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真相後,雪梨便得以安安心心地給衛槿過百日了。百日之後她又在家裡小住了三兩天,而後打道回宮。
在她回宮的第四日,宮裡開始辦“喪事”了。
因爲御令衛傳來消息說:劫匪沒抓到,在城外幾裡處的河邊發現一具女屍。面容已被劃爛,但從服飾和身量來看,只能是惠妃夫人。
據說還讓一直跟在惠妃夫人身邊的蘭心和悅心去辨了一眼來着,二人也一口咬定是惠妃夫人。
宮裡就這樣炸鍋了。
二月初一,惠妃夫人的遺體被迎回宮中,梓宮設在她從前住過的柔嘉宮。嬪妃們接到消息陸續前往哭靈,雪梨趕到的時候,從宮門口往裡一瞧,就見清馨殿外已經跪滿了人。
惠妃在宮嬪中的位份是最高的了,又掌過鳳印,嬪妃們便無一例外地全穿了素白,還有幾個索性披麻戴孝了,以至於原本自以爲一身淡綠已經足夠清素的雪梨躊躇了好久才繼續往前走,跟自己說這樣穿也沒什麼不合適的。
——她們是不知真相,但她知道。明知惠妃沒死還真爲她穿孝,這不是成心給人家添晦氣麼?
蘭心和悅心抹着眼淚迎過來,福身施禮後對她說:“陛下正在殿中,請娘子進去。”
太好了!進去待着總比在外面哭要強,知道惠妃不只沒死且還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實在哭不出來!
於是雪梨也作勢抹抹眼淚,從嬪妃們身邊繞過去,進了清馨殿。
殿中沒有別人,謝昭正饒有興味地在西邊的廂房裡一本一本地看書名,見雪梨進來便笑了:“你來看。”
“怎麼了?”雪梨依言走過去,定睛一瞧案上攤開的書……
《大燕遊俠列傳》一套十本,《燕東俠》一套六本,《齊俠志》一套六本。
這三套是關於遊俠的話本中比較出名的,她那裡也有所以認得出。除此之外還有不少她沒讀過的,比如什麼《長劍》、《竹林錄》之類聽名字能大概知道也是江湖話本的。
謝昭的手指在手頭的書上敲敲:“我說她怎麼會看上個遊俠呢,還覺得這性子變得真快。這麼一看,倒是早有苗頭。”
是他忽略了,從很久以前開始,惠妃就迷上了這些說江湖的書。他還特意吩咐陳冀江多給她尋些這類的新書來着,自己南巡時也還給她帶過。
可他不知道她有這麼喜歡這些——這回問了蘭心他才得知,到了後來,惠妃連嬪妃來晨省昏定時都放不下手裡的書,經常是邊讀邊聽旁人說話。
這事聽來讓人想笑,但反過來想,也可見是宮裡把惠妃壓得太厲害了。人人都覺得她時刻規矩守禮,她心裡那片江湖被按得死死的。
而當江湖近在眼前的時候,她終於豁出去、踏進去了。
這樣也好。
他不知道在宮裡一貫小心謹慎的惠妃是如何讓自己一舉衝破心裡的束縛和那遊俠在一起的,但那必定是她非常喜歡的人。她也許看這些書看得有些癡狂,可她到底不傻。
這不?連他都親眼看見了,那遊俠敢舍了命去救她。
“要是還能見見她就好了。”雪梨信手翻着本書。
謝昭一哂:“行啊,過兩天她就進宮,到時候朕問問她的意思。”
雪梨訝住:過兩天就進宮?一個詐死的人,還能明目張膽地進宮?!
——而後雪梨發現,陛下真會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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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裡,滿宮都聽說惠妃夫人原還有個妹妹了。是孿生的妹妹,按照惠妃夫人家鄉的說法,孿生的孩子是分一個魂,必須分着養,一面都不能見,否則兩個都會體弱多病。所以姐姐隨爹孃到了洛安,妹妹呢,則一直留在家鄉跟着祖父祖母了。
姐妹倆的日子自然也截然不同啦——姐姐進宮當了皇妃,妹妹在家鄉嫁了個遊俠。
眼下,姐姐離世,沒見過面的妹妹趕到洛安來奔喪。
聽完了這一出之後,雪梨在紫宸殿裡都沒忍住拍桌子:“陛下您太會編了!”
陳冀江聽完阮娘子的感嘆後,眼簾低垂:可不?太會編了!
裡面關於孿生子的這個說法,在古籍裡還能查到點影子,只要譚家那邊也點頭承認自家確實信這個,旁人就不能瞎懷疑進宮奔喪那位是惠妃夫人本人。
真假摻半的故事最容易讓人全盤相信,再者,誰會覺得皇帝陛下本人在扯這種彌天大謊啊?
哎,這故事還透着點姐妹終生不得見的悲情——陛下您不打算無事時多編編類似的故事賣到民間嗎?沒準兒能賺不少錢呢!
這邊陳冀江心裡揶揄得不停,那邊,雪梨已然晃着皇帝的胳膊打算求他把這個故事完整地寫出來了。孩子們都大了,連阿淙阿泠也到了能聽故事的年紀,這種新奇的故事多好啊!
雪梨覺得這比什麼富家小姐和負心漢的故事中聽多了,這個講完之後,她可以跟孩子說“古籍裡的話不能全信,孿生的孩子多着呢,阿淙阿泠就是孿生,不也都活得好好的嗎?讀書也要會自己琢磨,讀什麼信什麼,就容易鬧出這種親人永不得見的悲劇來!”。
她把這個說道理的思路都理出來了,謝昭一聽就扶了額頭,這是非寫不可了!
罷了罷了,到底是給自家孩子講道理。帶孩子也不該是她這母親一個人的事,該他出的力他得出。
於是謝昭讓人先行裁紙去了,起碼照着幾萬字的長度寫吧,睡前講給孩子聽也能多講幾天。
當日下午,惠妃譚雨嵐的“妹妹”譚雨芯和丈夫一起進宮憑弔姐姐了,譚雨芯在清馨殿前哭了一刻工夫後強行被人請走,怕她有着身孕哭出個好歹來。
兩刻之後,雪梨在九格院見到了他們。
他們是隨着皇帝一起過來的,兩天前很想見惠妃一面的雪梨眼下真見着了卻覺得不知該說什麼好,站在院門口蒙神看了她半天,才福身打了個招呼:“譚二小姐。”
“阮娘子。”她回了一福,臉上的淚痕仍然可尋,眼底倒是笑意滿滿,“打擾娘子了。”
“……請進吧。”雪梨趕緊把人往裡面讓,譚雨芯沒多推辭,提步便進去了,那遊俠攬着她一併進去。
謝昭等到二人都進了正屋才邁過院門,不着痕跡地一掐雪梨的腰,壓音:“犯什麼傻!又不是真頭一回見!”
雪梨咧咧嘴,有意沒放低聲音:“這位譚二小姐和惠妃夫人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孿生姐妹嘛。”皇帝的聲音也恢復如常,一睃屋裡,糾正她道,“別一口一個譚二小姐,人家早成婚了,夫家姓遲。”
雪梨就乾脆利落地改口稱她爲“遲夫人”了。
四人落座後飲茶閒說了幾句,各自表了表對惠妃夫人的哀思,遲亦明身爲遊俠似乎實在不善於做戲,就以沉默來表達“痛苦”。
而後屏退宮人,房裡的氣氛就鬆快了。
雪梨知道陳冀江會把宮人都遣得遠遠的,毫無顧忌地拱手對譚雨芯作揖:“恭喜恭喜,孩子滿月的時候,我給您料理滿月宴去。”
譚雨芯“撲哧”一笑:“滿月宴不勞阮娘子,我倒想問問,今兒晚上吃什麼?”
雪梨聽得一訝。
這話真不像從她嘴裡說出來的——至少從前的惠妃譚雨嵐是決計不會說出這種話的。
雪梨想了想:“遲夫人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我大體知道,少俠您有什麼忌口沒有?”
遲亦明一愣,有點不自在:“沒有……娘子隨意。”
雪梨就擼袖子下廚去了,這一頓飯真是做得她神清氣爽。
惠妃不止是在稱呼上變成了“遲夫人”,她是整個人都完全不同了。眉目間含着的笑意不是從前那種端莊的笑,更加真心實意,便也顯得更加靈動。好像從頭到腳都添了靈氣,看起來活生生的。
備好膳後,雪梨也沒叫宮女來廚房,直接自己端着往前走。在必經的南院後門處,她舉目望去,譚雨芯正蹲在地上摸魚香,遲亦明則在旁邊手足無措——他也想湊過去摸,但對他毫無印象的魚香一見他走近就呲牙低吼,他便不得不趕忙把手縮回去。
如此試了三五次,每回都把譚雨芯笑得夠嗆。而後譚雨芯揉揉魚香的腦袋:“魚香,一回生二回熟嘛!你讓他摸摸,又不掉塊毛!”
魚香“嗷嗚”一聲打個滾兒,看起來很可愛,遲亦明再度伸手的時候它照樣呲牙!
雪梨看得也笑出來,二人同時一回頭,譚雨芯立刻迎過來:“我幫你端。”
“不用不用,夫人還有孕呢。”雪梨躲着她直奔正院,看見豆沙後讓她帶人去廚房端剩下的幾樣,自己去叫孩子們來用膳。
衆人都落座後,謝昭也放下書從南屋走過來,掃了眼案上的一隻只黑色小鍋,挑眉笑道:“這可真不像要款待客人。”
“砂鍋,什麼都有,怎麼就不是‘款待’了!”雪梨反駁得毫不猶豫!
她這砂鍋做得可講究了,每個人的都不一樣,又每個人的都葷素皆有。比如阿杳的用了菌湯做底,裡面的素菜有青筍、冬筍、粉絲、豆皮、小油菜,葷的則放了她喜歡的大蝦和叉燒肉。
阿沅最近喜歡雪梨熬的雞湯,她就用雞湯給他燉了一鍋。有意多放了些素菜——這壞小子近來越發愛吃葷的不肯吃素的,這樣燉出來的他大概還能多吃些。
阿淙和阿泠的是骨湯的,無論菜還是肉都切得更細,免得他們吃得不舒服。
她自己的額外添了最近愛吃的魚丸、謝昭的多放了幾片牛肉。遲亦明的偏好她不知道,就避開了芹菜之類許多人不喜歡的東西,至於遲夫人的……
雪梨在她的鍋裡添了兩個餃子。
宮女們將砂鍋的蓋子揭開後,鍋中悶了已久的鮮香味瞬間溢滿正屋。每一隻小鍋裡的顏色也都很漂亮,鮮紅的大蝦、白嫩的丸子、翠綠的油菜芯在濃郁的湯麪上放着,下面更多的菜被它們遮住,若隱若現,反倒一看就知道這一鍋東西很豐富。
“你們一來,朕倒又發現她還藏了一手了。”皇帝屏退宮人後說笑着先動了筷子,煮得吸飽味道的腐竹搭配着米飯一起吃,味道柔和宜人。
雪梨則一壁吹着魚丸,一壁暗搓搓地盯着遲夫人,心裡簡直想催她吃餃子。
那兩個餃子是她隨手包的,一個白菜粉絲、一個豬肉香菇。兩個餃子都放在砂鍋最上,爲的就是讓她趕緊吃它們!
終於,遲夫人夾了一個起來!從薄皮裡透出的微微粉紅來看,是豬肉香菇的!
雪梨咬緊牙關忍笑,謝昭無意中一掃她,微愣:“梨子?”
雪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遲夫人未有察覺,吹了吹餃子便張口咬下,甫一嚼,眉心倏地皺起,趕忙掏出帕子吐了!
“生不生!”雪梨立刻道。
譚雨芯一愕,驀然雙頰躥紅。
她面紅耳赤地伏到遲亦明肩上,避着他們的注視:“娘子幹什麼……孩子們還都在呢!”
“跟孩子有什麼關係?別人家的孩子在就影響你生不生了?”皇帝板着臉,面色深沉地放下筷子,“快說,生不生。”
“嗚……”譚雨芯趴在遲亦明肩頭難爲情極了,遲亦明拍拍她的背:“沒事啊,沒事!”
“噝,這位大俠,您會不會說話?”皇帝不滿地睇着他,“‘沒事’算怎麼回事?”
“陛下。”遲亦明想了一想,也放下筷子,沉肅拱手,“是令夫人這話問錯了。”
雪梨稍稍一怔。
遲亦明摸摸譚雨芯尚未顯形的小腹:“不‘生’,已經熟了。”
雪梨:“……”好有道理。
譚雨芯:“……”你哪邊的?
謝昭心裡嘆了聲“服氣”,夾了片牛肉扔進嘴裡。
還不太懂這些的阿沅自顧自地從姐姐鍋裡偷了只蝦。阿淙見了,學着哥哥的樣子,也從阿泠鍋裡搶了塊肉。
阿泠眉頭一皺,不高興:“娘!二哥哥壞!二哥哥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