重,都趕緊痊癒吧!千萬別拖得太久,拖得久了尚食局出小岔子的可能更大了!
當晚,整個尚食局炸鍋了。
御前來傳了口諭,說今晚皇帝召七王一起用膳,要吃火鍋。
早上說要忌葷腥,晚上說要吃火鍋。
鄒尚食臉色鐵青,和來傳話的御前宮人磨了半天,先是委婉地表示“爲陛下聖體安康,能不能不吃火鍋”。
來傳話的宦官叫徐世水,瞧着年輕,卻是氣勢十足,眼皮一翻:“女官別爲難小的,小的就是來傳個話。陛下點了名要這個,女官讓小的怎麼攔着?”
鄒尚食死了勸回去的心,靜一靜神,又道:“那若是隻上素的……”
徐世水一斜她:“您聽說過吃火鍋只吃素的嗎?”
離得近的宮人們都禁不住一哆嗦,眼巴巴地看向鄒尚食,盼着她把這事兜住。
眼下對鄒尚食而言,能做的就只剩給尚食局求個免死金牌了。
話裡旁敲側擊地繞着探徐世水的口風,她就想探出一句“萬一出了事,不怪尚食局”來——雖然他一個小宦官說這話也不管用吧,但只要他敢說,至少意味着皇帝、或者大監陳冀江有過這樣的意思。頂不濟了,逼得他一時失言在這放了話,到時候陳冀江也多少得爲她們兜着點。
誰讓他是陳冀江的徒弟呢?
可御前的人都是人精,徐世水心裡頭明白鄒尚食想聽什麼,任她說破天也不鬆口。如此耗了將近一刻,他一揖:“女官您趕緊準備着吧,免得到時候呈不上去。”
話音一落,人就走了。
一羣尚食局宮女在身後把他罵了八百遍!
仍在當值的宮女們洗着菜、調着醬、備着鍋底,一個個都愁眉苦臉得跟在上刑一樣。
鯉魚要取腹上最精最嫩的肉剖片,收拾着魚的宮女切着切着都想給眼前的死魚跪下了:您可別讓陛下出什麼事啊!
一乍長的鮮蝦要剝皮去頭後再上,剝蝦的宮女悄悄藏了幾個蝦頭,琢磨着回房上三炷香給供上,祝它們來世投個好人家,至於這輩子……死都死了,千萬別折騰陛下!
這些鮮魚鮮蝦都是提前一點備好再拿冰鎮上保鮮,牛羊肉因要片成極纖薄的肉卷,便要在呈膳前一刻再片,放的久了卷就塌了。
但幾個一會兒要負責片肉的宮娥已是挪不開眼地盯着眼前的肉塊,一個個咬牙切齒的,簡直希望自己能有點神力,看看牛羊肉裡到底有什麼東西會影響傷口癒合,把它摘出來!
壓抑在尚食局裡一點點蔓延着,很快就連不當值的宮女們也聽說了。十幾個姑娘原是聚在院子裡抄寫菜譜呢,聽新來的小少使語調誇張地說完這事之後,齊刷刷地目瞪口呆。
膽子最小的白霽明顯打了個寒噤,開口時說話都不利落了:“這這……萬一、萬一陛下吃壞了,我們豈不是……”
她已然雙目一紅。蔣玉瑤在旁見了,直嫌她這樣在新人面前丟人,厭惡地皺眉:“哭什麼哭,有本事你求陛下去?”
蘇子嫺和蔣玉瑤互看不順眼久了,聽言立刻要開口嗆她。但還沒罵出來,就來了位典記女官。
大致點了一遍院裡現有的人數,典記女官鬆了口氣:“你們幾個一會兒幫着呈膳去。”
衆人:“……”
重新梳妝後回到膳間,底湯、蘸料和大部分菜品皆已備好,牛羊肉也再片着了。
一羣被叫來傳膳的恭使們頗是幽怨,這原該是中使少使的活,怎麼她們晉到恭使還要來做這個?
有人大着膽子去向女史詢問,得到的答覆是:怕剛進宮的小丫頭手生出岔子,現在犯不得錯。
這一趟足足差出去三十多人。
走在最前面的四人每人端着一隻銅鍋,是四樣不同的底湯:清湯、辣湯、骨湯、菌湯。
緊隨其後的兩人每人手上都是一隻兩尺長的大檀木碟子,裡面呈着若干小碗小蝶,是各樣醬料。
再往後的宮女手裡就都是一個檀木盤裡呈三碟菜了。雪梨手中的三樣是粉絲、生菜、魚丸。
粉絲生菜都不要緊,雪梨一路都在死盯着那碟白淨的魚丸,目光森冷地跟每顆魚丸都念叨了一遍:別讓陛下吃到你!
踏着夜色,一衆宮娥到了紫宸殿前。
捧着小爐的四個宦官先進了殿,而後端着底湯和蘸料的宮女呈了進去,其他人仍暫且在外候着。
過了一會兒,七王到了。
二十多個小宮女整齊劃一地福身,齊刷刷地矮了一頭。
七王進殿後她們起了身,又很是等了一會兒,卻還是沒傳菜。再接着等下去,卻看見個熟人。
衛忱正從前頭宣政殿的方向來,步子踱得悠閒。
一直到他走得很近了,雪梨纔看出是他——他穿着一襲白色灰藍邊直裾,看上去溫文爾雅,而她此前只見過他穿飛魚服的樣子,反應了半天才將這兩個大相徑庭的形象對上。
怎麼是穿着常服進宮的?
雪梨覺得有點奇怪,忍不住又擡眸掃了一眼。衛忱也恰看過來,見她在此稍一愣,剛要近前一步,有候着的宦官笑迎上前一揖:“衛大人。”
他就只好隨着宦官繼續進殿了。
雪梨好想叫住他問一問:陛下到底傷得怎麼樣?大吃這麼一頓葷腥要不要緊?
很快就命傳膳了。
右邊那一列宮女先進去的,雪梨她們在左側,又稍候了片刻。
雪梨是在這一列靠後的位置,從踏入前殿殿門開始,就連呼吸都放輕了,看着前面的人一個個往裡走,就知道這是御前宮人又在避黴頭,讓她們自己呈膳進去!
和上次進殿送宵夜一樣,她又不敢擡頭了!
一個身影在次進殿門處一擋,後面的宮娥們當即停了。
擡眸看看,衆人齊福:“大人。”
衛忱邁過門檻走出來,目光從她們手中的菜品上依次掃過,而後在雪梨身畔停了腳:“前面的送進去。後面的,算了。”
算了?!
雪梨訝然擡頭,偏還得裝不認識,又低頭一福:“大人的意思是……?”
“陛下說不用這麼多。”衛忱當着衆人的面也沒什麼笑容,再度揮手讓雪梨前面的幾人先送進去、又讓她後面的人退出去,徑自伸手一揭她手裡的托盤,刻意朗聲,“這粉絲不錯,我拿進去。”
“……諾。”雪梨欠身。
衛忱垂下眼眸,壓低聲音:“你方纔是不是想問什麼?”
她點點頭,目光一掃才發現原來其他宮人也都被他摒開了,便放心問:“大人,陛下傷到哪裡了?重不重?吃火鍋要不要緊?我們都怕死了!”
他比她高太多,她一着急就不由自主地踮了腳尖,好像這樣就能把他的神色看得更清楚一樣。
衛忱伸手在她額上一按:“小傷。如真嚴重,他自己也會當心,你別怕。”
“上回陛下起疹子就是我們倒黴……”雪梨的聲音壓得輕輕的,又不解道,“誰弄傷的陛下?”
“他自己。”衛忱啞笑,搖一搖頭,“當真是小傷,手上……”
他語中陡然一滯,生把“手上被劍劃了道口子”幾字嚥了回去。
再續言卻仍很自然:“和你們切菜不小心劃破的傷差不多,你們會因此不吃葷腥麼?”
不會。
練刀工的時候不小心切到手也算家常便飯了,她從來不忌口,往往還會多吃兩塊肉來安慰自己。
如果流的血多,就再多吃塊點心!
於是雪梨放了心,恰好方纔進去呈膳的宮女們也退了出來,她便與她們一同朝衛忱施了一禮,齊整告退。
內殿中,謝晗夾起一片剛從骨湯鍋裡撈出來的嫩羊肉,看着自己端菜進來的衛忱瞠目結舌。
不是說衛大人是朝中重臣嗎?剛纔怎麼要他出去迎來呈膳的宮女?
然後他怎麼還自己端了三道菜進來?
……御令衛兼顧宦官的活了?
謝晗木然地把那篇羊肉送進口中,一嚼,才發現已經涼了。
皇帝對他的疑惑只作不知。堅持不讓旁邊的宦官插手,自己伸筷專注地在鍋裡尋了半天,夾了片鯉魚肉出來,扔進謝晗碗裡:“吃菜。”
“……哦!”謝晗驀回神,方意識到自己這麼死盯着衛大人看很不合適。正了正色,低頭吃魚。
衛忱走到桌邊,將粉絲、生菜、魚丸依次從托盤中拿出放下,悠悠笑道:“臣看這粉絲不錯,就截下來了。”
皇帝挑眉,伸手一端那碟粉絲,面無表情地盡數倒進了離自己最近的菌湯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