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面朝的旨意傳到宣政殿時,剛到殿中的朝臣們略有些詫異,而後和傳旨的宦官寒暄兩句,又誰都沒有貿然多問,思量着徑自離去。
如無大事,皇帝是不會隨意免朝的。上一次面朝是爲平安帝姬的事,當日就車裂了石氏和一個奶孃。這回又是什麼事……
各人都猜不出個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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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衛忱入殿時,宮人們早已被屏退,只有皇帝在殿中,背對着他負手而立。
衛忱一揖:“陛下。”
“皇太后呢?”皇帝未回頭,衛忱沉穩回說:“暫押在北鎮撫司。”
“皇太后都敢擅動,你不要命了?”
衛忱稍一喟:“那陛下是直接要臣的命,還是先聽聽原因?”
皇帝強壓着火氣,靜了片刻後轉過身來:“說。”
衛忱頷首:“是七殿下差人來找臣的,說太后趁夜去見他,是想再問一問他的‘意思’。七殿下沒有答應太后的那些話,但他擔心太后趕回行宮後會自行做什麼事,所以叫了臣去。”
皇帝顏色稍霽,一點頭,衛忱又道:“另一原因,是臣覺得……此事不能按尋常的法子辦了。曲家藏得太嚴,想先查出罪證再問罪,實在艱難;臣請陛下藉此事先抄家再問罪詳查!”
皇帝顯然一震,蹙眉睇了他須臾:“朕不能這麼做。”
如是別的世家可以,但是太后的孃家絕不行。天下人會拿一個“孝”字壓死他,他太清楚其中的輕重。
然則衛忱神色未變:“那臣是不會放了太后的。”
皇帝驚住:“你……”他不可置信地睇着衛忱,俄而一舒氣,“朕當你沒說過這句話。”
不管是抗旨不尊還是威脅帝王,隨便一條都夠衛忱一死的。
但衛忱搖搖頭:“陛下不辦曲家,臣是不會放太后的。”
“你瘋了嗎!”皇帝終於一聲怒吼,驟一攥衛忱的衣領,“放了太后!朕把這件事給你遮過去!你再多押一天宮中朝中便都會知道這件事,到時候誰也救不了你!”
“求陛下查辦曲家!”衛忱的聲音朗然壓過皇帝,切齒靜了一會兒,復又緩和下來,“臣不需要陛下搭救。辦完了曲家,陛下讓刑部辦了臣就是!但此事不能、不能再拖了!陛下您昔年重振御令衛是爲什麼?是爲社稷安穩!如今一羣逆賊仗着有太后撐腰有恃無恐,再按常理辦事天下都要易主了!御令衛的刀,此時不出何時出!”
皇帝氣結。
恍惚間,被衛忱的質問激起了數年前的記憶。
那還是他做太子的時候,朝中被世家攪合得一團亂,但他做不了什麼。做不了什麼他就索性不吭聲,背地裡,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跟先帝要來了執掌已落敗不堪的御令衛的權力。
那時候真是年少輕狂。他查了所有已世襲三代以上的御令衛,然後只要家中有剛剛十五六歲、有着一腔熱忱等待承繼父的年輕男子,都被他叫進了東宮。
那天他意氣風發地問他們說:“御令衛敗在了你們的父親、和我的父親手裡,我若要還御令衛往日的瀟灑,你們肯不肯爲我賣命?”
要激起少年的熱血何其容易。那天衛忱在、陸勇在,比他們還年輕幾歲的時湛也在,今日在御令衛做到百戶以上的許多官員,當時都經歷了那令人熱血沸騰的一幕。
所以他們一直覺得,他們是爲他賣命的,覺得爲此而死正常得如同吃飯睡覺。
可是經年累月地共處下來,他卻是變了。
彼時他是太子,他自以爲是的覺得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收買了一衆血氣方剛的臣子,他自以爲他會一直認爲他們爲他賣命很正常。
但日子久了並不是這樣,在和他們一起習武拉弓之後,他愈發地沒有辦法看着他們彈指間就變成一句屍體。
然後……
每一句屍體的樣子他都記得,和他們曾經鮮活的樣子交疊在一起,變成一場場夢魘。
這些夢魘讓他在夜深人靜時時常會覺得,當年的那句話就錯了。他可以換一句話來說的,說是“並肩作戰”之類,他不該讓他們覺得爲他送死是應該。
皇帝笑音發虛,良久,他無力地鬆開衛忱:“去,去抄了曲家、於家、吳家、盧家,還有南宮家。如有抵抗格殺勿論。”
衛忱頷首一應:“諾。”
“在這之前,去把雪梨給朕接回來,還有蘇子嫺。”皇帝長緩地一呼一吸,眼底添了堅毅,“朕會幫你護着蘇氏,也不會讓你因爲這件事獲罪。但是,不許再有其他擅做主張的事情。”
“諾,謝陛下。”衛忱的語氣輕鬆了許多,甚至隱有了些許笑意。他一抱拳告退離開,踏出殿外時,正見一列宮女從長階旁邊行過,讓他有那麼一瞬,出神地覺得裡面有蘇子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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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被明媚陽光籠罩的洛安城,似在一瞬間變得雞犬不寧。
原在各處查案的御令衛聚集到了幾戶世家貴戚府外,將各處都圍個水泄不通。而後自有人上前叩門,門稍一開,不待看門的小廝多問,便直接闖進去拿人。
這時,雪梨纔剛剛到六格院安頓下來。這一日的經歷讓她覺得太觸目驚心了,從夜裡聽說衛忱帶人抓了太后就一直心裡不安,後來衛忱去接他們回來她才鬆了口氣,剛一進宮,卻又聽說幾個大家族都被抄家了。
雪梨就懵圏了。這麼駭人聽聞的朝堂鬥爭……沒見過啊!
別人避了也就避了,她這會兒就顯得身份非常尷尬——這事兒要說跟她有關係吧,其實沒啥關係;可要說沒關係,皇帝是她夫君啊!
雪梨不知所措到直揉魚香的大腦袋,魚香煩得“嗷嗚”一聲然後把她的胳膊銜住。
她戰戰兢兢地看向白嬤嬤,詢問說:“嬤嬤,現下我怎麼辦好?”
剛回宮應該去紫宸殿見皇帝的,但是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還要不要去見?
她本來還想今晚要好好在紫宸殿裡賴一會兒呢。分開了月餘,她本來就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說,昨晚他去家裡找她的時候,根本就沒那麼多機會把話說完。
但現在這樣她是不是不要去擾他比較好?
雪梨想得有點憂愁。讓她憋着那些話不要緊,但她此時也很擔心他嘛,她想去問問他怎麼樣,可是會不會越去越添亂?
白嬤嬤瞧着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想去見皇帝,但眼下這事是大,她也不敢亂給雪梨拿主意。
仔細想了一想後,她說:“要不這樣,娘子您晚膳時做點和陛下口味的,做好後差人去紫宸殿傳個話。若陛下願意,就過來用膳,若沒過來,就說明他確實忙着。”
雪梨掂量之後,覺得這主意好。
在各種美食間躊躇一番之後,她決定備燒烤。
再過些日子吃燒烤就要覺得熱啦。但現在是春夏交替的時候,夜晚還算清涼,吃這個算是剛好。
雪梨覺得小爐烤着沒勁,就讓福貴尋個大爐子來直接架在院子裡烤。這還真有點不好找,福貴去御膳房找了一圈沒找着,後來去尚食局問了鄒尚食,鄒尚食剛開始也說沒有,後來猛想起來:“不對!有!”
尚食局裡還真備過兩隻這種爐子。長四尺寬兩尺,裡面擱木炭,下面還有個兩頭空着的隔層,隔層與木炭間的那層銅板是有小孔的,方便通風生火。這還是先帝在時備下的,那會兒羅烏使節比現在橫多了,來了就嚷嚷着要吃烤肉,爐子不好還找茬,於是就專門備了這麼兩隻大爐。
擱現在?做夢去吧!還敢叫囂着來勁?彈丸小國跪下說話!
鄒尚食一邊帶福貴去找爐子一邊就樂,福貴看着好奇,就笑問她:“女官,您笑什麼吶?”
鄒尚食又笑兩聲,把這爐子的來歷跟他說了個大概,進了庫房的門接着笑:“那會兒我也還是個小宮女呢,這都多少年了?都沒想到這東西還能再拿出來用——不過給陛下用好,看着高興!”
福貴心裡添了個心眼,認真地把這裡頭的故事記下了,等回了六格院立刻告訴了雪梨。雪梨邊剁牛肉邊聽他說,等到把牛肉一塊塊放進調料鉢裡醃的時候,她也琢磨起這陳年舊事來。
從她認識他、還不知道他是皇帝開始,他的煩心事就特別多,還時不時有朝臣給他挑挑錯、太后更是隔三差五找他的不是。
但拿這種事一比……其實他真的做得很不錯啊!上回羅烏人來的時候也橫來着,最後還是行完大禮回去的,他是很有治國的本事的。
很多時候她都在想,有些事他如果不看得那麼重、不把自己逼得那麼緊,可能就輕鬆多了。人嘛,還是得對自己好一點,看看他近來對自己刻薄的……
她昨天一眼就看出他累得不輕了!
今晚他最好能過來、然後她能開解開解他!
雪梨邊東一道西一道地想,邊扭頭把切好的饅頭片穿在竹籤上,然後又着手去準備魚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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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中,謝昭覺得這似乎是登基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一天了。御令衛不停地稟事進來,將外面的進展逐一報給他,片刻前說各家要緊的人都已入了御令衛的大獄了、下人也都各找地先囚着,他才終於得以鬆了口氣。
衛忱逼他用的這法子,險是險了點,但還真是個辦法。誠然,他會答應,也是因爲心裡有底。
一是因七弟心裡明白,二是因兵權在他手裡握着。
所以朝臣要罵就罵去好了,反正那五姓的家他都抄了,不可能再把抄出來的東西給他們還回去。再說,嚴審之後總能把嘴撬開,罪名一出,朝臣的嘴就能堵住大半了。
更大的麻煩反是會壓在御令衛身上。衛忱這回“濫用職權”得有點囂張,怎麼把他從其中救出來,他還沒想好,實在不行到時候就硬扛吧。
謝昭思忖着,輕輕舒氣,看了看天色,吩咐陳冀江傳膳。
陳冀江低着頭上前,一揖:“陛下,剛纔……剛纔六格院那邊來稟話,說阮娘子備了燒烤,想請陛下過去用膳;然後……”
陳冀江偷眼瞧瞧,轉而將頭低得更低,“惠妃夫人也來稟話了,說有些事想跟陛下說,請陛下去柔嘉宮用膳。”
這讓皇帝短短一怔。
略一忖度,決定倒是不難做。並不存在什麼“二選一”的事,惠妃請他去柔嘉宮用膳的次數也不少,其實都是稟事爲主、用膳就是個說辭。
去聽聽惠妃有什麼事,然後他再去找雪梨就行了。惠妃打理着後宮,不是自己拿不了主意的事不會找他,他自不能不管。
於是皇帝起身便說:“去柔嘉宮。”
燈火通明的柔嘉宮中,上上下下都緊緊提着一口氣,直至那聲“陛下駕到”傳來,這口氣才終於鬆下來。
皇帝進了清馨殿,晚膳已備好了。在燈火明亮的殿中,道道佳餚精緻漂亮,惠妃在案邊向他一福:“陛下聖安。”
“坐吧。”謝昭口吻隨意,有意不把前頭的煩心事帶到後宮來。
二人一同坐下,惠妃默了一會兒,微笑着給他夾了一隻蒜蓉粉絲開邊蝦。
剝淨了的蝦是蒸熟的,味道清鮮。上面放着蒜蓉、粉絲,還淋了一點蠔油。
謝昭見惠妃親手夾來,未作多問便夾起來咬了一口。惠妃雙手在桌下不自覺地揪着帕子,有些緊張:“這是臣妾剛學着做的……”
皇帝微愣。
惠妃眼眸輕擡,又問:“好吃麼?”
他從來沒見過惠妃下廚。訝異之後,答了一聲“不錯”,而後放下筷子:“找朕來有什麼事?你說。”
惠妃有些心虛,忐忑中不由自主地掃了一眼陳冀江。陳冀江卻只能低着頭裝沒看見,一聲都不敢出。
她無聲地清了清嗓子:“臣妾聽說,陛下讓御令衛囚禁了太后,還抄了幾位貴戚的家……”
皇帝目光一凜:“這是朝中的事。”
“是……”惠妃噤了聲,低着頭想了想,復又有了笑容,“陛下先用膳吧,別的事……別的事一會兒再說!”
皇帝覺出有些怪,蹙着眉睇了她一會兒。她卻只是看不見他的狐疑似的,兀自夾菜用膳,自己嚐了一口眼前的雙椒煎排骨,又夾了一塊給他。
她說:“這排骨味道不錯,陛下嚐嚐。”
怎麼回事?
皇帝姑且忍下心底的疑惑,執箸用膳。桌上的氣氛反常極了,從前他若來她這裡,都是他沒話找話的時候多,她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但今天她卻一直在主動說,這個菜好吃、那個菜有點淡了,竟讓他有些不知怎麼應付。
惠妃還一直夾菜給他。他心裡始終記着她是惠妃,在這種小事上一貫會給足她面子,於是她夾什麼來他就吃什麼,末了,這頓飯居然吃得有點撐。
他放下筷子示意吃飽了的時候,惠妃便也把筷子擱下了。宮女奉了清茶和銅盆來服侍漱口,擦過嘴後,他再次問:“有什麼事?”
惠妃的笑微有點僵,看看眼前的殘羹剩菜,說:“這裡讓他們先收拾,陛下請……借一步說話?”
他點頭,隨着她進了寢殿,而後惠妃隨意地在榻邊落座了,謝昭便坐在了案邊。
惠妃眼底稍稍一顫,靜了靜,也走去案邊,在離他不遠的圓凳上坐下,微微笑道:“臣妾是想問問……今年採選的事,陛下打算怎麼辦?家人子的名冊尚儀局已呈到臣妾這兒了,陛下上回就沒留人,這回……”
“你拿主意吧。”皇帝吁了口氣,“嬪妃就不用了,你若覺得嬪妃和太妃身邊要添女官,就做主留幾個,擬好位份給朕看一眼就是了。各王府若要添人,直接交給太妃們挑就是,位份也讓她們定就好。”
“諾。”惠妃點頭應下。
皇帝稍一笑:“還有別的事?”
“沒有了。”惠妃搖搖頭。
“那朕先走了,你有事再來回話。”謝昭輕鬆地起了身,想了想,又讚了她一句“那道蝦做得不錯”,而後舉步往外走。
剛走了三五步,謝昭陡覺身上一沉:“陛下……”
他猛定住腳愕然低頭,惠妃的雙臂死死將他環住,兩手不住地顫着,卻又相互扣得緊緊的。
謝昭覺得詫異極了:“惠妃你……”
“陛下、陛下您能不能……”惠妃的側臉貼着他的後背,眼淚都快要掙出來了,才終於迫着自己把那句話說出來,“您今晚能不能留在柔嘉宮!”
皇帝訝住,懵了一瞬之後當即有些心驚地去掰開她的手。
“……陛下、陛下!”惠妃竭力地不肯鬆,卻到底拗不過他的力氣。他強脫開她的手後她還想去抓他的衣袖,剛一拽住,腳下卻一個趔趄跌跪下去。
謝昭下意識地又一掙,驀地掃見她摔倒在那裡滿臉是淚,一時竟沒有勇氣去扶。
他逃也似的奪出了門,強緩了幾口氣後,擡眸看向眼前一臉驚慌的宮人們。
他狠命靜了靜神:“惠妃身體不適,早點服侍她休息。”